料棚火灾的烟尘尚未完全散去,焦糊味混杂着洹水的湿气,沉甸甸地压在胥劭心头。损失尚可承受,但传递的信号再清晰不过——司工监,或者说其背后的势力,已经撕下了最后一丝伪装。
他没有时间去愤怒或恐惧,三个月的期限如同悬顶之剑。将救火后的一片狼藉交给老工师带人清理,胥劭立刻钻进了充当试验场的小工棚。箭镞的韧性不足和淬火裂纹,是必须攻克的技术瓶颈。
他蹲在泥地上,用树枝在铺平的细沙上勾画。铜锡配比需要更精确,但缺乏分析手段,只能靠大量试错。热处理更是难题,淬火介质(水、油、甚至不同温度的液体)、淬火时机,都直接影响青铜的最终性能。
“工正,”老工师悄无声息地走进来,脸上带着烟熏的痕迹,“清点过了,烧毁的木炭约三成,成品箭镞损了五十枚。另外…”他压低声音,“守夜的彘说,起火前似乎听到些动静,像是有人翻墙。”
胥劭眼神一冷,果然是人祸。他站起身:“工师,箭镞韧性之事,迫在眉睫。我需你带人,按我列出的这七种铜锡配比,各铸十枚镞坯。”他将沙地上的几个比例指给老工师,“记住,每炉投料务必精准,记录清楚。”
“唯。”老工师郑重应下。
“至于淬火…”胥劭沉吟,“我需尝试不同之法。你去寻些兽脂来,再备几桶井水、河水,温度需有差异。”
老工师眼中掠过诧异,用兽脂淬火?闻所未闻。但他没有多问,只是点头记下。
接下来的日子,天工坊进入了近乎疯狂的试验状态。胥劭将有限的八人分成三组:老工师带两人负责熔炼和铸造,严格按不同配比进行;胥劭亲自带彘和另一名年轻工奴,专注于热处理试验;剩余两名百工则继续改进陶范,并尝试用新找到的石灰石和粘土摸索“三合土”的配方。
工棚里日夜炉火不熄,叮当之声不绝。胥劭几乎不眠不休,眼睛熬得通红,手臂上的烫伤结了痂又磨破。他亲自操作每一次淬火,仔细观察铜镞入水(或入油)瞬间的反应、颜色的变化,然后测试其硬度和韧性。他用不同硬度的木料、甚至偷偷找来废弃的皮甲边角料作为靶子,测试箭镞的穿透力。
失败是常态。配比不当的铜镞要么过于酥脆,一碰即断;要么过于柔软,轻易弯折。淬火不当则导致变形、裂纹,甚至直接碎裂。堆积的废品几乎成了小山。
但胥劭没有气馁。他详细记录每一次试验的参数和结果,从中寻找规律。他发现,锡含量在一定范围内增加,确实能提高硬度,但超过某个临界点,韧性会急剧下降。而淬火介质和温度的影响更是微妙,水温过高,淬火效果不佳;水温过低,又易开裂。兽脂淬火冷却速度较慢,得到的箭镞韧性似乎更好,但硬度略有不足。
他不断调整,不断优化。工匠们起初对他的种种“古怪”要求感到困惑,但看到胥劭身先士卒,且每一次调整似乎都更接近目标,也逐渐被打动,开始主动思考,甚至提出一些基于自身经验的建议。尤其是彘,这个原本沉默寡言的年轻工奴,展现出了惊人的观察力和动手能力,很快成了胥劭在热处理试验上的得力助手。
时间在紧张的试验中飞速流逝,转眼距离三月之期只剩最后十天。胥劭终于锁定了一种相对理想的铜锡配比,以及一套结合了先空冷(正火雏形)再温水淬火的复合热处理工艺。用新工艺铸出的箭镞,硬度足够穿透多层皮甲,同时又具备了一定的韧性,不易折断,形制规整,泛着均匀的青灰色光泽。
“成了!”当彘将一枚新箭镞奋力掷出,深深扎入作为靶子的厚实木板,而箭镞完好无损时,整个天工坊爆发出压抑已久的欢呼。老工师抚摸着那枚箭镞,老泪纵横:“胥工正…此镞之利,老朽平生仅见!”
胥劭也长长舒了一口气,但他知道,这仅仅是第一步。小批量试制成功,不代表能稳定大规模生产,更不代表能通过王子的最终检验。
他立刻组织所有人,按照成熟的工艺,全力投入三千枚箭镞的铸造任务。同时,他也没有忘记“非铜非石”材料的任务。这段时间的摸索,他烧制的石灰质量已经相当稳定,与粘土、砂石混合后,确实能形成一种坚硬的块状物,虽然距离真正的水泥还有差距,但其防水性和一定的强度,已经显示出应用潜力。他命人将最好的几块“三合土”样品小心保管起来。
就在天工坊为最后冲刺日夜赶工之时,麻烦再次降临。
这天下午,一队身着司工监服饰的吏员,在一个面色倨傲的官员带领下,径直闯入天工坊。
“胥工正何在?”那官员高声喝道,目光扫过忙碌的工匠和堆放的物料,带着挑剔与不善。
胥劭从工棚中走出,身上还沾着炭灰和泥点,平静地行礼:“下官胥劭,不知上官莅临,有何指教?”
那官员冷哼一声,亮出一枚符节:“我乃司工监丞,‘考工令’虢仲。奉司工监之命,巡查各坊用工、用料,核验器物规制。胥工正这天工坊,独立于司工监之外,然所用工匠、物料,皆出自王畿,理当受查!”
来了。胥劭心中冷笑,果然是借着巡查的名义来找茬。
“虢令请便。”胥劭侧身让开,神色不变,“天工坊奉王命行事,一应记录,皆可查验。”
虢仲也不客气,带着手下吏员开始四处翻查。他们仔细清点库存的铜料、锡料、木炭数量,与胥劭的记录核对;检查熔炉、陶范,挑剔工艺细节;甚至拿起已经铸好的新箭镞,反复掂量,与司工监的标准器对比。
“胥工正,”虢仲拿起一枚新箭镞,嘴角带着讥讽,“此镞形制怪异,轻于常制,翼薄如叶,恐难破甲,有违祖制吧?且耗用锡料似乎远超定额,此等靡费,作何解释?”
胥劭早有准备,从容答道:“虢令,兵戈之利,不在沉重,而在精准与破甲之效。此新镞经过反复测试,破甲能力远胜旧镞。至于锡料,确为提高性能所需,一切用料,皆有记录,且已呈报殿下核准。”
“测试?何人测试?如何测试?”虢仲步步紧逼,“莫非仅凭工正一言?祖制沿用数百年,岂是儿戏?依我看,此等异形之器,不合规制,当即刻停造,所有成品封存,待司工监详加审议!”
他这是要直接否定胥劭的全部成果,甚至可能以此为借口,彻底取缔天工坊。
胥劭心知不能退让,一旦退让,不仅前功尽弃,自己也必将万劫不复。他挺直脊梁,目光直视虢仲:“虢令!天工坊乃奉王命特设,所造军械,直接关乎东夷战事!殿下亲口要求‘优于现制’。下官之法,是否有效,是否靡费,非由司工监一言而决!若虢令执意阻挠,下官只好即刻面见殿下,陈明原委!”
提到王子子受,虢仲的脸色变了几变,气势不由得弱了几分。他敢来刁难,是仗着司工监的势力和“祖制”的大义名分,但若胥劭真的捅到王子那里,事情就复杂了。谁不知道这位年轻王子性子刚烈,对司工监的保守早已不满?
“胥工正何必动怒?”虢仲语气软了一些,但依旧不肯罢休,“司工监职责所在,不得不察。既然工正自信此镞优越,口说无凭,不如…当众一试?若真如工正所言,破甲远胜旧镞,司工监自然无话可说。若不然…”他冷笑一声,未尽之语不言而喻。
公开比试!胥劭心中一动,这既是危机,也是机会。若能当着众人的面证明新箭镞的优越性,不仅能堵住司工监的嘴,更能为自己和天工坊正名!
“可!”胥劭毫不犹豫地应下,“不知虢令欲如何比试?”
“简单!”虢仲似乎早有准备,“便以同等力道,发射新旧箭镞,靶子嘛…”他环顾四周,目光落在工坊角落里堆放的一些废旧皮甲和木板,“就用那些皮甲和厚木!看何种箭镞穿透更深,更利!”
“好!”胥劭点头,“请虢令派人取司工监标准箭镞来。吾等就在坊前空地比试!”
消息像风一样传开,不仅天工坊的工匠们聚集过来,连附近其他工坊的工匠、劳役,甚至一些路过的低级官吏和兵士,也都好奇地围拢过来,将天工坊前的空地围得水泄不通。司工监丞与新晋胥工正当众比试箭镞,这可是难得一见的热闹。
虢仲派人取来了标准的司工监制式箭镞。比试由虢仲带来的一名擅长射箭的吏员操作,使用同一张硬弓,在五十步外,分别射击覆盖了多层陈旧皮甲的厚木板。
首先发射的是司工监的标准箭镞。弓弦响处,箭矢疾飞,“夺”的一声钉在木板上,箭镞穿透了最外两层皮甲,深深嵌入木板,尾羽剧烈颤动。
围观人群中发出几声赞叹。司工监的箭镞,质量确实不算差。
虢仲脸上露出一丝得意。

接着,轮到天工坊的新箭镞。那吏员搭箭开弓,似乎并未用尽全力。然而,箭矢离弦的破空声似乎更加尖锐!
“噗嗤!”
一声闷响,不同于之前的声音。只见那枚青灰色的新箭镞,竟然如同热刀切油一般,轻而易举地穿透了所有皮甲层,整个镞头几乎完全没入了厚实的木板之中!只留下箭杆在外面微微震动。
现场瞬间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那枚深入木板的箭矢。这穿透力,差距也太明显了!
虢仲脸上的得意瞬间僵住,变得煞白。
胥劭面色平静,心中却松了口气。效果比他预想的还要好一些。
“不…不可能!”虢仲失声叫道,“定是皮甲老旧!或是角度问题!再试!换新皮甲!”
胥劭做了个请便的手势。
吏员又连续试射了数次,甚至换上了更新、更厚的皮甲。结果无一例外:司工监的箭镞最多穿透一半,而天工坊的新箭镞,每一次都能轻松实现贯穿!
事实胜于雄辩。围观的人群开始骚动,惊叹声、议论声此起彼伏。天工坊的工匠们更是激动得满脸通红,与有荣焉。
虢仲脸色铁青,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本想借此机会打压胥劭,却没想反而成了对方扬名的垫脚石。
“虢令,”胥劭走到他面前,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比试结果已明。新箭镞是否‘优于现制’,是否‘靡费’,想必虢令已有公断。天工坊奉王命赶工,时间紧迫,若虢令巡查已毕,恕下官不便久陪了。”
虢仲羞愤交加,狠狠瞪了胥劭一眼,带着手下灰溜溜地挤开人群走了。
人群中爆发出阵阵哄笑和议论。
“胥工正大才!”
“天工坊的箭镞竟如此厉害!”
胥劭没有理会周围的喧嚣,他转身看向天工坊的工匠们,沉声道:“诸位,危机暂解,然工期紧迫,吾等仍需努力!继续赶工!”
“唯!”工匠们齐声应道,士气高昂。
经此一事,胥劭和天工坊名声大噪。新箭镞的威力一传十,十传百,甚至传到了某些高级将领的耳中。而胥劭面对司工监刁难时的强硬和智慧,也让他赢得了一些暗中观望者的注意。
然而,胥劭并未被暂时的胜利冲昏头脑。他深知,虢仲乃至其背后的司工监绝不会善罢甘休。公开的刁难失败了,暗地里的手段恐怕会更加凶险。而且,王子子受要求的,不仅仅是三千枚箭镞,还有那“非铜非石”之物,以及…更重要的,是持续的价值。
他将彘叫到身边,低声吩咐了几句。彘点点头,眼神坚定,悄然消失在了工坊的阴影里。胥劭需要一双眼睛,替他留意坊外的风吹草动。
最后的赶工阶段,胥劭几乎是不眠不休。他不仅要监督生产,确保每一枚箭镞都符合标准,还要整理技术资料,准备向王子汇报。同时,他也在思考着下一步的计划。箭镞只是开始,他要让王子看到,天工坊的价值,远不止于此。
期限前的最后一个夜晚,三千枚闪烁着青灰色幽光的新箭镞整齐地码放在木箱中,旁边是几块坚硬的“三合土”样品。胥劭站在工棚外,望着东方渐渐泛起的鱼肚白,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
第一阶段,总算熬过来了。但他知道,真正的挑战,或许才刚刚开始。明天,他将带着这些成果,再次面对那位深不可测的年轻王子。等待他的,会是赏识,还是新的、更严峻的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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