那截断指躺在乌木盒的黑丝绒上,像一截烧焦的木头,却散发着远比死亡更冰冷的气息。
亲兵队长已经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帐内死寂,只有火盆里炭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映着荆云铁青的脸和微微颤抖的指尖。
沈清几乎是冲进帐内的,他一眼就看到了案上的东西,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踉跄一步扶住帐柱才站稳。“他……他怎么敢……”声音都在发抖,不知是愤怒还是恐惧。
“他当然敢。”荆云的声音嘶哑得厉害,他轻轻盖上盒盖,仿佛怕惊扰了里面那截残指,又仿佛不忍再看。“赵无庸要的,从来就不是阿蛮的命。”
沈清猛地抬头:“那他要什么?!”
荆云没回答,只是拿起那张素白纸条,又看了看旁边的假虎符。目光最后落回盒子上。“他要我。”他顿了顿,补充道,“要我这个人,或者……要我身上他想要的那个‘名分’。”
沈清冲上前,一把夺过纸条,看完后气得浑身发抖,猛地将纸条拍在案上:“陷阱!这是赤裸裸的陷阱!你只要踏进静园,绝无生还可能!他就是要你死,或者……逼你投降!”
“我知道。”荆云异常平静,他在案后坐下,甚至给自己倒了杯早已冰凉的粗茶,灌了一口,冰冷的茶水划过喉咙,带来一丝苦涩的清醒。“所以,沈军师,你觉得我该怎么做?”
沈清被他这种近乎麻木的平静激怒了,声音拔高:“怎么做?当然是不能去!你是赤焰军的主帅!数万兄弟的身家性命、天下反暴政的大业都系于你一身!岂能因一人之安危,而置全军于险地?这是最浅显的道理!”
“一人之安危……”荆云重复着这句话,手指摩挲着冰冷的陶杯杯壁,“阿蛮是‘一人’。那些死在铁穹城下的兄弟,是‘一人’。那些还在后营等死的伤员,也是‘一人’。沈清,我们造反,杀官,攻城略地,不就是为了让这些‘一人’能活下去,活得像个人吗?”
他抬起眼,看向沈清,那双总是沉静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难以言喻的痛苦和挣扎:“如果我今天可以眼睁睁看着阿蛮被折磨致死而无动于衷,明天是不是也能为了‘大业’,放弃任何‘一人’?如果连身边并肩作战、以命相托的兄弟都可以牺牲,我们为之奋斗的那个‘新世道’,又新在哪里?义在何处?”
沈清被问得哑口无言,胸口剧烈起伏,半晌才嘶声道:“你这是……这是妇人之仁!是小义!舍小义而全大义,古来有之!”
“那是坐在史书后面的人说的风凉话!”荆云第一次对沈清提高了声音,虽然依旧克制,但那股压抑的怒火和悲凉却喷薄而出,“被舍掉的‘小义’,是活生生的人命!是信任你、跟着你出生入死的兄弟!今天我能舍阿蛮,明日军中的每一个人都会想,下一个被舍掉的会不会是我?军心何在?信任何存?!”
他站起身,走到沈清面前,两人几乎鼻尖相对。“沈清,你读圣贤书,告诉我,一个让追随者寒心、让兄弟流血又流泪的‘大业’,真的值得吗?一个靠不断牺牲‘小义’堆砌起来的‘大义’,真的是我们想要的东西吗?”
沈清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荆云的话像重锤,砸碎了他一直以来坚信的某些东西。理智告诉他,荆云不该去,去了就是输。可情感……可他读的那些圣贤书里,似乎也说过“士为知己者死”,说过“义之所至,生死以之”……
帐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压抑的喧哗。显然,阿蛮被俘断指的消息,如同插了翅膀,已经飞遍了营地。
“云帅!”帐帘被猛地掀开,闯进来的是阿蛮麾下那个力大如牛的副将,叫石柱,此刻他眼睛赤红,像一头被激怒的熊,“蛮哥他……赵无庸那老狗……云帅,咱们打吧!现在就打!打下铁穹城,活剐了那老阉狗,救出蛮哥!”
他身后,还跟着几个同样情绪激动的中层将领,人人脸上都是愤怒和焦急。
“打?怎么打?”沈清转身,厉声喝问,“强攻七天,伤亡几何?如今赵无庸挟持阿蛮,布下陷阱,就等我们失去理智一头撞上去!你这是去救人,还是去送死?还要搭上多少兄弟?!”
石柱怒吼:“难道就看着蛮哥等死?!沈书生!你心是石头做的吗?!”
“我心若是石头,就不会站在这里!”沈清也豁出去了,指着案上的木盒,“你看看!这是赵无庸的挑衅!是陷阱的诱饵!荆云将军若去,就是自投罗网!他若有事,赤焰军顷刻便散!到时候,别说阿蛮,我们所有人都得死!你想过没有?!”
将领们被吼得愣住,看看愤怒的沈清,又看看沉默得可怕的荆云,一时间帐内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
荆云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或愤怒、或痛苦、或迷茫的脸。他走回案后,双手撑在案沿,身体微微前倾,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
“阿蛮,是我的兄弟,也是赤焰军的兄弟。他为我之令而被俘,受此折磨。”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千钧之力,压下了所有的嘈杂,“若我今日,因惧陷阱,因惜己身,而坐视兄弟罹难而无动于衷——”
他停顿,目光如寒星,扫视全场。
“——则我荆云,不配为尔等之首,不配立于此旗之下,更不配……谈什么救天下于水火。”
“我意已决。”
四个字,斩钉截铁。
“三日后,我独赴静园。”
帐内一片死寂,落针可闻。石柱等人瞪大了眼睛,嘴唇翕动,想说什么,却在那双平静而决绝的眼睛注视下,什么也说不出来。沈清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知道,自己阻止不了了。
荆云的目光落在沈清身上:“沈军师。”
沈清浑身一颤,睁开眼。
“我不在时,”荆云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托付,“全军由你节制。一应军务,皆由你决断。”
“云帅!”沈清失声,这担子太重了!
荆云抬手止住他:“军令如山。沈清,接令。”
沈清看着他,看着这个比自己年轻,却仿佛已将千斤重担融入骨血的男人。他看到了对方眼底深处那一抹近乎恳求的信任。最终,他缓缓地、极其沉重地,单膝跪地,抱拳:“末将……沈清,领命。”
“起来。”荆云扶起他,然后看向石柱等将领,“尔等需全力辅佐沈军师,严守营地,不得擅动。若我三日后日落时分仍未归……”
他顿了顿,声音微不可察地低了一丝:“沈清,便是赤焰军新任主帅。尔等需听他号令,如我亲临。”
“云帅——!”石柱等将领噗通跪倒一片,虎目含泪。
“这是军令。”荆云转过身,背对着他们,挥了挥手,“都下去吧。让我……静一静。”
众人哽咽着,不敢再言,默默退了出去。沈清走在最后,回头深深看了荆云挺直却孤寂的背影一眼,掩上了帐帘。
帐内重归寂静。
荆云缓缓坐下,伸出微微颤抖的手,再次打开了那个乌木盒子。阿蛮那截断指静静地躺在那里。他伸出手指,极轻地、极轻地碰了碰那冰冷的皮肤,仿佛还能感受到那个憨直莽撞的汉子粗豪的笑骂和毫无保留的忠诚。
“阿蛮……等着我。”他低声说,合上盖子,紧紧抱在怀里。
接下来的两天,营地气氛凝重得如同化不开的铅云。
荆云几乎没有出帐。他仔细擦拭了自己的佩剑和一副轻甲,将一些紧要的文书和那半块真虎符整理好。他给沈清留下了一封长信,信中除了军务交代,更多的是自己对未来的一些零散想法,关于土地,关于税赋,关于如何对待前朝降官和百姓。
沈清则像疯了一样工作,布置防御,清点粮草,安抚将领,竭力维持着营地的稳定。他眼底布满血丝,整个人瘦了一圈,但腰杆挺得笔直。
士兵们默默地磨着刀剑,检查着弓弩。没有人高声喧哗,但一种悲壮的情绪在沉默中蔓延。云帅要为救兄弟独闯龙潭,这份义气,让他们热血沸腾,又让他们心痛如绞。一些士兵甚至私下找到沈清,请求组织敢死队接应,都被沈清红着眼睛骂了回去。
第三日,清晨。
天刚亮,荆云走出了营帐。他没有穿盔甲,只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箭衣,外罩一件半旧披风,腰间佩着那把擦拭得锃亮的长剑。头发束得整整齐齐,面容平静,唯有眼底深处那抹决绝,浓得化不开。
他走到营地中央的空地,那里已经自发聚集了几乎所有的将士,黑压压一片,无声地望着他。
晨光洒在他身上,给他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边,却驱不散那笼罩在他周身的孤寂与沉重。

荆云目光缓缓扫过那一张张或年轻或沧桑、或熟悉或陌生的脸。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寂静的营地。
“兄弟们。”
所有人屏息。
“今天,我要去做一件事。一件可能很蠢,也可能回不来的事。”荆云的声音很平静,像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我去救我的兄弟,阿蛮。”
人群微微骚动。
“有人问我,值得吗?”荆云顿了顿,“为一个阿蛮,赌上自己的命,赌上赤焰军的未来,值得吗?”
他自问自答:“我不知道。史书会怎么写,后人会怎么评说,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股斩破迷雾的力量:
“阿蛮第一次跟我上阵,替我挡了一记冷箭,箭从后心入,他哼都没哼,反手就把偷袭的官军校尉脑袋剁了。”
“去年寒冬,粮食断了三天,阿蛮带着亲兵队钻进老林子,猎了一头熊回来,自己冻掉两个脚趾,却把熊肉全分给了伤兵营。”
“七天前打铁穹,东城墙那段口子,是阿蛮带着三百敢死队,用命填下来的!没有他,我们连城根都摸不到!”
他每说一句,台下士兵们的呼吸就沉重一分,许多与阿蛮并肩作战过的老兵,已经红了眼眶。
“这样的兄弟,今天他遭了难,被人折断手指,生死不知。”荆云的目光如冷电,扫过全场,“我问你们,如果今天躺在那里的是你,是你的同袍,你们希不希望,上面那个下命令的人,会为了救你,而冒一次险?哪怕希望渺茫?”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但无数双眼睛里的光芒,已经给出了答案。
“我们为什么聚在这里?为什么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跟这狗日的世道干?”荆云的声音回荡在清晨的空气里,“不就是为了不让我们的父母白白饿死,不为了让我们的儿女不再为奴为婢,不为了让我们的兄弟,不再死得不明不白、毫无价值吗?!”
“如果今天,我为了所谓的‘大局’,所谓的‘理智’,坐视阿蛮去死,那我和我们发誓要推翻的那些冷血无情的官老爷、那些高高在上的皇帝老儿,有什么区别?!”
“赤焰军的旗,之所以还有人跟着,不是因为它多厉害,而是因为这面旗下的人,还讲情义!还讲良心!还他妈的是个人!”
他猛地抽出腰间长剑,剑锋指天,在晨光下寒光四射。
“今日,我荆云,以此剑立誓!”他声如雷霆,震动四野,“只要我荆云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并肩作战的兄弟!绝不让任何一位赤焰军的袍泽,死得毫无尊严、毫无价值!”
“此去,若能带回阿蛮,是我之幸!若不能……”他目光扫过全场,最终落在站在最前面的沈清身上,声音低沉下去,却更显铿锵,“——则尔等需记住今日之言!跟着沈军师,走下去!带着死去的、活着的所有兄弟的那份,走下去!走到这天下,再也没有‘阿蛮’需要为救兄弟去死的那一天!”
话音落下,营地陷入了更深的寂静。随即,不知是谁先带的头,哽咽声,低吼声,汇成一片。无数士兵举起手中的兵器,虽未呐喊,但那压抑的、如同火山即将喷发般的悲壮气势,直冲云霄。
沈清站在最前面,早已泪流满面。他看着台上那个仿佛浑身都在发光、又仿佛下一秒就会碎裂的身影,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荆云能成为这支军队的灵魂,靠的绝不仅仅是智谋和武力。
荆云收剑入鞘,不再多言,对着全军,郑重地抱拳一礼。
然后,他转身,走向早已备好的那匹黑色战马。翻身上马,动作干净利落。
“云帅——!”石柱终于忍不住,扑跪在地,嘶声哭喊。身后,跪倒一片。
荆云勒住马,回头,最后看了一眼他的军队,他的袍泽,他为之奋斗的一切。
目光与沈清相遇。
沈清用力地点了点头,嘴唇翕动,无声地说出两个字:“保重。”
荆云微微一笑,那笑容里,有释然,有决绝,也有一丝淡淡的疲惫。
他猛地一抖缰绳。
“驾!”
黑马长嘶,撒开四蹄,载着它孤身赴死的主人,冲破晨雾,向着数十里外那座吞噬一切的帝都,绝尘而去。
尘土飞扬,渐渐模糊了那个孤独而坚定的背影。
营地门口,沈清久久伫立,直到那身影彻底消失在地平线。他擦去脸上的泪痕,转过身,面对身后无数双通红的眼睛,脸上已是一片冰封般的坚毅。
“传令!”他的声音嘶哑,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力量,“全军进入最高战备!斥候外放三十里!没有我的命令,擅动一步者——斩!”
悲愤,化为了钢铁般的意志。
而远去的荆云,并不知道,在他毅然奔赴“静园”这个死亡陷阱的同时,一场更大的风暴,已经在他身后,由他亲手托付的人,悄然开始酝酿。
本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