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像一床浸湿的旧棉絮,沉甸甸地压在青云宗外门的演武场上。
林野排在队列第三百七十二位,脚下磨损的青石板缝里长着三两根枯黄的野草。他踮起脚尖往前看,蜿蜒的队伍从演武场东侧的检测石碑一路排到了西边的废弃丹房门口——那丹房十年前就塌了半边墙,露出的椽子像死兽的肋骨,如今成了外门弟子私下交易残次丹药的黑市据点。
“下一个!”
执事弟子王勉的声音透过晨雾传来,干巴巴的,像在念讣告。
排在林野前头的是个圆脸少年,衣服虽然打补丁但洗得发白。少年深吸一口气走上石台,将颤抖的手掌按在石碑中央的凹槽里。石碑高约两丈,通体由青黑色的“测灵玉”雕成,这种材料在末法时代已近乎绝迹——据说整块石碑是三百年前从上古遗迹里挖出来的,表面布满细密的裂纹,用金漆勉强填补着,远远看去像老人脸上的寿斑。
嗡——
石碑发出沉闷的共鸣,底部的符文依次亮起:金行15%,木行8%,水行12%,火行6%,土行9%,灵根纯度综合评分50。
“杂灵根,资质下等。”王勉眼皮都没抬,在名册上划了一笔,“去丙字院报道,领《基础吐纳诀》上册,下月初一开始搬运矿石的杂役。”
圆脸少年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想说些什么,最后只是鞠了一躬,踉跄着走下石台。
林野数了数,这是今天第七十六个“杂灵根下等”。他知道自己不会更幸运。
“下一个!”
他踏上石台时,脚底传来刺骨的冰凉——这石碑每年只在立春这天启用,汲取地脉中残存的微薄灵气运转,石体冷得像三九天的铁砧。
王勉瞥了他一眼:“名字?”
“林野,双木林,田野的野。”
“按上去,别磨蹭。”
林野将右手按进凹槽。那凹槽边缘已经磨得光滑如镜,不知被多少代失望的手掌摩挲过。他闭上眼睛,听见石碑内部传来齿轮转动的咔嗒声——这不是比喻,是真的齿轮。末法时代早没人能炼制完整的测灵法器,现在这块石碑内部是用凡铁齿轮和破损的灵晶碎片拼凑起来的,运转时总伴随着机械的杂音。
五色光芒在石碑表面流淌。
金行12%,木行8%,水行15%,火行9%,土行11%。
王勉皱了皱眉:“等等,数值不对。”
石碑顶部的“灵根综合纯度”区域没有像往常那样显示数字,而是开始疯狂闪烁——35%、22%、47%、18%……最终定格在一个刺眼的红色数字上:12。
“灵根纯度12%?”王勉终于抬起头,像看什么稀罕物似的打量着林野,“你等等,我去请赵长老。”
队伍后方传来嗡嗡的议论声。
林野的手还按在凹槽里,他能感觉到石碑内部的齿轮在异常震颤。不,不只是齿轮——那东西在“尝”他的灵力,像一条冰冷的舌头舔舐经脉,然后卡在了某个地方。
“灵窍堵塞。”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

赵长老不知何时出现在石台边。他穿着洗得发白的青灰色道袍,袖口磨出了毛边,手里拄着一根歪歪扭扭的枣木杖——杖头镶嵌的“清心玉”已经裂成三瓣,用麻绳勉强捆着。这位筑基中期的长老是外门唯一还懂点检测技术的人,虽然他的“技术”主要是对着古籍残卷连蒙带猜。
“手别动。”赵长老从怀里掏出一面铜镜——镜面有三道裂纹,裂纹处用朱砂描画着歪斜的符文。他将铜镜对准林野的丹田位置,镜中映出的不是倒影,而是一团混乱的光点。
“嚯。”赵长老嘬了嘬牙花子,“老夫检测三十年,头回见这么热闹的。”
“长老,这是……”
“你丹田到泥丸宫,七处先天灵窍堵了六处半。”赵长老用手指点着铜镜,“看见没?玉枕窍这儿,堵了八成七。气海窍堵了五成三。膻中窍好点,四成九……”
他每报一个数字,台下就传来一阵吸气声。
“这意味着什么?”林野听见自己的声音异常平静。其实他早有预感——每次尝试吐纳,灵气都在经脉里横冲直撞,最后从鼻孔倒喷出来,带出血丝。
“意味着你修炼时,灵气会在这儿——”赵长老戳了戳他后颈,“形成湍流。十成灵气进去,能炼化半成就不错了。而且……”
长老顿了顿,从怀里摸出一本边缘卷起的兽皮册子,哗啦啦翻到某一页:“五行杂灵根,属性分布太散。金12、木8、水15、火9、土11,剩下45%是驳杂的无属性灵气。按《玄门灵根考》残卷记载,单属性纯度低于50%,就无法修炼对应属性的正统功法。”
他把册子合上,叹了口气:“高不成低不就。进内门没指望,干纯粹凡役吧,你这点微弱灵力亲和又浪费了。”
王勉凑过来小声问:“长老,那分配去哪?”
赵长老眯眼打量林野,像在估量一头牲口的残值:“藏经阁缺个整理破损典籍的杂役。那儿清静,适合他这种……呃,特殊体质的。每月三块下品灵石,包住不包吃。”
林野收回手。石碑的光芒熄灭,最后一点温热从掌心散去。
“多谢长老。”
他没说多余的话,行礼后走下石台。身后传来王勉喊“下一个”的声音,很快被风吹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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领物资的地方在演武场北侧的“百物堂”——一个听起来气派,实则只有三间破瓦房的地方。
执事弟子丢过来两样东西。
一本薄册子,封面用歪歪扭扭的楷书写着《基础吐纳诀》。林野翻开,发现只有上册,而且第五页和第八页粘在了一起,撕开时连带扯掉了半行口诀。
“下册呢?”
“等你炼气一层再来领。”执事弟子头也不抬,“下一个。”
第二样东西是一把尺子。或者说,曾经是一把尺子。这东西约一尺长,木质,表面漆皮剥落得斑斑驳驳,露出底下发黑的木头。刻度是用刀刻上去的,许多数字已经磨损不清。最可笑的是,尺子中间裂了一道缝,用浆糊粘着,还歪了。
“测灵尺。”执事弟子终于抬头,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上古流传下来的宝贝,小心着用。”
旁边排队的人发出压抑的笑声。
林野把两样东西揣进怀里。那测灵尺裂口处的浆糊还没干透,蹭了他一手黏糊糊的。
从百物堂出来时已近正午。晨雾散了些,露出青云宗外门真实的样貌:青石板路裂缝里长满杂草,远处山坡上的灵田稀疏疏种着些蔫头耷脑的“低阶聚气草”,几个杂役正用木桶从三里外的山溪挑水浇灌——护山大阵早已失效,山门内外的灵气浓度相差无几。
藏经阁在后山。
说是“阁”,其实是一座半塌的二层木楼。屋顶的瓦片缺了三分之一,用茅草填补着,远看像生了癞痢的头皮。门楣上“藏经阁”三个字,前两个已经模糊不清,只有“阁”字还勉强能认。
推开门,灰尘簌簌落下。
一层大殿里摆着二十多个书架,一半是空的。剩下的书架上堆着竹简、兽皮卷、纸册,以及少量灰扑扑的“灰石简”——这是末法时代的特色产物,用劣质灵石粉末混合陶土烧制而成,一枚只能存储三千字左右,还需定期注入灵力防止信息流失。
墙角堆着小山高的破损典籍,许多已经被虫蛀成蜂窝状。
“新来的?”
一个嘶哑的声音从角落传来。
林野转头,看见一个老头蜷在破蒲团上,面前摆着半碗浑浊的液体——闻起来像是掺了水的劣酒。老头穿着看不出本色的短打,头发稀疏,左手缺了三根手指。
“晚辈林野,奉命来此做整理典籍的杂役。”
“哦。”老头灌了口“酒”,“我姓胡,这儿看门的。二楼别上去,楼梯三年前就塌了。每日辰时开门,酉时关门,中间你把那堆破烂分分类——能修的就修修,不能修的扔到后山垃圾场。”
他指了指墙角那堆“小山”。
“每月初一,内门会派人送来新的一批破损典籍。每月十五,你把修好的交上去,能换点贡献点。”胡老头打了个酒嗝,“贡献点可以在百物堂换东西,虽然也换不到什么好东西。”
“明白了。”
“住处在外头西厢,以前是马厩改的,凑合能住。”胡老头摇摇晃晃站起来,从怀里摸出一把生锈的钥匙扔过来,“对了,地下三层有些老古董,没事别下去,邪门。”
说完,他拎着酒碗,趿拉着破草鞋,晃晃悠悠出了门。
林野捏着钥匙,站在空旷的大殿里。阳光从屋顶的破洞漏下来,照在飞舞的尘埃上,像一条条金色的爬虫。
他走到那堆破损典籍前,蹲下。
最上面是一本《云笈七签》的抄本,封面被水泡过,字迹晕染成团团墨迹。翻开内页,许多注释是用不同笔迹添加的,有些地方互相矛盾。他注意到一页关于“铅汞配比”的丹方,正文写的是“以灵力当量计”,旁边却有人用朱笔批注“按重量计”。
错误。
林野皱起眉。不只是这一处,往后翻,错误越来越多:阵图线条画歪了,符咒笔画顺序颠倒,甚至连基本的吐纳节奏都有问题。
他把书放到一边,继续整理。
竹简的绳子大多已朽烂,需要重新编连。兽皮卷散发着霉味,有些粘连在一起,得小心揭开。灰石简最麻烦——许多已经灵力流失,里面的信息残缺不全,变成一堆乱码。
工作到申时,林野才整理出十分之一。
他揉着发酸的腰站起来,走到西厢房。所谓“住处”确实是马厩改的,低矮,阴暗,地面是夯实的泥土,墙角还有残留的马粪味。一张木板床,一张瘸腿桌子,一个破陶罐,这就是全部家当。
把《基础吐纳诀》和测灵尺放在桌上,林野坐在床沿,终于有空感受今天的全部重量。
灵根纯度12%。
灵窍堵塞最高87%。
他摊开手掌,尝试运转那点微薄的灵力——一股热流从丹田升起,艰难地爬过后背,在玉枕窍那里果然卡住了。像洪水撞上堤坝,灵力开始原地打转,越转越急,最后“轰”地一声倒灌回来。
“咳!”
林野趴在床边,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
喉咙火辣辣地疼。
他盯着地上那摊血迹,看了很久,然后笑起来。笑声在空荡的马厩里回荡,干涩,难听,像乌鸦叫。
末法时代,资源枯竭,灵脉萎缩。97%的修士用着残次法器,0.3%的高阶修士靠着上古遗产苟延残喘。而他,林野,在这绝望的时代底层,又叠了一层绝望的debuff。
真是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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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三天,林野过着规律的生活:辰时起床,打扫藏经阁一层,整理破损典籍,饿了啃两口硬饼子,渴了去后山接泉水。胡老头大部分时间醉醺醺的,偶尔清醒时会指点两句:“那竹简要用熟牛皮绳,麻绳三年就朽。”“灰石简注入灵力时别太猛,会炸。”
第三天傍晚,林野修完第十七本典籍时,胡老头突然说:“地下三层有些老东西,你要有兴趣可以去看看。”
“不是说邪门吗?”
“邪门是邪门,但也有些真东西。”老头咂咂嘴,“不过小心点,那儿有些玉简……会咬人。”
咬人?
林野没问,只是点点头。
酉时关门后,他端着油灯,找到地下室的入口——一块活板门,藏在最靠里的书架后面。拉开门,腐朽的木梯通向黑暗深处。
地下三层比想象中深。
油灯的光只能照亮三步范围,周围堆满了杂物:破损的法器残骸、锈蚀的丹炉碎片、成捆的空白符纸(已经受潮发黄)。空气里有股陈年的灰尘味,混合着某种淡淡的金属锈蚀的气息。
林野在角落发现一个木箱。
箱盖没有锁,一掀就开。里面是几十枚玉简,大多布满裂纹。他拿起一枚,触手冰凉,表面的符文已经磨损不清。注入微薄灵力,没有任何反应——彻底报废了。
正要放回去,油灯光扫过箱底。
那里躺着一枚黑色的东西。
不是玉,不是石,也不是金属。它约巴掌长,两指宽,通体漆黑,表面布满蛛网状的裂纹。裂纹深处似乎有极细微的光在流动,但定睛看时又消失了。最奇特的是它的纹路——表面刻着螺旋状的图案,不像已知的任何阵纹,既非太极,也非八卦,而是一种不断向内旋转的、让人看了头晕的几何图形。
林野把它拿起来。
重量很轻,轻得不正常。触感温润,但那种温润不像玉石,更像……活物的皮肤。
他鬼使神差地,用指甲刮了刮表面的裂纹。
裂纹深处,那微弱的光流动得快了些。
林野想起白天修补典籍时用的金漆——那是一种混合了金粉和灵砂的粘合剂,用来填补破损的符文。他怀里还剩一小瓶。
他拔出瓶塞,用指尖蘸了点金漆,小心翼翼涂抹在黑色玉简的裂纹上。
金漆渗入裂纹的瞬间——
噼啪!
细小的电火花从裂纹里迸出来,打得林野指尖一麻。
他差点把玉简扔出去,但忍住了。
裂纹深处,那些光点开始聚合,沿着螺旋纹路游走,最后在玉简中央浮现出三个扭曲的古篆字:
系统错误
字迹只维持了三息,便消散了。
玉简恢复死寂。
林野的心脏狂跳起来。他环顾四周,地下三层只有他一个人,油灯的光在墙壁上投下晃动的影子。
“系统错误”?
什么意思?
他把玉简翻来覆去检查,再无任何反应。但指尖那种酥麻感还在,像被极细的针扎过。
回到西厢房时,天已黑透。
林野把黑色玉简放在桌上,和测灵尺、《基础吐纳诀》摆在一起。三样东西,一样比一样破烂,像对他命运的嘲讽。
他躺到木板床上,盯着屋顶的茅草。
明天还要继续整理典籍,继续修那些永远修不完的破烂。每月三块下品灵石,不够买一瓶最劣质的聚气丹。修炼?照赵长老的说法,他这辈子能到炼气二层就是奇迹。
但。
但是。
那玉简上的电火花是真的。
“系统错误”四个字是真的。
林野举起右手,在黑暗中凝视自己的掌心。掌纹凌乱,生命线短而分叉。但此刻,指尖还残留着那种奇异的酥麻感。
他翻了个身,面朝墙壁。
睡吧。明天又是重复的一天。
在意识沉入黑暗前,他最后想的是:那裂纹里的光,究竟是什么颜色的?
好像……是蓝色?
不,是金色?
算了。
睡着了。
窗外,末法时代的月亮苍白地挂在天上,像一枚用旧了的铜钱。
青云宗后山的虫鸣稀稀拉拉,偶尔传来远处妖兽的嗥叫——护山大阵失效后,低阶妖兽经常溜进来觅食。
西厢房里,桌上的黑色玉简,在月光照不到的阴影中,极其微弱地,闪了一下。
就一下。
快得像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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