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火试金
胥劭心中一凛,司工监此时求见,绝非巧合。他垂首立于一旁,尽可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余光却密切关注着王子子受的反应。
王子脸上那抹难以捉摸的笑意并未褪去,反而更深了些,他并未立刻宣召,而是对胥劭挥了挥手:“胥劭,此鼎暂存于此。汝先退下,于偏殿候命。”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
“唯。”胥劭躬身应道,在一名侍卫的引领下,退出这间充满压迫感的大殿。他能感觉到身后司工监那阴冷的目光,如同毒蛇舔舐,但他强自镇定,步伐不乱。
偏殿比正殿小了许多,陈设同样简洁,只有几张席子和低矮的案几。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香料气味,试图掩盖殷邑无处不在的土腥和烟火气。胥劭独自跪坐在席上,心潮起伏。暂时安全了,但危机远未解除。王子对他的“新法”感兴趣,但这兴趣能维持多久?司工监显然视他为眼中钉,必欲除之而后快。那神秘老者的话语犹在耳边——“那场大火不是意外”。
他必须尽快获得更稳固的立足之本。仅仅是铸造出一尊好鼎,还远远不够。
时间在寂静中流逝,只有殿外偶尔传来的巡逻侍卫的脚步声。胥劭强迫自己冷静,开始梳理思路。他需要展现的,不仅仅是单一的铸造技巧,而是一种能够持续产出、并能应用于更广泛领域(尤其是军事)的技术能力。王子提及东夷不靖,这或许是个突破口。
不知过了多久,殿门被推开,那名侍卫再次出现:“胥劭,殿下召见。”
再次回到正殿,胥劭发现司工监已经不在,只有王子子受一人站在那尊新铸的方鼎前,背对着他,身影在跳动的灯焰下拉得很长。
“胥劭,”王子没有回头,声音在空旷的殿中回荡,“司工监言,汝之技法,虽能得一器之精,却耗工费时,难以为继,且…有违祖制,恐干神怒。”
胥劭心中冷笑,果然如此。他深吸一口气,朗声道:“殿下明鉴。小子之法,初试或有生疏,然一旦理顺流程,规范配比,非但不会耗工费时,反可提高成品良率,节省物料。至于祖制…”他顿了顿,选择了一个相对稳妥的说法,“小子以为,先祖之法,亦是历经摸索而得。若后世子孙能于先祖基础上精益求精,使器更利,国更强,方是真正光耀祖德,不负先人。”
王子缓缓转过身,目光如电,直视胥劭:“哦?精益求精?如何精?如何益?”
胥劭知道关键时刻来了,他必须抛出更有价值的东西。“小子观军中箭镞,形制不一,铜质参差,破甲无力,远射易偏。若能统一规制,优化铜锡之配,改良范铸之法,则镞更锋、更韧、更远。此乃其一。”
他稍稍抬头,观察王子的神色,见其并未打断,便继续道:“其二,冶炼之要,在于火候与金石配比。小子可设法稳定炉温,精确投料,使每炉铜液品质如一,减少废品,如此,方能称‘为继’。”
“其三,”胥劭心一横,决定再进一步,“小子或可尝试…炼制一些非铜非石之新材料,或于防水、防火、乃至筑城方面,有所助益。”他指的是类似早期水泥或耐火材料的思路,但这需要大量的试验。
王子子受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鼎身的饕餮纹上划过。殿内一片沉寂,只有胥劭自己的心跳声咚咚作响。
“非铜非石…”王子重复着这个词,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胥劭,汝之言论,确实…与众不同。”他踱步到胥劭面前,“司工监掌管天下百工,循规蹈矩,无过便是功。然则,如今四方未平,东夷屡犯,西土岐周,亦非安分。大邑商需要的是更利的戈矛,更坚的甲胄,而非…一成不变的祖制。”
他的话语中透露出对现有官僚体系的不满和一种急于强化王权的野心。胥劭瞬间明白了,这位年轻的君主,或许正是看中了自己这种“不守规矩”的特质,想要用他来打破一些桎梏。
“吾欲设一‘天工坊’,独立于司工监之外,专事军械改良与新法试制。”王子盯着胥劭,目光灼灼,“胥劭,汝可敢掌此坊?”
胥劭心中剧震!天工坊!独立于司工监!这无疑是一步登天,但也意味着他将彻底站在司工监乃至其背后守旧势力的对立面,成为众矢之的!
风险与机遇并存。拒绝,可能立刻失去价值;接受,则将卷入更深的漩涡。
没有太多犹豫,胥劭深深躬身:“蒙殿下信重,小子胥劭,愿效犬马之劳!必竭尽所能,以报殿下!”
“善!”王子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真正的笑意,但这笑意依旧冰冷,“即日起,晋汝为‘工正’,秩同下大夫,掌天工坊。所需工匠、物料,可自行遴选、申调。然…”他语气转厉,“吾予汝三月之期。三月后,吾要见到成效——三千枚优于现制之新箭镞,以及…汝所言那‘非铜非石’之物,至少要有所成。若否,数罪并罚!”
“小子领命!”胥劭知道,这是军令状,没有任何回旋余地。
离开王宫时,胥劭手中多了一枚象征“工正”身份的青铜鱼符和一份王子手令。天色已近黄昏,殷邑笼罩在暮色与炊烟之中。他回头望了一眼那巍峨肃穆的王宫,感觉像是做了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他没有被直接送往天工坊,而是先被安置在王宫附近一处条件稍好的驿舍,并有兵士看守,名为保护,实为监控。胥劭并不在意,他需要时间消化今天发生的一切,并规划接下来的行动。
首先,是组建班底。他不能完全依赖司工监派来的人,必须有自己的核心力量。他想起了那个在圜土中有一面之缘、似乎知晓胥氏往事的老者,还有工坊中那些虽然麻木但经验丰富的“百工”和“工奴”,或许可以从他们中间发掘人手。
其次,是技术路线。箭镞的改良是当务之急,必须在现有条件下,尽快拿出成果,堵住司工监的嘴。而“非铜非石”的材料,他初步设想是尝试烧制类似“三合土”的早期水泥,或者改进石灰的烧制工艺,这需要对粘土、石灰石等原料进行大量的筛选和配比试验。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是安全。司工监绝不会坐视他成功,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他必须时刻保持警惕。
次日一早,胥劭便在手持王令的侍卫陪同下,前往洹水边的工坊区遴选人手。他没有大张旗鼓,而是直接找到了当初那位在他被诬陷时,眼神中曾流露出些许同情和了解的老工师。
老工师见到胥劭手持王令,身着象征身份的麻衣深服,身后还跟着王室侍卫,惊愕之余,连忙躬身行礼。
“工师不必多礼。”胥劭扶起他,“殿下命我掌天工坊,专司军械改良。我需一批熟谙铸炼、忠心可靠的工匠。工师于此地多年,可知有何人选?”
老工师浑浊的眼睛看了看胥劭,又看了看他身后的侍卫,犹豫了一下,低声道:“胥工正…不,胥工正,非是老朽多言,此事…恐不易为。司工监那边…”
“工师放心,”胥劭打断他,语气平静却坚定,“此乃王命。天工坊独立于司工监,只需对殿下负责。我只需懂技术、肯做事之人。至于司工监…自有殿下圣裁。”
老工师沉吟片刻,似乎下定了决心:“既如此…老朽愿往天工坊效力。此外,尚有几位‘百工’,技艺精湛,只因性情耿直,不擅逢迎,故一直屈居下位。还有几个年轻的‘工奴’,手脚麻利,颇有心智,只是…”
“无妨,”胥劭道,“请工师将他们唤来,我亲自一见。”
很快,几名工匠被带到胥劭面前。有年长的,脸上刻满了风霜与专注;也有年轻的,眼中还残存着一丝对未来的渴望,尽管这渴望已被沉重的劳役磨得几乎消失。胥劭没有问太多复杂的问题,只是让他们简述自己最擅长的工序,并观察他们的手掌和眼神。
他挑选了五名经验丰富的“百工”,其中包括那位老工师,以及三名看起来机灵且手掌灵巧的年轻“工奴”。他当场请侍卫依据王令,办理了这些人的调拨手续。
带着这初步的八人班底,胥劭来到了王子划拨给天工坊的一片区域。这里位于工坊区相对偏僻的角落,有几个废弃的土坯工棚和一座半塌的熔炉,显然荒废已久。条件简陋,但正合胥劭之意——远离司工监的耳目,便于管理。
“此地,便是吾等日后建功立业之所!”胥劭站在一片狼藉的工棚前,对身后八名神色各异的工匠说道,“诸位皆身怀绝技,却或因出身,或因时运,未能尽展其才。今日,殿下予吾等机会,革新工技,强我大商!功成之日,封赏必厚,诸位之名,亦将载于简册!”
他没有空谈理想,而是直接点出了“封赏”和“留名”这两个最实际的激励。工匠们的眼神渐渐有了变化,从最初的茫然、怀疑,到泛起一丝微光。
胥劭立刻分工:老工师带两名百工负责清理场地,修复熔炉和制作基础工具;另外三名百工负责按照他给出的新配比,开始小批量冶炼试验铜料;三名年轻工奴则跟着他,开始设计并制作新的箭镞陶范。
他摒弃了传统箭镞过于厚重的造型,设计了更符合空气动力学的流线型镞身,加大了双翼倒刺的角度以增强杀伤力,并在镞铤(插入箭杆的部分)设计了更合理的结构以保证结合强度。在陶范制作上,他强调了范芯的对准精度和表面光洁度,并尝试用更细的粘土混合细砂来提高范的耐火度和强度。
工作紧锣密鼓地展开。胥劭身先士卒,与工匠们一同和泥、搬料、看炉。他不再仅仅是发号施令者,更是技术指导和实践者。他将一些简单的物理原理和材料特性,用这个时代能理解的语言解释给工匠们听,虽然很多时候他们听得似懂非懂,但看到胥劭亲自动手演示,并且方法确实有效时,信任便开始慢慢建立。
然而,麻烦很快找上门来。
开工第三天,胥劭申请调拨的一批优质锡料和木炭迟迟未到。他亲自去司工监下属的料场询问,得到的却是推诿和刁难。
“胥工正,非是下官不给,实在是各坊用料皆紧,您要的这批锡料纯度要求太高,库中暂无存货啊。”料场的小吏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胥劭心中明镜似的,这是司工监给他的下马威。他没有过多纠缠,直接亮出王令:“此乃殿下亲命所需军械物料,延误工期,尔等担待得起吗?我只问一句,给,还是不给?”
那小吏见到王令,脸色变了几变,终究不敢硬顶,只得悻悻地拨付了部分,但数量和质量都大打折扣。
回到天工坊,胥劭面色阴沉。他知道,这只是开始。物料卡脖子是最常见的伎俩。必须想办法开辟新的物料来源,或者…降低对司工监的依赖。
他将目光投向了那三名年轻工奴。“你等可知,这附近何处可自行采集到适用的粘土、石灰石或…可烧制木炭的林木?”他问道。与其受制于人,不如尝试自力更生,至少部分如此。
其中一名叫“彘”的工奴眼睛一亮,怯生生地举手:“工正,小人…小人原在山中采石,知道北面山中有一种青石,或许可用。也…也知道哪里有好烧的硬木。”
胥劭点点头:“好!彘,你带两人,明日我带你们去辨认所需石料和木料。若能找到,记你一功!”
解决了物料危机(哪怕是临时的),胥劭将主要精力投入到箭镞的试制中。第一批采用新配方和新模具铸造的箭镞出炉了。胥劭仔细检查,发现虽然形制达到了要求,但铜质依然不够理想,韧性稍差,有些在淬火时甚至出现了细微裂纹。
“问题还是出在配比和热处理上。”胥劭皱眉。这个时代没有精确的温度测量,全凭经验。他需要更精确地控制锡含量,并且尝试不同的冷却方式。
他决定进行更系统的试验。他设计了几个不同的铜锡配比,并准备尝试砂冷、空冷、水淬等不同的冷却工艺,以测试其对箭镞硬度、韧性的影响。这是一个繁琐的过程,需要大量的试错。
就在他沉浸于试验时,一天夜里,负责守夜的老工师突然急匆匆地跑来叫醒他:“工正!不好了!料棚…料棚着火了!”
胥劭猛地惊醒,冲出工棚。只见堆放木炭和部分成品箭镞的料棚方向,火光冲天!他心中咯噔一下,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快救火!”胥劭大吼,率先提起一个陶罐冲向洹水边。

工匠们纷纷惊醒,加入救火的行列。幸好发现得早,火势最终被控制住,但堆放的木炭损失了近半,部分已经铸好的箭镞也被烧毁或变形。
胥劭站在焦黑的废墟前,脸色铁青。这绝不是意外!他仔细检查现场,在料棚边缘发现了一些可疑的油渍和一个被遗落的、非天工坊制式的骨锥。
“果然有人纵火…”胥劭攥紧了拳头。对手已经迫不及待了,手段也愈发狠辣。这次是烧料棚,下次呢?
他意识到,仅仅埋头搞技术是不够的。在这个危机四伏的环境里,他必须建立起自己的信息和防御体系。他将八名工匠召集起来,神色严峻。
“诸位都看到了。”胥劭沉声道,“有人不欲见吾等成功,欲毁吾等之心血,甚至…欲取吾等性命!自今日起,天工坊需内外戒备。轮流守夜,白日里若有陌生面孔靠近,需立即报我。我等不仅是在铸器,更是在搏命!”
工匠们经历了这场火灾,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纷纷点头,眼神中多了一份同仇敌忾的警惕。
接下来的日子,胥劭一方面加紧箭镞的改良试验,一方面更加小心翼翼地防范着暗处的敌人。他通过彘等人,确实找到了一处可用的石灰石矿点和一片可砍伐的林地,一定程度上缓解了物料压力。同时,他对于“非铜非石”材料的探索也有了初步进展,他成功地烧制出了一批质量尚可的生石灰,并开始尝试将石灰、粘土和砂石混合,摸索早期水泥的配方。
时间一天天过去,距离三个月的期限越来越近。天工坊在胥劭的带领下,如同一个在暴风雨中艰难前行的小舟,既要应对技术难题,又要抵御明枪暗箭。而胥劭不知道的是,王宫深处,王子子受正听着关于天工坊进展的密报,嘴角噙着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
“胥劭…莫要让吾失望。”他轻声自语,目光投向殿外沉沉的夜空,那里,星辰闪烁,仿佛预示着即将到来的更大风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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