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高玉良过得有些恍惚。
表面上看，一切如常。该开的会照开，该批的文件照批，该见的干部照见。他依旧穿着笔挺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惯常的、温和而又矜持的微笑。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微笑底下，是怎样一种空洞和无力。
常委会上的挫败，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他心口。更让他难受的，是那种无声蔓延的孤立感。
以前，他走进食堂，总会有人端着餐盘凑过来，笑着打招呼，聊几句工作，或者闲话。现在，大家依旧会打招呼，笑容依旧，可那份热情底下，似乎隔了一层什么。客气，但疏离。聊不了几句，对方就会找个借口离开。
以前，他办公室里，总有人来汇报工作，请示问题。现在，清静了不少。该来的还是会来，但节奏明显慢了，话也少了，说完正事就告辞，绝不多逗留。
就连秘书小赵，也变得格外小心翼翼。说话声音都压低了几度，走路都踮着脚尖，好像生怕惊扰了什么。
高玉良全都看在眼里。他不说，也不问。
官场上的人，鼻子比狗都灵。风向稍有变化，他们就能嗅出来，然后迅速调整自己的站姿和距离。这是生存本能，没什么好指责的。
只是，当这种本能赤裸裸地作用在自己身上时，那种滋味，实在不好受。
这天下午，他没什么紧要公务，便让司机开车，去下面一个区县转转，美其名曰“调研”。其实是想透透气，离开省委大院那个令人窒息的氛围。
车子驶出市区，上了国道。两旁的田野绿意盎然，远处是起伏的丘陵。车窗开着，风灌进来，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
高玉良靠在座椅上，闭目养神。司机老陈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没说话，默默把音乐声调小了些。
手机震了一下。是高育良的妻子吴慧芬发来的短信，问他晚上回不回家吃饭，说女儿小月今天从学校回来。
高玉良心里一暖，回了句：“回。大概六点到。”
家，大概是此刻唯一能让他感到些许放松的地方了。
正想着，车子拐下国道，驶入一条县级公路。路况一般，有些颠簸。远处，一片新建的工业园区映入眼帘，厂房林立，塔吊高耸。
“高书记，前面就是临川县的经济开发区。”副驾驶座上的秘书小赵介绍道，“这两年发展挺快，引进了不少企业。”
高玉良点点头，示意车子开进去看看。
园区门口，一块巨大的招牌：“临川经济技术开发区”。门卫看到车牌，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赶紧升起栏杆，立正敬礼。
车子刚驶入没多久，后面就追上来两辆小车，打着双闪。很快，车子被引导着在一栋崭新的办公楼前停下。
车门打开，几个干部模样的人小跑着迎上来，为首的是一个微微发福的中年人，额头冒汗，脸上堆满了笑容。
“高书记！欢迎欢迎！您来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我们好准备准备……”这是临川县委书记，姓王，高玉良有点印象，但不深。
“临时起意，过来看看。你们忙你们的，不用管我。”高玉良和他握了握手，语气平淡。
“那怎么行！高书记您可是稀客，难得来指导我们工作……”王书记搓着手，亦步亦趋地跟在旁边，“要不，先到会议室坐坐，我向您简单汇报一下开发区的建设情况？”
“不用了，就在园区里转转，随便看看。”高玉良说着，已经迈步往园区里走。
王书记赶紧跟上，一边走一边介绍：“咱们这个开发区，是前年省里批准的，规划面积二十平方公里，目前已经入驻企业五十三家，主要是电子、机械、轻纺……”
高玉良听着，不置可否。目光扫过道路两旁整齐的厂房，崭新的绿化带，以及远处几块还空着、但已经平整好的土地。
看起来，确实像模像样。
走到一片相对集中的厂区时，高玉良忽然停下脚步。他注意到，有几家工厂虽然挂着牌子，但大门紧闭，里面静悄悄的，不像在生产。而且，厂房外墙的涂料很新，新得有些刺眼。
“这几家企业，是做什么的？”高玉良问。
“啊，这几家……”王书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恢复，“是……是刚引进的，做精密仪器的，还在设备调试阶段，所以还没正式投产。”
“哦？”高玉良看了他一眼，没再追问，继续往前走。
又走了一段，来到园区边缘。这里和园区内的光鲜形成鲜明对比，是一片杂乱的棚户区，低矮的房屋，歪斜的电线，空气中还飘着一股说不清的味道。
几个老人坐在自家门口，呆呆地看着他们这一行人。眼神浑浊，没什么光彩。
“这里怎么还没拆？”高玉良问。
“这个……拆迁补偿还没完全谈妥，有几户群众要求比较高，我们正在做工作……”王书记擦擦汗。
“补偿标准是多少？”
“按照市里统一标准，结合我们县的实际情况……”
“具体是多少？”高玉良打断他，语气加重了些。
王书记报了个数。
高玉良心里默算了一下。这个标准，在临川这种县城，不算低，但也绝不算高。对于这些可能世代住在这里的老人来说，拿这笔钱去别处买房安家，恐怕不容易。
他没再说什么，转身往回走。
王书记跟在他身后，嘴里还在不停地说着开发区的宏伟蓝图，未来产值，就业带动……
高玉良听着，忽然觉得有些烦躁。这些套话，这些数字，他听得太多了。听起来都很美，可背后呢？那些紧闭的厂房真的是在调试设备吗？那些不愿搬走的老人，他们的诉求真的只是“要求太高”吗？
他想起了滨江新城，想起了那些坐在废墟上哭泣的脸。虽然不在一个地方，但有些东西，何其相似。
回到车上，王书记还想请他去县委坐坐，吃个便饭。高玉良婉拒了。
车子驶离开发区，重新开上国道。
“小赵，”高玉良忽然开口，“回头你留意一下，查查临川开发区这几年的实际投资、企业入驻、税收情况，还有……拆迁补偿款的发放明细。”
小赵心里一凛，立刻应道：“是，高书记。”
高玉良不再说话，重新闭上眼睛。
他心里那股郁结之气，并没有因为出来透气而消散，反而更加沉重了。下面的问题，他并非不知道。只是以前，或许会选择性地忽略，或许会觉得是发展中的阵痛。可如今，当他自己的处境也变得微妙时，再看这些问题，感受就完全不同了。
他想起了沙瑞金在会上说的“山头主义”，想起了李达康讥讽的“提着饭盒学雷锋”。
如果，他真的能像易学习那样，几十年如一日，在一个岗位上默默耕耘，不计较得失，不在乎升迁，心里只装着工作和群众，是不是就不会陷入今天这样的境地？
可易学习那样，就对吗？就值得提倡吗？
一个能力出众的干部，在一个位置上干了二十多年，得不到提拔，这本身就是对人才的最大浪费，是体制的某种失灵。他推荐祁同伟，难道仅仅是因为“师徒情分”？难道不是也认为祁同伟有能力，能干事，应该到更重要的岗位上去？
可为什么，事情就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为什么他高玉良想要推一个自己认为有能力的人，就成了“搞山头”？而易学习那样“埋头拉车”的，反而成了正面典型？
这其中的界限，到底在哪里？
是非对错，又该如何评判？
高玉良觉得，自己好像走进了一个迷宫。以前觉得清晰明了的路径，现在都变成了厚重的迷雾。他努力想辨清方向，却越走越迷茫。
手机又响了。这次是祁同伟。
高玉良看着屏幕上跳动的名字，犹豫了几秒，还是接了起来。
“老师！”祁同伟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兴奋，甚至有些急切，“有个情况，我想跟您汇报一下！”
“什么情况？”高玉良的声音依旧平淡。
“是关于李达康的！”祁同伟压低了声音，但难掩其中的激动，“我这边收到一些举报材料，是关于他老婆欧阳菁的！涉及她在商业银行的违规贷款问题，金额不小！而且，很可能跟李达康本人有关！”
高玉良的心，猛地一跳。
“材料可靠吗？”
“绝对可靠！是实名举报，证据链也很清晰。老师，您看，是不是……”祁同伟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再明白不过。
这是一个机会。一个反击的机会。一个把李达康也拖下水，让他自顾不暇，甚至可能翻盘的机会。
高玉良握着手机，手心里微微出汗。
车窗外的风景飞速倒退，阳光透过玻璃，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光影。
他久久没有说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