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窑关地宫的秘密,像一滴滚油落进冷水,在赤焰军营地里猛地炸开,余波荡漾,止都止不住。
天刚蒙蒙亮,几个昨夜参与探索地宫的亲兵,到底没能憋住,在伙夫营打饭时,压低声音,添油加醋地把地宫里“阴兵列阵”、“玄鸟兵符”的事儿抖了出来。一传十,十传百,等到荆云起身走出营帐时,整个营地的气氛已经变了。
不再是之前那种纯粹的、被铁穹城压抑的沉闷和疲惫。现在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复杂的、躁动不安的东西。士兵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眼神闪烁,低声交谈。
“听说了吗?下面有支陶土大军!刀枪不入!”
“何止!那兵符是玄鸟的,前朝太祖皇帝的宝贝!凑齐了就能号令阴兵!”
“真的假的?那咱们不是赢定了?”
“赢?靠那些玩意儿?我老家老人说,用邪术要遭天谴的……”
“屁的天谴!能活着回家见老娘才是正经!云帅要是能用,我第一个跟着冲!”
“云帅……你们说,云帅咋知道那地方的?还有那虎符,怎么就……”
流言里开始夹杂别的东西。
“……我有个远房表叔,以前在宫里当差,他说……前朝好像丢过一位皇子……”
“嘘!小声点!不要命了!”
“我就说说……你说,云帅那气度,那见识,普通人家能养出来?”
荆云沉默地穿过营地,对投向他的那些夹杂着敬畏、期待、疑惑甚至一丝恐惧的目光视而不见。他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步子迈得很稳,径直走向中军大帐。沈清跟在他身侧半步之后,脸色比昨天从地宫出来时还要难看,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
阿蛮已经在大帐里等着了,正抱着一大块肉干狼吞虎咽,见荆云进来,含糊道:“大哥,外面那些碎嘴子……”
“让他们说。”荆云在案后坐下,打断他,目光扫过帐内陆续进来的几位核心将领。每个人的表情都不同,有的兴奋,有的忧虑,有的茫然。

沈清第一个开口,声音里带着压抑的火气:“云帅,流言必须制止!尤其关于……关于您身世的揣测,此乃动摇军心之举!必是赵无庸奸计!”
阿蛮把肉干一扔:“制止?怎么制止?把兄弟们的嘴都缝上?要我说,干脆把话挑明!地宫里有宝贝,能用!用了就能打赢!至于大哥是谁的种,关他们屁事?大哥带着咱们打天下,咱们就认大哥!”
“愚昧!”沈清猛地转向阿蛮,清瘦的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阿蛮统领!这不是市井打架,谁拳头硬听谁的!我们举的是义旗,行的是天道!若依仗前朝妖术,若首领身负前朝血脉,我们与那龙椅上的人有何区别?我们反抗的,究竟是暴政本身,还是仅仅因为坐在那位置上的不是我们的人?!”
这话太重,太锋利,像一把刀子,直接把所有人竭力维持的那层纸捅破了。
帐内死一般寂静。几位将领屏住呼吸,目光在荆云、沈清、阿蛮三人之间来回移动,额头见汗。
阿蛮脸涨得通红,疤狰狞地扭动,拳头捏得嘎嘣响,却一时找不到话来反驳沈清的诛心之问。
荆云坐在那里,仿佛沈清锋利的话语不是冲他而来。他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案上一个粗糙的陶杯,眼神落在空处,深不见底。
良久,他才缓缓抬眼,看向沈清,声音平静得让人心头发紧:“沈军师,依你之见,当如何?”
沈清迎着他的目光,胸膛起伏,一字一顿:“第一,立刻封锁地宫入口,严禁任何人再入。第二,当众销毁那半块虎符,以安军心,以明志向。第三……云帅,”他顿了一下,声音低了些,却更坚定,“您或许该……给全军将士,一个明白的交代。”
“交代个鸟!”阿蛮吼道,“大哥带我们出生入死的时候,怎么没人要交代?现在看见点指望了,就要交代了?沈书生,你别逼人太甚!”
“我不是逼云帅,我是逼我们所有人看清楚脚下是哪条路!”沈清毫不退让。
眼看又要吵起来。
“够了。”
荆云的声音依旧不高,却像一块冰,砸进沸腾的油锅。
他站起身,走到沙盘前,背对着众人。阳光从帐帘缝隙挤进来,照亮他挺直的脊背和肩头沉重的轮廓。
“虎符,不能毁。”他开口,第一句话就让沈清脸色一白,“它是钥匙。不仅能开门,也能锁门。毁掉我们手中的钥匙,等于把开门的权力,完全交给可能持有另一半钥匙的赵无庸。若他将陶俑唤醒,用于守城,甚至用于野战,我们如何应对?”
沈清急道:“可那只是传说!未必为真!即便为真,动用如此邪物,后患无穷!”
“我知道。”荆云转过身,目光扫过众人,“所以,我的决定是:第一,陶俑军团,不到山穷水尽、万不得已之时,绝不唤醒启用。第二,当前首要目标,是夺取赵无庸手中的另一半虎符。只有将完整的钥匙掌握在自己手中,我们才有选择用或不用的权力,才能阻止对方使用的可能。”
他看向阿蛮:“阿蛮,我需要一支最精锐的小队,潜入帝都,找到赵无庸,拿到那半块虎符。你可能做到?”
阿蛮眼睛猛地一亮,啪地一拍胸膛:“大哥放心!这事交给我!老子就是钻狗洞,也要把那半块‘鸟儿’给你叼回来!”
“不是叼回来。”荆云目光锐利,“是‘拿’回来。我要你记住三点:第一,只寻虎符,不到万不得已,不要与赵无庸及其爪牙正面冲突,更不要试图刺杀他。第二,若事不可为,保全自身,立刻撤回。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盯着阿蛮的眼睛,“我们不是去偷一件宝贝,是去解除一个可能害死无数人的诅咒。明白吗?”
阿蛮愣了一下,他脑子直,没想那么深,但大哥的话他记死了。“明白了!找东西,不拼命,不行就跑!”
荆云点点头,又看向脸色稍缓但依旧忧心忡忡的沈清:“沈军师,潜入需要帝都地图、赵无庸可能藏身之处的情报、以及城中暗线的接应。这些,要劳烦你尽快整理妥当。另外,阿蛮他们需要一些……特别的东西。”
沈清沉默片刻,终究是点了点头。他知道,这已是荆云在理想与现实之间能做出的最大平衡。他可以不认同,但不能不执行。“我会准备。地图、情报、接应暗号,一个时辰内送来。”他顿了顿,补充道,“我这里还有一些自配的强效迷烟和解毒丹,或许……用得上。”
这是他的妥协,也是他无声的支持。
“好。”荆云最后看向帐中诸将,“各部依旧保持隐蔽,加强戒备。地宫入口加派双岗,没有我的手令,任何人不得靠近。流言……不必刻意弹压,但若有趁机煽动、扰乱军心者,军法从事。”
命令清晰果断,暂时稳住了帐内纷乱的人心。众将领命而去。
帐内只剩下荆云、沈清和阿蛮三人。
阿蛮搓着手,兴奋地盘算要带哪几个好手。沈清则铺开纸笔,开始快速勾画记忆中的帝都街巷。
荆云走到帐边,望着外面忙碌而弥漫着异样气氛的营地,眼神深沉。他怀里,那半块虎符贴着胸口,冰凉坚硬;而那方染血的丝绢,则藏在更贴近心口的内袋,微微发烫。
他知道,自己踏在一条极其危险的钢丝上。左边是沈清代表的理想深渊——纯洁,但也可能意味着全军覆没,壮志未酬身先死。右边是阿蛮代表的现实泥潭——或许能赢,但双手注定要沾上洗不净的污秽,甚至可能沦为另一个暴君。
而他必须走下去。
傍晚时分,一切准备就绪。
阿蛮挑了四个人:一个是原帝都衙门的老捕快,绰号“地老鼠”,对城里大小暗道了如指掌;一个是开锁溜门的祖宗,叫“无影手”;还有两个是跟阿蛮一样从边军出来的悍卒,一个善射,一个力大。
五人换上灰扑扑的百姓衣服,脸上抹了灰,藏在运泔水的破车夹层里,由营地外围的暗哨悄悄送了出去,直奔帝都方向。
沈清将详细卷册交给阿蛮,又亲自将几个小瓷瓶塞进他怀里,低声嘱咐了几句。阿蛮难得认真地点了点头。
荆云没有多说,只是用力拍了拍阿蛮宽阔的肩膀:“活着回来。”
“放心吧大哥!等我的好消息!”阿蛮咧嘴一笑,疤脸在暮色中显得有些狰狞,眼神却亮得灼人。
目送着泔水车吱吱呀呀消失在昏暗的山道尽头,荆云在寒风中站了很久,直到沈清轻声提醒,才转身回帐。
夜色渐深,营地渐静。
但荆云的心却静不下来。他在帐中踱步,脑中反复推演着阿蛮可能遇到的情况,帝都的防卫,赵无庸的老奸巨猾……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极其轻微、却透着仓惶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帐外停住,伴随着压抑的、粗重的喘息。
“云……云帅……”是亲兵队长颤抖的声音。
荆云心头猛地一沉:“进来!”
帐帘掀开,亲兵队长连滚爬了进来,脸上毫无血色,手里捧着一个尺许见方的乌木盒子。盒子很普通,但上面沾着新鲜的血迹和泥污。
“刚……刚才……营地外围的暗桩……发现这个……就放在路上……旁边……旁边还有这个……”亲兵队长又递上一物。
那是半块青铜虎符,玄鸟形态,带着鸟尾和另一边翅膀。和他们从地宫得到的那半块,断裂的纹路似乎能严丝合缝地对上。
但荆云一眼就看出,这虎符的色泽、质感,与他们手中的那块有细微差别。是假的。
他的目光落回那个乌木盒子上,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他深吸一口气,伸出手,缓缓打开了盒盖。
没有机簧,没有毒烟。
盒子里铺着黑色的丝绒。
丝绒上,静静地躺着一截手指。
粗壮,黝黑,指节粗大,指甲缝里还嵌着熟悉的、洗不净的泥垢和血污。断口处血肉模糊,白骨茬子刺眼。血已经有些发黑凝固了。
手指的指根处,有一道明显的旧疤——那是阿蛮早年与人角力时,被掰断后重新接上留下的。
荆云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扶住了案角。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亲兵队长已经吓得瘫软在地。
盒子里还有一张素白纸条,上面只有一行筋骨峥嵘、力透纸背的字:
“欲换汝将,荆云亲来。静园夜宴,恭候大驾。——无庸”
字迹的墨痕似乎都带着冰冷的嘲讽。
荆云缓缓拿起那截断指,冰冷的触感透过皮肤传来。他仿佛能听到阿蛮被折断手指时那压抑不住的痛吼,能看到他那张疤脸上瞬间扭曲的痛苦和愤怒。
“赵……无……庸……”
三个字从荆云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血腥气。
帐外风声呜咽,仿佛无数冤魂在哭嚎。
而远在数十里外的帝都,静园最深处的暖阁里,银丝炭烧得正旺,驱散了初春的寒气。
大太监赵无庸只穿着一件暗紫色的常服,坐在铺着锦垫的炕上,正用一块雪白的丝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把古朴无华的匕首。匕首刃口闪着幽蓝的光。
他面前的小几上,赫然摆着真正的、另外半块玄鸟虎符。
一个黑影跪在下方阴影里,无声无息。
“手指送去了?”赵无庸眼皮都没抬,声音阴柔。
“送去了。按您的吩咐,假的虎符也一并给了。”黑影答道。
赵无庸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弧度。
“很好。”他放下匕首,拿起那半块真正的虎符,对着烛光细细端详,鸟眼中那点暗红仿佛在流动。
“杂家这侄儿……重情,是好事,也是坏事。”他自言自语般低语,“一根手指,换他亲身犯险。这笔买卖,划算。”
他抬起眼,看向窗外无边的夜色,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那个在军营中握着他“好侄儿”断指、愤怒又痛苦的年轻叛军领袖。
“血脉啊……真是这世上,最有趣、也最无法挣脱的枷锁。”他轻轻叹息一声,将虎符收入怀中暖处,如同拥抱一个冰冷的梦。
“传令下去,‘静园’内外,好生布置。三日后的‘夜宴’……可别怠慢了咱们的‘贵客’。”
“是。”黑影悄然退去。
暖阁内,只剩赵无庸一人,对烛独坐,脸上那抹似笑非笑的神情,在跳动的烛光下,显得格外诡谲莫测。
本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