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西斜，将天边染成一片凄艳的血红时，荆云单人独骑，来到了静园门外。
园子位于帝都外郭一个僻静的角落，远离繁华街市，四周多是荒废的宅院和疏落的林子。黑漆大门紧闭，高墙深院，寂静得没有一丝人声，连鸟雀都似乎绕道而飞，只有风吹过枯枝发出的呜呜低响，像无数冤魂在窃窃私语。
荆云勒住马，抬头看了一眼门楣上那块素净的“静园”匾额。字迹清癯，却透着一股森然冷意。他翻身下马，动作不疾不徐，将马缰随意搭在旁边一株半枯的槐树枝桠上，拍了拍马颈。黑马不安地打了个响鼻，用头蹭了蹭他的手。
“等着。”他低语一声，转身，走向那两扇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漆大门。
手还未触到门环，门却无声无息地向内滑开一道缝隙，刚好容一人通过。里面光线昏暗，看不到人影，只有一股混合着檀香和陈旧木料的气息飘散出来。
荆云神色不动，紧了紧腰间的剑，迈步跨过门槛。
身后，大门又悄无声息地合拢，隔绝了外面最后一点天光。
园内别有洞天，与外表的荒僻截然不同。曲径通幽，花木扶疏，虽是初春，已有耐寒的绿意点缀。假山池塘，亭台楼阁，无不精巧雅致，显然是花了极大心思布置的。但太静了，静得诡异，仿佛这些精致的景物都是纸糊的，没有一丝活气。
一个穿着灰布衣衫、低眉顺眼的小宦官不知从哪里悄无声息地出现，也不说话，只是躬着身在前面引路。脚步轻得像猫，踩在青石板路上，几乎没有声音。
荆云跟着他，穿过几重月洞门，绕过一片萧疏的竹林，最后来到一处临水的敞轩。轩中灯火通明，映着窗外的残荷枯水。一张紫檀木小几摆在正中，上面已布好了几样精致的点心和一壶酒，两只玉杯。
赵无庸就坐在主位。
他穿着一身暗紫色的常服，料子普通，样式简单，没有纹饰。面白无须，瘦削的脸上一片平静，甚至带着点温和的笑意。手里正拿着一把小巧的银壶，往那两只玉杯里斟酒。动作舒缓，姿态闲适，仿佛只是在招待一位寻常的晚辈客人。
“来了？”赵无庸抬眼，看了一眼站在轩外的荆云，笑容加深了些，“比杂家预想的，还要守时。外面风大，进来坐。”
荆云迈步走入敞轩。没有立刻坐下，目光如电，迅速扫过四周。除了赵无庸和那个引路的小宦官，再不见第三人影。轩外是水，三面通透，视野开阔，不似有伏兵。但他知道，这平静之下，必是龙潭虎穴。
“阿蛮呢？”荆云开门见山，声音冷得像冰。
赵无庸仿佛没听到他语气中的寒意，将斟满的一杯酒轻轻推到他那一侧。“不急。先坐下，喝杯酒，驱驱寒气。”他端起自己面前那杯，微微示意，“这可是宫中地窖里藏了三十年的‘寒潭香’，寻常人可尝不到。”
荆云盯着他看了两息，撩起衣摆，在客位坐下，却没碰那杯酒。“酒，就不必了。我依约而来，人，该交还我了。”
赵无庸也不勉强，自顾自啜了一口酒，闭目品味片刻，方才放下酒杯，悠悠道：“荆云将军，果然重情重义，为了一个莽夫，甘冒奇险，只身赴会。这份胆色，这份情义，杂家佩服。”
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幽深：“只是，将军可曾想过，你这般不顾自身安危，可对得起将身家性命托付于你的数万将士？可对得起你肩上那所谓的‘大业’？”
“那是我的事。”荆云不为所动，“赵公公约我来，若只是为了说教，荆云恕不奉陪。阿蛮何在？”
“阿蛮将军无恙。”赵无庸从袖中取出一物，正是那半块真正的玄鸟虎符，鸟尾部分，在灯光下泛着幽暗的铜绿。“你看，虎符在此。人，就在后面厢房休息，手指的伤，也已请大夫处理过。”
荆云看到虎符，瞳孔微缩，但神色不变：“条件。”
“痛快。”赵无庸笑容不变，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带着一种奇特的蛊惑力，“其实很简单。杂家只希望将军……认祖归宗。”
荆云心头猛地一跳，面上却毫无波澜：“赵公公此话何意？荆云出身寒微，父母早亡，何来‘祖’可归？”
“明人面前，不说暗话。”赵无庸靠回椅背，手指轻轻摩挲着虎符上的纹路，“你的母亲，苏婉容，前朝惠帝的婉容娘娘。你，是她留在世上的唯一骨血，是正正经经的天潢贵胄，龙子凤孙。”
虽然早有猜测，但被这样当面、如此清晰地揭破，荆云还是感到一阵寒意窜遍全身。他握紧了藏在袖中的拳头，指甲掐进掌心。“证据。”
赵无庸似乎早料到他会有此一问，从怀中取出一方明黄色的绢帛，小心翼翼地展开，推到荆云面前。那是一份陈旧的玉牒（皇室族谱）抄录片段，上面赫然写着“惠帝”、“苏婉容”以及一个生辰八字和“皇七子”的记录，旁边还有小小的朱批“早夭”。而在那“早夭”二字上，又覆盖着另一个更淡的、不同的笔迹：“托于忠仆，秘出宫闱”。
“这是当年经手此事的老太监，临死前偷偷录下的副本。”赵无庸缓缓道，“你腰间那枚玉佩，背面的‘竹环’暗记，是婉容娘娘独创，除了她和你，天下无人知晓其意。那方血绢，也是她旧物。”
他顿了顿，看着荆云骤然苍白的脸色，继续道：“荆云，你身体里流淌着的，是太祖皇帝传下的最尊贵的血。这天下，这本该姓李的江山，被那些乱臣贼子、粗鄙武夫窃据了太久！而你，你手握义军，身负大义名分，如今又有这玄俑卫的钥匙在手……”
赵无庸的声音越发充满煽动性，眼中闪烁着狂热的光芒：“只要你点头，承认你的身份，杂家便以这半块虎符，和宫中数十载的经营，全力助你！我们可以里应外合，拿下铁穹！以你之才，配以玄俑无敌之力，何愁天下不定？届时，你便是拨乱反正的中兴之主！青史之上，必是千古一帝！这，难道不比你和那些泥腿子一起，走那条布满荆棘、希望渺茫的险路，要好上千百倍？”
敞轩内一时寂静，只有烛火跳跃的噼啪声。窗外，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远处的帝都轮廓隐没在夜色中，只有零星的灯火。
赵无庸的话，像魔鬼的低语，在荆云耳边回响。一条清晰的、看似荣耀无比的捷径，就摆在眼前。承认血脉，接过虎符，似乎就能立刻拥有颠覆一切的力量。皇位，权力，唾手可得。甚至……可能真的减少许多无谓的牺牲。
有那么一瞬间，那至高的诱惑，几乎让他心神动摇。
但就在这时，他眼前仿佛闪过了阿蛮咧嘴傻笑的脸，闪过了沈清清瘦却挺直的背影，闪过了豆子临死前说起未过门媳妇时眼中微弱的光，闪过了铁穹城下堆积如山的、年轻的尸体。
他想起了养父临终前抓着他的手，说的话：“阿云……别被那座宫殿……迷了眼……我们要建的……是个人……都能站着活的世界……”
一股清明和寒意，同时冲散了那瞬间的恍惚。
荆云抬起头，迎上赵无庸期待的目光，缓缓地、坚定地摇了摇头。
“赵公公，”他的声音恢复了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疲惫的嘲弄，“你说的那条路，或许真的容易一些。但那条路的尽头，坐着的，不过是另一个‘皇帝’。可能是我，也可能是我的儿子，孙子。然后呢？再过几百年，或许又会有另一个‘荆云’，带着另一群吃不饱饭的‘泥腿子’，站在另一座‘铁穹城’下。”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微微错愕的赵无庸：“我荆云今日举旗，不是为了让自己或者自己的子孙，坐到那个孤零零的、需要靠陶俑来护卫的位子上去。我是为了让天下人，从此不用再向任何‘陶俑’下跪！不用再为了皇帝一个人的野心或者安危，献出自己的孩子和粮食！”
他指着赵无庸手中的虎符，语气斩钉截铁：“这玩意，还有地底下那些陶疙瘩，它们代表的，正是我最想砸碎的东西！你想用它来诱惑我？赵无庸，你找错人了！”
赵无庸脸上的笑容终于一点点褪去，变成了一种冰冷的、带着几分失望和讥诮的神情。“冥顽不灵。”他吐出四个字，将虎符收回袖中，“既然给你通天大道你不走，偏要撞南墙……那也怪不得杂家了。”
他话音刚落。
“轰——！！！”
一声沉闷至极、仿佛从地心深处传来的巨响，猛然炸开！紧接着，是隐隐约约的、如同滚雷般的连绵巨响，从帝都方向传来！连带着，他们脚下的地面都微微震颤了一下！
敞轩内的烛火剧烈晃动。
荆云和赵无庸同时脸色一变，霍然看向帝都方向。
只见原本只有零星灯火的帝都城墙方向，此刻猛地腾起数处熊熊火光！火光映红了半边夜空，隐约可见烟柱升腾！紧接着，是更加清晰、更加密集的爆炸声、喊杀声、金铁交鸣声！那声音如同海啸，即便隔着这么远，也能感受到其中的惨烈！
攻城？！有人在这个时候，强攻铁穹城？！
荆云瞬间想到了留守的沈清，心脏骤然缩紧！沈清他……怎么会？！
赵无庸也是又惊又怒，他猛地站起身，脸上的从容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被彻底打乱计划的惊愕和一丝难以置信。“沈清？！他竟敢……他不要你的命了吗？！” 他立刻意识到，这绝不是荆云安排的，荆云在这里，那么下令的只可能是那个看似迂腐的军师沈清！
“好！好一个沈清！好一个声东击西，围魏救赵！” 赵无庸气极反笑，眼神阴鸷地盯着荆云，“看来，你的好军师，是宁愿你死，也要赌一把破城啊！可惜……韩固不是废物，凭你们那些残兵，也想破城？痴心妄想！”
他猛地一拍手！
“来人！”
原本寂静的园子，瞬间从阴影中、假山后、水榭旁，涌出数十名黑衣人！个个手持利刃，眼神冰冷，瞬间将敞轩围得水泄不通！那个引路的小宦官也直起了腰，手中多了一对寒光闪闪的分水刺。
“既然谈不拢，”赵无庸慢慢坐下，恢复了那副阴柔冷酷的模样，轻轻掸了掸衣袖，“那杂家也只好，先把你这‘皇子’请下去，好好‘照顾’了。等韩固收拾完城外的乱党，咱们再慢慢聊。”
黑衣人缓缓逼近。
荆云缓缓抽出腰间长剑，剑锋在烛火下流淌着秋水般的寒光。他脸上毫无惧色，只有一片冰冷的战意。他知道，沈清的行动虽然出乎意料，打乱了赵无庸的节奏，但也将自己彻底置于了死地。赵无庸绝不会再让他活着离开。
但，那又如何？
他本来，就是抱着必死之心来的。
“想留我？”荆云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剑尖斜指，“那要看你们，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话音未落，他身形已动！如同蓄势已久的猎豹，率先向离得最近的两个黑衣人扑去！剑光如匹练，一出手便是搏命的杀招！
黑衣人显然训练有素，并不慌乱，迅速结成阵势，刀光剑影瞬间将荆云笼罩！
赵无庸冷眼旁观，手中把玩着那半块虎符，对眼前的厮杀漠不关心，目光却不时投向帝都方向越来越烈的火光，眉头紧锁。沈清这一手，确实超出了他的预计。
敞轩内，刀剑碰撞声，怒吼声，惨叫声顿时响成一片。荆云虽勇，但双拳难敌四手，很快便添了几道伤口，血染衣襟。但他剑势愈发狠厉，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一时之间，黑衣人竟也被他逼得难以近身。
混乱中，不知是谁的刀锋划过了紫檀木小几，那壶“寒潭香”和玉杯摔落在地，酒液四溅，混合着鲜血，浸湿了地面。
一滴鲜血，从荆云手臂的伤口甩出，恰好落在滚落在他脚边的、赵无庸之前把玩后放在案几边缘的那半块虎符上。
几乎同时，赵无庸因看到荆云险象环生，下意识地上前一步，袖中那半块虎符不慎滑出，“铛”一声也落在地上，沾染了混合着酒液的血污。
两半虎符，相隔不远，躺在血与酒之中。
奇异的事情发生了。
沾染了鲜血——尤其是分别沾染了荆云这个皇族后裔和赵无庸这个侍奉皇室多年、身上或许也沾染了皇族气息的阉人之血——的两半虎符，其上那暗红色的玄鸟眼睛，陡然亮起了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猩红光芒！
那光芒一闪而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但紧接着——
“嗡~~~~~~~~”
一种低沉到几乎无法用耳朵捕捉、却直接震荡在灵魂深处的嗡鸣声，以静园为中心，猛地向地下深处扩散开去！
那不是声音，更像是一种波动，一种来自亘古的、沉睡巨兽被惊扰后的不悦躁动！
地下深处，陶窑关地宫，那无边无际、沉默千年的陶俑军阵中。
最前排，一具面向帝都方向的陶俑，它那空白光滑的面部，似乎极其细微地动了一下。不是五官浮现，而是整个陶土烧制的头颅，朝着静园和帝都的方向，极其缓慢、极其僵硬地……转动了一丝微不足道的角度。
紧接着，是第二具，第三具……
如同被无形的涟漪波及，一片细密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震颤，如同水波般，无声地掠过整个庞大的陶俑军阵。
无数陶俑手中锈蚀的兵器，发出了细微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尘土，从它们身上簌簌落下。
地宫穹顶，千年未动的尘埃，也开始缓缓飘落。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无尽的黑暗与寂静中，被那来自血脉的共鸣与战火的喧嚣……轻轻地、撬开了一条缝隙。
静园敞轩内的厮杀仍在继续，无人察觉脚下大地深处这微不足道却又石破天惊的变化。
唯有赵无庸，在虎符红光微闪的刹那，心头猛地掠过一丝极其突兀的、没来由的心悸。他下意识地捂住了胸口，惊疑不定地看向地上那两半沾染血污的虎符。
而荆云，在格开一刀的间隙，似乎也感应到了什么，动作微微一顿，一丝异样的感觉划过心头，仿佛有什么沉睡了太久的东西，在很近又很远的地方，睁开了眼睛。
远处，帝都的烽火，映红了半个世界。
近处，静园的死斗，血光四溅。
而在地底，一支足以埋葬整个时代的军队，刚刚结束了它第一个千年的长眠，向着被鲜血和战火唤醒的“现实”，投来了冰冷无情的……第一瞥。
（第一卷《破晓之俑》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