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破山神庙的死寂,被劫后余生的喘息和赵员外涕泪横下的哭嚎填满。空气里还残留着皮肉消融的腥臭和墨绿毒雾的阴冷气息,混杂着篝火燃烧的焦糊味、湿透衣物的霉味以及赵员外身上的尿骚味,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粘稠氛围。
“仙人!小老儿瞎了眼!猪油蒙了心!”赵员外磕头如捣蒜,额头撞在冰冷的泥地上砰砰作响,沾满了污泥和血渍,“求仙人开恩!小老儿愿倾家荡产供奉仙长!生生世世做牛做马……”他语无伦次,肥硕的身躯抖得像筛糠,刚才那股颐指气使的劲头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最本能的、对未知力量的恐惧和攀附。
几个幸存的老镖师也跟着磕头,眼神里混杂着敬畏、后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他们刀头舔血半辈子,何曾见过如此诡异、如此霸道的手段?那三个杀人如割草的妖人,竟被这少年怀中一柄破铁片吓得落荒而逃?这已超出了他们的认知。
唯有那个最先跪下的老镖头,跪姿稍微端正些,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神像阴影里那个瘦弱的身影,以及他怀中那柄被破旧油布包裹的断剑,眼神深处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惊涛骇浪。他想起了坊间流传的、早已被当成神话的某些传说……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宁夜身上。
宁夜依旧蜷缩在神像底座后那片最深的阴影里,像一只受惊过度、缩回壳里的蜗牛。篝火的光线跳跃着,勉强勾勒出他低垂的侧脸轮廓,湿透的乱发黏在苍白的皮肤上,遮住了眉眼。他抱着怀中断剑的双臂收得更紧了,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仿佛那不是一柄剑,而是他唯一能抓住的、维系自身存在的东西。
他没有回应那些“仙人”、“仙长”的呼喊,一个字也没有。
庙外的暴雨没有丝毫停歇的意思,反而更显狂暴,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在残破的屋顶和泥泞的地面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哗响。雨水从屋顶巨大的破洞倾泻而下,如同瀑布,在庙内积起越来越深的水洼。冷风呜咽着穿过断壁残垣,卷起湿冷的寒气,吹得篝火明灭不定,光影在每个人脸上扭曲晃动。
时间在沉默和风雨声中缓慢流淌,每一息都显得格外漫长。
终于,一个年轻的镖师受不住这死寂的压力,壮着胆子,声音带着哭腔和颤抖:“仙…仙长?那…那几个妖人…还会回来吗?”
这话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激起了更大的恐惧。赵员外猛地一哆嗦,磕头磕得更快了:“仙人救命!仙人救命啊!”
宁夜的身体似乎也随着这呼喊微不可查地绷紧了一瞬。他依旧低着头,没人能看到他的表情。
就在这时,异变再生!
一股难以形容的剧痛,毫无征兆地从他怀中炸开!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刺入他的胸膛,然后沿着脊椎一路向上,瞬间贯穿四肢百骸!
“呃——!”宁夜猛地弓起腰背,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野兽濒死般的闷哼。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庙内所有人都是一惊,赵员外的哭嚎戛然而止,惊恐地看着宁夜。
剧痛!并非来自外伤,而是源自体内深处,源自那柄紧贴着他心口的残剑——“孤寂”!
方才那股被断剑强行吞噬、如同洪流般涌入的磅礴剧毒灵力,在短暂的沉寂后,骤然爆发了!它们并未消失,也未被剑身完全吸纳,而是如同无数条狂暴的毒蛇,在他与残剑接触的瞬间,顺着某种无形的“通道”,蛮横无比地冲入了他的身体!
宁夜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他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每一条经脉、甚至每一寸血肉,都被那些冰冷、粘稠、带着强烈腐蚀性的剧毒灵力疯狂地冲刷、撕咬!那是比刚才目睹镖师化为脓水更恐怖百倍的痛苦——因为它正从内部发生!
他的皮肤下,肉眼可见地鼓起一道道墨绿色的、如同蚯蚓般扭曲游走的痕迹,所过之处,皮肉瞬间变得青黑肿胀,又迅速干瘪下去,留下火烧火燎般的灼痛和深入骨髓的阴寒!汗水如同小溪般从他额角、鬓边疯狂涌出,但刚渗出皮肤,就迅速蒸发成带着腥甜味道的淡淡绿气。
“嗬…嗬…”宁夜的呼吸变得粗重而破碎,每一次吸气都像在吞咽滚烫的刀子,每一次呼气都带着灼人的热浪和淡淡的腥绿。他死死咬住下唇,鲜血混着汗水淌下,滴落在冰冷的地面,发出轻微的“嗤嗤”声,竟将泥泞的地面腐蚀出几个微小的坑洞!
天漏之体!他这具被天地灵气厌弃、视灵气如剧毒的“天漏之体”,此刻正承受着远超其极限的、由内而外的“灵气”反噬!就像一个干涸了亿万年的、遍布裂痕的河床,突然被决堤的、蕴含剧毒的洪水狠狠灌入!
毁灭!这是最纯粹的毁灭力量在他体内横冲直撞!
“仙…仙长?”赵员外看着宁夜痛苦扭曲的模样,以及他身上那诡异游走的墨绿痕迹,吓得魂飞魄散,手脚并用地往后爬,生怕被那逸散的绿气沾染。
“他…他怎么了?”年轻的镖师声音发颤。
“毒…是刚才妖人的毒!”老镖头脸色煞白,猛地想起了那几个镖师融化的惨状,失声叫道,“仙人…仙人也被毒侵体了?!”
这个猜测让所有人如坠冰窟。如果连这诡异的“仙人”都扛不住那妖人的剧毒,他们这些凡人岂不是死定了?
绝望再次笼罩了破庙。
宁夜的意识在剧痛的浪潮中沉浮,仿佛随时会被彻底撕裂、融化。每一次剧毒的冲击,都像是将他投入滚烫的油锅和极寒的冰窟反复煎熬。骨骼在哀鸣,血肉在溶解,灵魂在尖叫。
然而,就在这濒临彻底崩溃的边缘,一种极其诡异的平衡感,如同黑暗深渊里唯一的光点,顽强地浮现出来。
他清晰地感觉到,那些狂暴肆虐的剧毒灵力,在疯狂破坏的同时,也被一股源自他身体本身的、微弱却坚韧到不可思议的力量死死地“锁”在了体内!无论它们如何冲撞、腐蚀,都无法真正地逸散出去,造成外界那种瞬间融化的恐怖景象。
就像…就像一个专门为了容纳这毁灭之力而存在的…容器!
这念头如同闪电划破他混乱的意识!
容器…鞘!
他猛地想起了那惊鸿一瞥的幻象,想起了那个将他推开、血染白衣的身影,想起了那句在识海深处炸响的话语——
“吞尽天下灵气,才配做你的鞘!”
剧痛依旧排山倒海,但一种更冰冷、更尖锐的明悟却穿透了痛苦,狠狠钉入他的灵魂深处!
原来如此!
这具被所有人视为废物的“天漏之体”,这具排斥一切灵气的躯壳,其存在的意义…竟是为了容纳这柄残剑吞噬而来的、足以毁灭万物的磅礴灵力?无论那灵力是剧毒、是煞气、还是其他什么更恐怖的东西!
他不是不能容纳灵气,而是…他的身体,生来就只能容纳这柄剑所吞噬的、被其转化或尚未转化的“异物”!他排斥的是天地间温和的灵气,却被迫成为了这柄残剑吞噬之力唯一的、也是最坚固的“鞘”!
一种荒谬绝伦的悲凉感,混合着深入骨髓的剧痛,瞬间席卷了他。
他死死抱住怀中的断剑,指骨几乎要嵌入那冰冷的剑脊。剑身冰冷依旧,死寂沉沉,仿佛刚才那吞噬万灵的恐怖吸力只是一场幻觉。唯有剑柄末端,那道细如发丝的血色符文,在油布的包裹下,似乎极其微弱地、几乎无法察觉地闪烁了一下,带着一种漠然的、冰冷的确认。
“呃啊——!”又一股更强的毒力洪流在经脉中爆开,宁夜身体猛地一抽,蜷缩得更紧,额头重重撞在冰冷的神像底座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这动静让旁边一直紧张观察的老镖头心头一跳。他犹豫了一下,看着宁夜痛苦挣扎、皮肤下墨绿痕迹疯狂游走的模样,最终还是一咬牙,解下自己腰间的水囊,小心翼翼地往前挪了半步,声音嘶哑地开口:“仙…这位小兄弟…水…喝口水吧?”
他的称呼,悄然从“仙人”变成了“小兄弟”。
宁夜艰难地抬起头。
乱发被汗水湿透,黏在脸上,露出一双眼睛。那不再是怯懦麻木的眼睛,也不是刚才被跪拜时的茫然空洞。此刻,那双眼瞳深处,翻涌着如同深渊般的痛苦,但痛苦之下,却淬炼出一种近乎疯狂的冰冷和一种被命运彻底玩弄后的、冰冷的清醒。

他看了一眼老镖头递过来的水囊,没说话,只是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一只颤抖的手。
手背上,一道墨绿色的痕迹正如同活物般蜿蜒而过,皮肤瞬间肿胀青黑,随即又干瘪下去,留下火烧火燎的灼痕。
老镖头的手猛地一抖,水囊差点掉在地上。
宁夜的目光没有在水囊上停留,而是缓缓移开,越过跪地发抖的赵员外,越过惊惶不安的镖师,最终,定格在庙门之外。
那里,是墨汁般翻滚的、无边无际的雨夜。
他收回目光,重新低下头,将脸深深埋进冰冷的断剑和湿透的衣袖之间。身体依旧在剧毒的侵蚀下控制不住地痉挛颤抖,如同风中残烛。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冰冷剑脊紧贴的胸膛之下,一颗被剧毒反复淬炼、被残酷真相撕扯得千疮百孔的心,正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和坚硬,缓慢而沉重地搏动着。
雨声如瀑,掩盖了一切细微的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宁夜身体的颤抖似乎稍稍平复了一些,皮肤下那墨绿游走的痕迹也变得黯淡、缓慢,如同暂时蛰伏的毒蛇。他依旧蜷缩着,像一尊冰冷的石像,只有微弱的、带着灼热气息的呼吸,证明他还活着。
赵员外早已瘫软在地,如同烂泥,眼神涣散。镖师们经历了大起大落,此刻也都精疲力竭,靠着残壁,或昏沉,或警惕地望着门外,无人再敢靠近神像后的阴影。恐惧如同湿冷的苔藓,在沉默中悄然滋生。
老镖头一直没睡,他盘膝坐在离宁夜稍远、又能勉强看到他的地方,浑浊的目光在少年和庙外的雨幕间来回扫视,布满老茧的手始终按在腰间的刀柄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总觉得,这风雨飘摇的破庙里,真正的危险并未远离。
“咳…咳咳…”一阵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突然从角落里响起,打破了死寂。是那个年轻的镖师,他脸色苍白,捂着胸口,咳得弯下了腰。
“小六子?怎么了?”旁边一个镖师紧张地问。
“没…没事,”年轻镖师喘着粗气,摆摆手,声音虚弱,“就是…胸口有点闷,嗓子发痒…可能是刚才…吓的,又淋了雨…”
老镖头眉头猛地一皱,眼神锐利如鹰隼般扫向年轻镖师。借着篝火跳跃的光线,他瞳孔骤然收缩!
年轻镖师捂着嘴的手放下时,掌心赫然沾染着一抹极淡、极细微的…绿色!
那绿色极其稀薄,混在唾液和掌纹中,几乎难以分辨,但在老镖头这种见惯了生死的老江湖眼中,却如同黑夜里的磷火般刺眼!
“别动!”老镖头低喝一声,猛地站起身,大步走过去。他的动作惊醒了其他人,众人茫然又紧张地看着他。
老镖头一把抓住年轻镖师的手腕,凑到火光下仔细看。那抹淡绿,带着一种阴冷的、令人不安的气息。
“老张头,怎么了?”另一个镖师紧张地问。
老镖头没回答,脸色阴沉得可怕。他猛地扯开年轻镖师的衣襟。火光下,只见年轻镖师的锁骨下方,靠近心脏的位置,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极其微小的、针孔般的红点!红点周围,皮肤呈现出一种极不正常的、隐隐发青的色泽,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极其缓慢地向四周扩散!
“毒…毒针!”老镖头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没完全躲开!是刚才…沾上了!”他猛地抬头,目光扫过其他几个侥幸活下来的镖师,“都检查自己!快!有没有被那绿光蹭到?!有没有不起眼的小伤口?!”
恐慌如同瘟疫般瞬间在幸存者中炸开!镖师们手忙脚乱地撕扯着自己的衣服,互相检查,脸上充满了死亡的恐惧。赵员外更是吓得魂不附体,肥胖的身躯拼命往后缩,恨不得把自己塞进墙缝里。
“我…我这里也有个红点!”一个脸上带疤的镖师惊恐地指着自己胳膊内侧。
“我…我好像也有点喘不过气…”另一个年纪稍大的镖师脸色也开始发青。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淹没了所有人。连那诡异的少年都自身难保,谁还能救他们?
就在这时,蜷缩在阴影里的宁夜,身体似乎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
他缓缓抬起了头。
火光映照下,他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额角的乱发被冷汗浸透,紧贴着皮肤。但那双眼睛,却异常地亮,亮得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锋,穿透了庙内弥漫的恐慌,精准地落在那几个镖师身上——特别是那个年轻镖师锁骨下的红点,以及他掌心那抹刺眼的淡绿。
一种极其微弱、却清晰无比的悸动,再次从他怀中传来。
不是吞噬,而是一种…冰冷的渴求?如同沉睡的凶兽嗅到了血腥味,在深渊中睁开了漠然的一线眼瞳。
宁夜的身体内部,那些暂时蛰伏的剧毒灵力,似乎也因为这“同类”气息的出现,而再次蠢蠢欲动,隐隐呼应。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吸了一口气。吸入的冰冷空气,如同带着无数细小的冰碴,刮擦着他被剧毒侵蚀得千疮百孔的肺腑,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
他看着那几个惊恐绝望、如同待宰羔羊的镖师,看着他们身上那细微却致命的墨绿痕迹。
一个冰冷到骨髓的念头,如同毒蛇般缠绕上他的意识:
这些毒…这些即将夺走他们性命的力量…是否也能…成为“养分”?
为这柄剑…也为他这具该死的、名为“鞘”的身体?
他抱着残剑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再次泛起青白。冰冷的剑脊紧贴着他同样冰冷的胸膛,传递着一种亘古的、吞噬一切的孤寂。
庙外的暴雨,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更加狂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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