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吝啬地洒在陶窑关废墟上,驱不散那股子从地缝里渗出来的阴冷。
荆云站在地宫入口前。那是一个开凿在山体上的拱形门洞,巨石为框,表面覆盖着厚厚的苔藓和爬山虎,但门楣上依稀能辨出人工雕琢的云雷纹,绝非天然形成。昨夜暴雨冲刷,门口堆着泥泞,几根散落的白骨半掩其中,不知是人还是兽的。
阿蛮扛着他那柄卷刃大刀,嘴里嚼着最后一点干粮,含糊道:“大哥,真进啊?我让兄弟们先探探路?”
“不用。”荆云摇头,目光沉静地扫过身后的十人小队——都是最精锐忠诚的亲兵,外加沈清和默默跟在最后的老仆文伯。“一起进,保持警惕。阿蛮,你打头。沈清,跟紧我。”
沈清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坚定,背着他那个从不离身的青布包袱,里面是笔墨和急救药材。文伯则佝偻着背,浑浊的老眼盯着那黑黢黢的洞口,嘴里无声地念叨着什么。
阿蛮啐掉嘴里的渣子,一马当先,侧身挤进了洞口。荆云紧随其后。
门洞后是一条向下倾斜的甬道,出乎意料的宽阔、规整。地面铺着平整的石板,虽然积了厚厚一层灰,却能看出当年耗费的人力。墙壁原本似乎有壁画,但年代久远,色彩剥落殆尽,只剩下一些模糊的、深深刻进去的轮廓。
空气冰冷,带着一股陈年尘土和某种奇异矿石的混合气味,干燥得吸进肺里都有些刺痛。火把的光在这里显得微弱,只能照亮前方十几步,两侧是无尽的黑暗,脚步声带回悠长空洞的回响,仿佛走在某种巨兽的肠道里。
“这他娘的不是砖窑……”阿蛮压低声音,火把照着他警惕的侧脸,“谁家烧砖挖这么深、这么齐整的洞?修陵墓还差不多。”
沈清举着一支小火把,凑近墙壁仔细辨认那些残存的刻痕。“不是陵墓。”他轻声道,手指虚抚过一道模糊的线条,“看这里……像是许多人……跪拜?或者……在搬运什么?还有这些纹路……”他指着一些规律排列的菱形和圆形凹坑,“像是某种记录数量的符号,非常古老。”
荆云默默听着,手中的火把平稳地举着,目光锐利地扫视前方和两侧。他的心跳在寂静中被放大,不是因为恐惧,而是一种近乎直觉的预感——他们正在接近某个被漫长时光掩埋的、巨大的秘密。
甬道似乎没有尽头,一直向下。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前方阿蛮忽然停住,举起拳头——示意静止。
“前面……有东西。”阿蛮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绷紧的警惕。
荆云上前,与他并肩。火把光芒向前延伸,隐约照出甬道尽头似乎是一个巨大的空间。而在那光明与黑暗的交界处,靠近右侧墙壁的地方,静静立着一个“人”。
一个与真人等高,身着简单甲胄样式,手持长柄武器(已锈蚀得看不出原貌)的“人”。它通体呈暗沉的土黄色,表面光滑,在火光下泛着类似陶瓷的微弱光泽。
一个陶俑。
不是他们在皇陵外围见过的那种粗糙、写意的陪葬俑。这个陶俑的细节惊人的逼真——甲片的叠压,束腰的革带,甚至脚上靴子的褶皱,都清晰可辨。唯独面部,是一片空白,没有五官,光滑得诡异,仿佛造物主在最后一步忘记了赋予它面目。
它就那样静静地站着,千年万年,沉默地守着这条通向深处的路。
一个亲兵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手按上了刀柄。未知的、栩栩如生的非人之物,比狰狞的敌人更让人心底发毛。
阿蛮也是头皮一麻,但他胆气粗豪,啐了一口,上前两步,伸出刀背,小心翼翼地朝那陶俑的胳膊敲去。
“铛——”
一声沉闷的、绝非陶器应有的金石交击之声,在寂静的甬道里回荡开来,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声音浑厚,带着某种沉重的质感。
阿蛮手臂被反震得微微发麻,眼睛却瞪得更大了:“好硬!这玩意不是泥巴烧的!”
沈清也上前仔细查看,甚至用手摸了摸陶俑的表面,冰冷坚硬。“不可思议的工艺……这陶土配方,这烧制火候……失传了,绝对失传了。保存如此完好……这地宫的干燥程度超乎想象。”
荆云的目光却越过这个孤零零的陶俑,投向它身后那片深邃的黑暗。“一个哨兵。”他低语,“里面……还有什么?”
队伍绕过陶俑,继续向前。走出甬道口的刹那,所有人,包括荆云,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瞳孔骤然放大。
火把的光芒,第一次完全照亮了这个地下空间。
这是一个无法估算其广阔的巨大天然洞窟,又被人工精心修整过。而在这难以估量的空间中,密密麻麻、整整齐齐地排列着无数陶俑。
成百?上千?根本无法一眼数清!
它们全部面向洞口的方向,列成一个又一个整齐的方阵。和门口那个一样,细节逼真,甲胄武器俱全,面容空白。它们沉默地站立在永恒的黑暗里,仿佛一支在时间之外休整的军队,只待一声号令,便会从沉睡中苏醒,碾碎面前的一切。
火把的光线有限,只能照亮最近几排。更远处的陶俑隐没在黑暗中,只有一片片模糊的、令人窒息的轮廓。这种未知的规模,比清晰可见更让人感到渺小和恐惧。
“老天爷……”一个亲兵腿一软,差点跪下,声音带着哭腔,“这……这是阴兵……借道啊……”
“闭嘴!”阿蛮低吼一声,他自己也感到脊背发凉,但凶性被激发出来,反而踏前一步,横刀在前,死死盯着最近的陶俑方阵,仿佛它们下一秒就会动起来。
沈清也失了平日冷静,脸色煞白,手中的火把微微颤抖。他不是害怕鬼怪,而是被这超乎想象的、凝聚了古代极致技艺与未知目的的庞大造物所震撼。“一支军队……真的是一支军队……不是陪葬品……是准备投入战争的军队……”他喃喃道,“什么样的敌人,需要这样一支……陶土大军?”
荆云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搏动。震撼、疑惑、一丝本能的寒意,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黑暗的悸动。如果……如果这支军队能为他所用……铁穹城算得了什么?韩固算得了什么?
但这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强行压了下去。他想起了沈清在帐中的质问,想起了自己举起反旗的初衷。代价……使用这种东西,代价是什么?
他的目光从无尽的陶俑阵列上移开,投向洞窟的深处。那里,在俑阵的尽头,隐约有一个高出地面的石台。
“去那边看看。”荆云的声音有些干涩,但步伐已经迈开。
他们穿行在陶俑的方阵之间。火光摇曳,陶俑们投下巨大而扭曲的影子,仿佛随时会扑上来。亲兵们屏住呼吸,紧握武器,冷汗浸透了内衫。每一步都像踩在心脏上。
终于来到石台前。这是一座方形石台,有阶梯通往顶部。台上空空荡荡,只有一个同样石材打造的宽大石案。
石案上,两样东西。
左边,是一卷颜色暗沉、几乎与石案融为一体的玉简,用某种黑色绳索系着,看起来脆弱得一碰就碎。
右边,则是一个让荆云瞳孔再次收缩的物品——半块青铜铸造的虎符。
虎符不大,巴掌大小,铸造工艺古朴厚重,是一只展翅玄鸟的形态,但从中被整齐地一分为二,只留下带着鸟首和半边翅膀的部分。符身上布满细密的云纹和难以辨认的古老铭文,在火光下泛着幽暗的金属光泽。鸟眼处,镶嵌着一点暗红色的石头,像凝固的血。
“虎符?!”阿蛮惊呼,“调兵用的虎符?还是半块?”
沈清也震惊不已,下意识地看向台下那无边无际的陶俑大军。“难道……这半块虎符,能调动它们?”
荆云深吸一口气,克制着微微颤抖的手指,先小心翼翼地拿起了那卷玉简。绳索一碰即断,玉简展开,上面的字迹是用某种尖锐工具刻上去的,大部分已经磨损得难以辨认,只有开头的几个古篆大字,还勉强可辨:
“玄……俑……卫……纪……”
“玄俑卫?”沈清凑近辨认,“从未听说前朝有此军制……”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跟在最后,仿佛隐形人般的文伯,突然发出了嘶哑的、激动得变了调的声音:“玄……玄鸟兵符!是它!真的是它!”
众人愕然回头。只见文伯佝偻的身体剧烈颤抖,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荆云手中的半块虎符,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交织着恐惧、激动和一种近乎朝圣的狂热。
“文伯,你说清楚!”阿蛮急道。
文伯踉跄上前几步,指着虎符,声音断续:“老奴……老奴小时候,听宫里最老的公公讲过……开国太祖皇帝,有秘术……可造‘玄俑卫’,刀枪不入,水火不侵,不饮不食,听令而行……是护卫社稷、镇压不臣的……终极利器!”
他喘了口气,眼中泛起回忆的迷惘:“但此术……有伤天和,耗费更是惊人……二世皇帝后,便封存不用,相关记载尽毁……据说,控制玄俑卫的兵符‘玄鸟符’,也被一分为二,一半随葬太祖,另一半……由历代皇帝亲掌,或赐予最信任的……监国重臣……”
洞窟内一片死寂,只有文伯嘶哑的声音和火把燃烧的噼啪声。
一半随葬太祖?那他们手里这半块是……?
另一半由皇帝亲掌或赐予监国重臣?现在宫里谁掌权?大太监赵无庸!
阿蛮的眼睛瞬间亮了,像两簇鬼火:“也就是说,咱们手里这半块,很可能是从太祖坟里弄出来的?而另一半,就在赵无庸那老阉狗手里?凑齐了,就能指挥下面这些……”他指着台下无声的陶俑大军,声音因兴奋而高亢,“他娘的!那还等什么?咱们这就杀回……”
“阿蛮!”沈清厉声喝道,脸色前所未有的严肃,甚至带着怒意,“你听听自己在说什么!动用这前朝禁忌的妖邪之术,与我等起义初衷背道而驰!这与我们反抗的暴政何异?!用非人之力取得的胜利,能叫胜利吗?!百姓会如何看待我们?史笔会如何书写我们?!”
“迂腐!”阿蛮梗着脖子,“能赢就行!管它什么力!难道让兄弟们白白送死就高尚了?沈书生,你清高,你了不起!可外面那些等米下锅、等药救命的兄弟,等不起!”
两人怒目相对,气氛瞬间剑拔弩张。亲兵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够了。”荆云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疲惫和沉重。
他轻轻放下玉简,将那块冰冷沉重的半块虎符紧紧握在掌心。金属的寒意透过皮肤,直渗骨髓。虎符上那点暗红色的鸟眼,在火光下似乎幽幽地闪了一下。
“此事,容后再议。”荆云的目光扫过阿蛮和沈清,“当务之急,是弄清这虎符是否真如文伯所言,以及……如何应对赵无庸。”他顿了顿,“先退出地宫。此地不宜久留。”
众人压下心中翻腾的念头,跟着荆云原路返回。再次穿行于陶俑军阵时,那股无形的压力更重了。仿佛知道有人带走了能唤醒它们的“钥匙”,无数张空白的面孔,都在无声地“注视”着他们离开。
回到地面,已是下午。昏暗的天光竟让人觉得有些刺眼。营地依旧隐蔽,但消息似乎无法完全封锁,士兵们窃窃私语,看向荆云等人从地宫方向回来的眼神,充满了好奇、猜测和隐隐的不安。
荆云独自回到自己的营帐,屏退左右。他坐在粗糙的木案前,将半块虎符放在面前,久久凝视。石案上的铭文,文伯的话,沈清与阿蛮的争吵,还有那无边无际的、沉默的陶俑阵列……在他脑中反复交织。
如果……如果这力量真的可用……
如果用它推翻暴政,救更多的人,事后再将其封存甚至销毁……算不算一种必要的“恶”?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在他心底最隐秘的角落嘶嘶作响。
就在这时,帐外亲兵低声禀报:“云帅,潜行营‘夜枭’回来了,有紧急密报,伤得很重。”
荆云霍然抬头:“让他进来!”
一个浑身黑衣、满脸血污的汉子被搀扶进来,气息微弱,正是他派往帝都潜伏的顶尖暗探之一。汉子挣扎着从贴身内衣里掏出一个细长的铜管,嘴唇翕动:“云帅……赵……赵无庸……发现我们了……兄弟们都……这是……拼死送出的……”
话未说完,人已昏死过去。
荆云接过那冰凉的铜管,入手沉甸甸,还带着人体的微温和血腥气。他挥手让人将伤者抬去医治,自己用力拧开铜管的密封盖。
里面没有信纸。
只有一块折叠起来的、质地极其细腻柔滑的丝绢。丝绢是月白色的,但一角被深褐色的、已然干涸的血迹浸透。
荆云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他缓缓展开丝绢。
丝绢上,用极细的银线绣着两句诗:
“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
字迹清秀婉约,是女子的笔触。而在诗句的右下角,有一个小小的、独特的刺绣图案——三片青竹叶,环绕一枚半缺的玉环。

看到这个图案的瞬间,荆云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这个图案……他太熟悉了!
在他仅有的、关于生母的模糊记忆里,在他贴身珍藏的那枚最普通的玉佩背面,刻着的,就是这个独一无二的、母亲自创的“竹环”徽记!
这块血绢……是母亲之物?
赵无庸怎么会有?还特意送来?
那上面的血……是谁的?
一种冰冷彻骨的寒意,夹杂着滔天的怒火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慌,瞬间攫住了荆云的心脏。他猛地握紧血绢,丝绢的边缘勒进掌心,生疼。
帐内灯火如豆,将他微微颤抖的身影投在帐壁上。
帐外,是数万追随他、将性命与未来托付于他的将士。
帐内案上,是半块可能唤醒幽冥大军的诡异虎符。
手中,是染着不知是谁之血的、来自他早已逝去母亲的信物。
而帝都深处,那个阴鸷的大太监,仿佛已经张开了无形的网,隔着数十里,精准地扼住了他的咽喉,窥破了他隐藏最深的秘密。
荆云缓缓闭上眼睛,再睁开时,里面翻涌的惊涛骇浪已被强行压下,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他松开手,将血绢轻轻放在那半块虎符旁边。
一古,一新。一象征无上暴力,一牵扯骨血隐秘。
冰冷的青铜与染血的丝绢,在昏黄灯下并置,构成一幅诡异而充满不祥的画面。
赵无庸……
荆云无声地念出这个名字,指尖拂过虎符上那点暗红如血的鸟眼。
你到底想干什么?
本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