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没歇,像是老天爷撕破了口袋,瓢泼似的往下倒。刘发财从黑狐洞爬出来时,魂儿都飞了一半,脚杆打颤得像筛糠,手里的柴刀和刚砍的扫把枝子早扔在了洞里,只剩下个空荡荡的手电壳子攥在手心,硌得掌心生疼。
山路泥泞得能陷进半只脚,那些平日里走惯了的回头弯,此刻变得比阎王殿的门槛还难跨。刘发财顾不上裤脚卷到膝盖,泥水顺着小腿往下淌,冷得他一哆嗦,却不敢放慢脚步。脑子里反复回放着洞里的景象——那团软乎乎的东西,手电光扫过的瞬间,露出的青灰色人脸,还有那股子混杂着腐叶和腥气的怪味,像是无数只冰冷的手,死死拽着他的后颈。
“妈呀!”他脚下一滑,重重摔在泥地里,下巴磕在石头上,腥甜的血味立刻涌进喉咙。他顾不上疼,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指甲缝里嵌满了泥和草屑,膝盖火辣辣地烧,想必是磨破了皮。身后的山林里,雨打树叶的“沙沙”声像是有人追来,偶尔传来几声不知名野兽的嚎叫,吓得他头皮发麻,只顾着往前冲。
他这辈子没跑这么快过。四十好几的人,光棍一条,平日里在村里抬不起头,说话都不敢大声,此刻却爆发出了惊人的力气。路过山涧时,浑浊的溪水漫过石头,他一脚踩空,半个身子摔进水里,冰凉的溪水浇透了衣裳,也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他猛地想起,刚才在黑狐洞外的山坳里,好像看到过一辆陌生的越野车,黑色的,没挂牌,停在灌木丛后头,当时他没在意,现在想来,那车怎么会出现在人迹罕至的地方?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刘发财就打了个寒噤。他不敢往下想,也不敢回头看,只觉得那辆车像是一只潜伏的野兽,正盯着他的背影。他攥紧了拳头,心里盘算着:这事不能说,说了万一惹上麻烦,自己这条光棍命,怕是要交代在这儿。
跑了约莫一个时辰,远处终于冒出了土掌房的轮廓。那些依山而建的黄泥巴房子,层层叠叠地铺在山坡上,屋顶升起的缕缕炊烟,在雨雾中晕开一片朦胧。往常看到这些,刘发财心里会踏实几分,可今天,他只觉得腿肚子发软,一口气没上来,差点瘫在路边。
“刘发财?你整哪样?”路边田埂上,放牛的老张头披着蓑衣,看着他疯疯癫癫的样子,忍不住喊了一声。老张头的牛在旁边悠闲地啃着草,尾巴甩得啪嗒响。
刘发财哪里顾得上回话,只是摆了摆手,嗓子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像是被掐住了脖子。他跑过田埂,泥水溅了老张头一身,气得老张头在后面骂:“你个疯光棍!赶着去投胎啊!”
穿过村口的老核桃树,就看到了龙潭派出所的蓝白房子。那房子在雨雾中格外醒目,像是一座孤零零的灯塔,院子里的旗杆上,国旗被雨水打湿,耷拉着脑袋。刘发财心里一松,一口气没提上来,“扑通”一声摔在派出所门口的台阶上,溅起一片泥水。
“有人吗?救命啊!”他扯着嗓子喊,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死人了!黑狐洞有死人!”
派出所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年轻民警小李端着个搪瓷缸子出来倒水,看到趴在台阶上的刘发财,吓了一跳。刘发财浑身湿透,头发乱糟糟地贴在脸上,脸上又是泥又是血,眼神涣散,像是中了邪。
“刘发财?你咋回事?”小李放下搪瓷缸子,走过去想扶他,“是不是在山里遇到熊了?还是摔着了?”
“不是!是死人!”刘发财抓住小李的胳膊,指甲都快嵌进对方肉里,“黑狐洞,里头有个死人!青灰色的脸,软乎乎的,吓死我了!”他语无伦次地说着,身体还在不住地发抖。
小李皱了皱眉,觉得有点好笑。刘发财在村里出了名的胆小,平时连晚上出门都不敢,今天怕是砍扫把砍糊涂了,编瞎话来派出所寻热闹。“你是不是克山里淋雨淋傻了?”小李把他的手掰开,“黑狐洞那地方,除了石头就是蝙蝠,哪来的死人?你怕不是看错了,把哪个野兽的尸体当成了人?”
“是真的!我没骗你!”刘发财急得直跺脚,膝盖上的伤口被扯得生疼,他却浑然不觉,“手电照得清清楚楚,是个人!躺在洞里二十多米的地方,被麻布裹着,我踩上去才发现的!”
这时,老民警王建国从里屋走了出来。他五十多岁,头发花白,脸上刻满了皱纹,是所里资格最老的民警,在龙潭乡待了三十年,啥稀奇古怪的事没见过。他看了看刘发财的样子,又看了看地上的泥脚印,眉头微微皱起。
“建国叔,你看他,怕是中了邪,说黑狐洞有死人。”小李撇撇嘴,觉得刘发财是在胡言乱语。
王建国没说话,走到刘发财面前,蹲下身,目光沉沉地看着他:“刘发财,你跟我说实话,到底是怎么回事?黑狐洞那地方,彝族老乡都不敢靠近,你去那儿做啥?”

刘发财咽了口唾沫,喉咙干得冒烟:“我……我去砍扫把枝子,下雨了,想躲躲雨,谁知道……谁知道里头有死人!”他说着,眼泪都快下来了,一半是吓的,一半是急的,“建国叔,我真没撒谎,你快去看看,晚了说不定就被野兽拖走了!”
王建国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半天。刘发财平时胆小怕事,没胆子编这种瞎话,而且他脸上的恐惧不像是装的,下巴上的伤口还在流血,浑身的泥水和草屑,一看就是从山里连滚带爬跑回来的。他心里咯噔一下,想起了村里老人常说的,黑狐洞是天煞溶洞,邪乎得很,这些年偶尔有采药人进去,就再也没出来过。
“小李,拿块毛巾给他,再倒碗热水。”王建国站起身,声音沉稳,“你跟我说说,那死人长啥样?穿啥衣服?你看清楚了没有?”
刘发财接过小李递来的毛巾,胡乱擦了擦脸,喝了一大口热水,嗓子里的灼痛感才缓解了些。他定了定神,努力回忆着洞里的景象:“脸是青灰色的,闭着眼睛,头发乱糟糟的,身上裹着块麻布,看着挺脏的。我没敢细看,手电一照见脸,就吓得跑出来了,脚杆都软了,差点爬不出来。”
“麻布?”王建国眉头皱得更紧了,“什么样的麻布?是咱们村里种的那种麻织的,还是别的?”
“我不知道……”刘发财摇摇头,眼神里满是迷茫,“看着挺粗糙的,像是放了好些年的样子。”
小李在旁边插了句嘴:“建国叔,你真信他的话?黑狐洞那么偏,谁会把死人扔在那儿?说不定是他看错了,把腐木当成了人。”
“不能大意。”王建国摆摆手,“不管是真是假,都得去看看。你给县局打个电话,报告一下情况,就说龙潭乡黑狐洞发现疑似尸体,请求派人支援。”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把地址说清楚,是大黑山那处黑狐洞,不是村西头的小溶洞。”
小李愣了一下:“真要上报啊?万一真是刘发财看错了,县局那边岂不是要笑话咱们?”
“笑话啥?”王建国瞪了他一眼,“干咱们这行的,宁可多跑一趟,也不能漏了案子。黑狐洞那地方邪乎,真要是出了人命,耽误了可不是小事。”他转头看向刘发财,“你还能走不?等下跟我们一起进山,指给我们看具体位置。”
刘发财一听要再回黑狐洞,吓得一哆嗦,连忙摆手:“不去不去!我再也不去那鬼地方了!里头邪乎得很,我怕进去就出不来了!”他想起洞里的景象,浑身又开始发抖,“建国叔,我真的没撒谎,你们自己去,就在洞里头二十多米的地方,靠着左边的石壁,一找就能找到。”
“你不跟我们去,我们咋知道具体位置?”小李有些不耐烦,“黑狐洞那么大,万一找错地方了怎么办?”
“我……我真不敢去。”刘发财缩着脖子,像是受了惊的兔子,“那洞里阴森森的,滴水声跟哭似的,还有好多蝙蝠,我怕……”
王建国看他吓得魂不守舍的样子,也知道不能勉强。他沉吟了一下:“行,你不去也行。你再好好想想,除了死人,你还看到啥了?比如有没有别人的脚印,或者别的东西?”
刘发财心里咯噔一下,又想起了那辆黑色越野车。他张了张嘴,想说又不敢说,心里像是有两个小人在打架。说了吧,怕惹上麻烦;不说吧,又觉得对不起建国叔。他搓了搓衣角,眼神躲闪着:“没……没别的了,就看到死人了,我吓得赶紧跑了,啥也没注意。”
王建国看他神色不对劲,像是有话瞒着,但也没追问。他知道刘发财胆小,说不定是真的吓坏了,记不清别的了。“行,你先在这儿坐着歇歇,我们收拾一下就进山。”他转身对小李说,“把急救包、手电、雨具都带上,再拿两把铁锹,万一真有尸体,也好处理。”
小李点点头,转身进屋收拾东西去了。王建国走到院子里,掏出手机给村支书打了个电话,让他帮忙找个熟悉山路的向导,一起进山。挂了电话,他看到村口那边围了不少村民,都在探头探脑地往派出所这边看,嘴里还叽叽喳喳地议论着。
“肯定是刘发财又惹事了。”
“我看他刚才疯疯癫癫的,怕是中了邪。”
“你们说,他会不会真去了黑狐洞?那地方可是禁地啊,彝族老乡都说进去会触怒山神的。”
“怪不得呢,怕是触了霉头,看到啥不干净的东西了。”
议论声断断续续地飘过来,刘发财坐在派出所的门槛上,头埋得更低了。他这辈子从没这么丢人过,现在全村人都看着他,指不定在背后怎么笑话他呢。他心里又悔又怕,悔自己不该一时好奇往黑狐洞深处走,怕自己真的惹上了不干净的东西。
没过多久,村支书带着一个彝族老汉匆匆赶来。那老汉是村里的老向导,叫扎西,六十多岁了,皮肤黝黑,脸上布满了皱纹,穿着一件蓝色的土布褂子,头上缠着黑色的头巾。他一进院子,就看到了坐在门槛上的刘发财,眉头皱了起来。
“建国警官,你找我?”扎西的汉语带着浓重的彝语口音,“是要进山吗?这么大的雨,山路不好走啊。”
“扎西大叔,麻烦你了。”王建国走过去,“刘发财说在黑狐洞看到了死人,我们要去看看,得麻烦你给带个路。”
扎西一听“黑狐洞”三个字,脸色立刻变了,连连摆手:“不去不去!那个洞不能去!是天煞溶洞,进去会倒霉的!”他指着刘发财,“他肯定是进去触怒了山神,才看到那些不干净的东西,说不定是山神给的警示!”
“扎西大叔,这都什么年代了,别信那些封建迷信。”王建国耐心地劝道,“真要是有死人,那就是命案,我们不能不管。你熟悉山路,帮我们带个路,我们找到地方就回来,不往洞深处去。”
“不行,那个洞邪乎得很。”扎西态度坚决,“十年前,那个采药人就是进了黑狐洞,再也没出来过。村里的老人都说,那洞里有邪祟,专门勾人的魂儿。”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小束松枝,在自己面前晃了晃,“我可不敢去,会被山神怪罪的。”
村支书在旁边劝了半天,扎西就是不肯松口。王建国没办法,只好作罢:“那行,扎西大叔,不勉强你。我们自己进山,你跟我们说说,最近有没有外人进过山?或者有没有看到什么陌生的车辆?”
扎西想了想:“外人?没咋看到。倒是前几天,我在山脚下看到过一辆黑色的越野车,不是村里人的,也不是收山货的,开得飞快,往黑狐洞那个方向去了。”
刘发财听到这话,心里猛地一跳,抬起头看着扎西,眼神里满是惊讶。原来不止他看到了那辆车!
王建国也来了精神:“黑色越野车?你看清楚车牌号了吗?或者开车的是什么人?”
“没看清车牌号,雨太大了。”扎西摇摇头,“开车的是个男的,戴着帽子,看不清脸,看着挺凶的。我当时还觉得奇怪,那地方没啥路,越野车也开不进去,他去那儿干啥。”
王建国和小李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凝重。看来刘发财说的不是瞎话,黑狐洞那边确实有问题。
“行了,谢谢扎西大叔。”王建国不再多问,“小李,东西收拾好了吗?我们现在就出发。”
小李背着背包从屋里出来,手里拿着两把伞:“准备好了,建国叔。”
“走。”王建国接过伞,转头对刘发财说,“你就在这儿等着,我们去看看情况,有消息了会告诉你。”
刘发财点点头,看着王建国和小李的身影消失在雨幕中,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他坐在门槛上,雨水顺着屋檐往下滴,打在地上溅起水花。村口的村民还没散去,都在议论着黑狐洞的事,有人说刘发财中了邪,有人说洞里真的有死人,还有人说看到黑狐洞方向有绿光。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蓝色土布衣裳的女人端着个碗走了过来。是村里的寡妇王秀莲,她丈夫三年前上山砍柴时摔死了,一个人带着孩子过活,平时为人和善,经常帮衬着村里的孤寡老人。
“发财哥,你咋弄成这样?”王秀莲走到他面前,把碗递过去,“我给你煮了碗姜汤,趁热喝了,暖暖身子,别感冒了。”
刘发财愣了一下,连忙接过碗,碗里的姜汤冒着热气,一股辛辣的香味飘进鼻子里。他心里一暖,长这么大,除了过世的爹娘,还没人这么关心过他。“谢谢你,秀莲妹子。”他低着头,小声说道,喝了一口姜汤,暖流顺着喉咙滑下去,浑身的寒意消散了不少。
“你真是去黑狐洞了?”王秀莲在他旁边坐下,声音轻柔,“村里都在说,你在洞里看到死人了?”
刘发财点点头,又喝了一口姜汤:“嗯,真看到了,吓死人了。”
“那地方本来就邪乎,你咋还往里头走?”王秀莲叹了口气,“村里的老人都说,黑狐洞是禁地,不能进的。”她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对了,发财哥,三年前也有外乡人来村里收山货,还问过黑狐洞的路,当时我觉得奇怪,收山货咋会问那地方,现在想来,怕是不对劲。”
刘发财心里一动:“外乡人?啥样的外乡人?”
“两个男的,看着挺精明的,说普通话,不是咱们这儿的口音。”王秀莲回忆着,“他们说想收点珍贵的药材,还问村里有没有人去过黑狐洞,知道里头有啥药材。当时村主任李富贵还跟他们聊了半天,后来他们就进山了,再也没出来过。”
刘发财皱起眉头,心里越发觉得不对劲。三年前的外乡人,现在的黑色越野车,还有洞里的死人,这之间会不会有啥联系?他想了想,还是没把自己看到越野车的事说出来,他怕自己说得太多,反而惹上麻烦。
雨渐渐小了些,天边泛起了一丝鱼肚白。刘发财坐在派出所的门槛上,一碗姜汤喝得干干净净,浑身暖和了不少,但心里的恐惧和不安却一点没减。他望着黑狐洞的方向,心里默默祈祷着,王建国他们能平安回来,也希望这一切只是一场噩梦。
就在这时,派出所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尖锐的铃声在寂静的清晨格外刺耳。小李不在,刘发财犹豫了一下,还是站起身接起了电话。
“喂,龙潭派出所吗?”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沉稳的男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我是县公安局副局长赵荣,刚才接到你们的上报,黑狐洞发现疑似尸体?具体情况跟我说一下。”
刘发财听到“县公安局副局长”几个字,心里一紧,结结巴巴地说:“是……是我报的案,我叫刘发财,在黑狐洞看到……看到一具死人,裹着麻布,在洞里头二十多米的地方。”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然后传来赵荣的声音:“你在派出所等着,我现在就带人过去。”
挂了电话,刘发财的心怦怦直跳。县公安局副局长都要亲自来,看来这案子不小。他心里又开始纠结,那辆黑色越野车的事,到底要不要说?说了,会不会给自己惹来杀身之祸?不说,又觉得对不起警察同志。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洞口的那具尸体,洞外的黑色越野车,三年前的外乡人,还有村里流传的关于黑狐洞的种种传说,像是一张无形的网,把他紧紧缠在中间。他有种预感,自己这一次,是真的卷入了一场天大的麻烦里。
村口的老核桃树下,彝族老人李阿公还在拿着松枝驱邪,嘴里念念有词。烟雾缭绕中,他看了一眼派出所的方向,眼神复杂,像是在担忧着什么。雨停了,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照在湿漉漉的土掌房上,却驱不散笼罩在龙潭村上空的阴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