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刺破云层,将殷邑的轮廓从昏暗中剥离出来。胥劭仔细整理着身上那件略显宽大的下大夫深衣,这是按制新赐的,布料粗糙,却代表着身份的跃迁。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还残留着昨夜炉火的余烬气息。三千枚新箭镞和几块“三合土”样品已装车完毕,由王室派来的甲士押运,前往王宫。
天工坊的工匠们默默站在坊门前,目送着他。老工师眼中是欣慰与担忧交织,彘则紧握着拳头,眼神里充满了期待。这三个月,他们不仅铸造了箭镞,更是在胥劭的带领下,缔结了一种超越主奴、师徒的纽带,一种共同面对风雨的默契。
王宫的道路似乎比上次走来更加漫长而肃穆。守卫的甲士目光锐利,宫殿的阴影投下,带着无形的压力。胥劭被引至一处偏殿等候,这里比上次那间更显正式,墙上悬挂着兽皮和青铜钺,象征着权力与征伐。
没过多久,一名内侍尖细的声音响起:“宣——工正胥劭,觐见!”
胥劭定了定神,迈步进入大殿。殿内人数不少,气氛凝重。王子子受依旧坐在上首,身着玄端朝服,冕旒垂落,遮住了部分眼神,更添威严。他的下首两侧,分坐着几位重臣。胥劭一眼就看到了面色阴沉的司工监,以及另外几位身着华丽祭服、神情肃穆的贞人。还有几位身披甲骨、气息彪悍的将领,其中一人尤为引人注目,他面容粗犷,目光如炬,正是掌管军事的“师”职高官,也是王子的心腹之一——恶来。
胥劭的心微微一沉。这场合,绝非简单的成果验收,更像是一场朝堂博弈的舞台。他稳步上前,依礼跪拜:“下官胥劭,奉王命,督造新器,今期限已至,特来复命。”
“起。”王子子受的声音从冕旒后传来,平静无波,“胥劭,三月之期已到,汝所承诺之物,何在?”
“回殿下,新造箭镞三千枚,及‘非铜非石’之物样品,已于殿外候旨。”胥劭起身,垂首答道。
“呈上来。”
几名甲士将几个木箱抬入殿中打开,里面是码放整齐、泛着青灰色冷光的新箭镞。同时,那几块灰白色的“三合土”样品也被放在一个托盘里呈上。
殿内众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这些物品上。司工监的眼神如同毒蛇,死死盯着那些箭镞;几位贞人则对那“三合土”露出好奇与审视;而恶来等将领,则更关注箭镞的形制与光泽。
“此物便是汝所言‘非铜非石’?”王子拿起一块“三合土”,掂了掂,又用手指敲击,发出沉闷的声响。
“回殿下,此物乃以垩灰(石灰)、粘土、砂石混合,经水拌和,干固后所得。其性坚凝,不畏水浸,或可用于筑城、修路,乃至制作某些耐器。”胥劭解释道。他不敢说这是“水泥”,只能描述其特性和可能的用途。
“哦?不畏水浸?”王子似乎有了点兴趣,对旁边一名内侍示意。内侍立刻取来一瓢水,浇在另一块“三合土”样品上。水流滑落,样品表面仅有轻微湿润,结构并无变化。
几位贞人低声交谈起来,似乎在对这种“人造石”的性质进行评判。在这个鬼神主宰的时代,任何“创造”新物质的行为,都容易引发关于“僭越”的讨论。
司工监抓住机会,立刻出列:“殿下!此物看似坚硬,然来历不明,制法诡异,竟以水火之力糅合土石,此非自然之道,恐干鬼神之忌!胥劭此人,屡行诡谲之事,前有巫蛊疑云,今又造此不祥之物,臣请殿下明察,不可轻用!”
胥劭心中冷笑,果然来了。他正欲反驳,那位名叫恶来的将领却洪声开口:“司工监此言差矣!器物之用,在于是否利于国、便于民!若此物真能坚如磐石,不畏水浸,用于河堤、城墙,岂非大利?何必拘泥于鬼神虚言!”他声如洪钟,震得殿内嗡嗡作响,显然是个务实派,对司工监和贞人那套并不太买账。
司工监被噎了一下,脸色更加难看。
王子子受摆了摆手,制止了争论,目光转向箭镞:“箭镞之事,寡人已有耳闻。虢仲,前日比试,结果如何?”他竟是直接点破了此事。
站在司工监身后的虢仲浑身一颤,不得不硬着头皮出列,跪倒在地,声音发虚:“回…回殿下…前日比试…天工坊新镞…确…确在破甲上…略胜一筹…”
“略胜一筹?”王子语气玩味,“寡人听闻,是贯穿与嵌入之别。”
虢仲汗如雨下,伏地不敢言。
“恶来,”王子点名,“汝为军中宿将,精通兵械,且亲自验看这些箭镞。”
“唯!”恶来大步上前,毫不客气地抓起几枚箭镞,先是仔细观察形制、刃口,然后用手指弹击听音,最后甚至从腰间拔出一柄短匕,用力对砍了一下箭镞边缘。金铁交鸣,箭镞边缘只留下一个浅浅的白痕,并未崩口。
“好!”恶来眼中精光一闪,赞道,“殿下!此镞形制精巧,利于破风,铜质均匀,刚韧兼备!确为利器!若装备军中射手,必能大增威力!”他转向胥劭,目光中带着一丝欣赏,“胥工正,果然名不虚传!”
得到军中实权人物的肯定,胥劭心中稍安,躬身道:“将军过誉,此乃天工坊上下齐心之功。”
王子微微颔首,目光再次扫过司工监和几位贞人:“如此看来,胥劭所造新镞,确‘优于现制’。其所用新法,虽异于常,然成果斐然。至于此‘三合土’…”他顿了顿,“看似亦有可用之处。司工监、诸位贞人,还有何异议?”
司工监脸色灰败,张了张嘴,却见恶来正冷冷地盯着他,几位贞人也在低声交换眼神后,选择了沉默。事实摆在眼前,再强行反对,只会触怒王子。
“既无异议,”王子子受声音提高,带着决断,“工正胥劭,恪尽职守,勇于任事,革新工技,卓有成效。擢升其为‘上工正’,秩同中大夫,仍掌天工坊,另赐贝百朋,帛五卷,隶臣十户!”
封赏之重,超出胥劭预料!直接从下大夫擢升为中大夫,赏赐丰厚,更重要的是赐予了“隶臣十户”!这意味着他有了属于自己的依附人口,初步摆脱了孤家寡人的状态,有了最基本的经济和人力基础!
“臣,谢殿下隆恩!”胥劭压下心中激动,深深跪拜。他知道,这不仅仅是赏赐,更是王子将他进一步绑上战车的信号。
“胥劭,”王子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严肃,“新镞既成,当尽快配备军中。恶来,”
“臣在!”
“命你协助胥劭,督造新镞三万枚,优先装备东征各部!所需物料、人手,由胥劭统筹,司工监及各坊需全力配合,不得有误!”这道命令,无疑是给了胥劭更大的权限,也彻底将天工坊的地位提升到了与司工监平行的位置,甚至在某些方面有了优先权。
“臣领命!”恶来洪声应道。
司工监等人面色铁青,却不敢再发一言。
“胥劭,”王子最后看向他,冕旒后的目光深邃难测,“天工坊之责,不止于箭镞。寡人望汝能再接再厉,于军械、城防、乃至舟车等方面,皆有所建树。莫要辜负寡人之望。”
“臣,必竭尽全力,以报殿下知遇之恩!”胥劭知道,这是新的、更重的担子。
封赏仪式结束,胥劭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退出大殿。恶来跟了上来,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胥工正,好本事!日后军中利器,可就多多仰仗你了!”
“恶来将军言重,分内之事。”胥劭谦逊道,心中明白,与这位王子心腹将领搞好关系至关重要。
“走,去看看你那十户隶臣!”恶来是个爽快人,直接拉着胥劭去办理接收手续。
十户隶臣,男女老幼共计五十三人,被带到胥劭面前。他们衣衫褴褛,面有菜色,眼神惶恐不安,不知新主人将如何对待他们。在这个时代,隶臣等同于财产,生死皆操于主人之手。
胥劭看着这些麻木而卑微的面孔,心中复杂。他来自人人平等的现代,实在难以适应这种将人视为私产的感觉。但他知道,在这个时代,这是常态,他不能表现出异常。
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和:“自今日起,尔等便为吾之隶臣。吾不喜无故鞭笞,只需尔等勤勉做事,忠于职守,吾必不亏待。若有技艺者,可报于吾知。”

隶臣们面面相觑,似乎不敢相信新主人如此“宽厚”,纷纷跪地叩头,口称“谢主人恩典”。
胥劭将他们暂时安置在天工坊附近一片划拨给他的简陋居所,并指派老工师先去了解情况,看看其中有无可用的工匠或劳力。
回到天工坊,胥劭立刻召集所有核心工匠,宣布了封赏和新的任务。众人欢欣鼓舞,士气大振。晋爵赐贝,这是实实在在的荣耀和利益。
“然,诸位,”胥劭话锋一转,神色凝重,“殿下予吾等厚赏,亦予吾等重担。三万新镞,工期紧迫。且司工监那边,绝不会善罢甘休。日后行事,需更加谨慎。”
他迅速做出安排:扩大生产规模,从新得的隶臣中挑选可用之人,由老工师负责培训,加入箭镞生产线;同时,开辟新的工区,开始尝试制作青铜矛头、戈啄等其他兵器的改良;对于“三合土”,则继续深入研究,尝试不同的原料配比和制作工艺,并开始小范围试验其用于修补工坊地面或制作储水陶缸内衬的效果。
天工坊再次高速运转起来,规模比之前大了数倍。有了王子的明确支持和恶来的协助,物料供应顺畅了许多,但胥劭依然保持着警惕,让彘带着两个机灵的年轻隶臣,负责留意坊内外的动静,特别是与司工监相关的人员往来。
平静的日子并未持续多久。约半月后,胥劭正在指导工匠试验一种加厚了脊部、以提高强度的新型戈啄,彘急匆匆地跑来,脸色紧张。
“工正!坊外来了几个生面孔,不像工匠,也不像吏员,一直在附近转悠,还试图跟新来的隶臣搭话,打听坊内的事情和…和工正您的日常起居!”
胥劭眼神一凝。果然,明的不行,就来暗的。这是要收集情报,寻找他的弱点,或者…准备更直接的行动?
“知道了。”胥劭沉声道,“继续盯着,但不要打草惊蛇。另外,从今日起,加强夜间巡逻,尤其是工棚和料场。所有陌生面孔,一律记录上报。”
他感到一张无形的网正在慢慢收紧。司工监的敌意,某些贞人对“新事物”的排斥,还有这暗中的窥探…他不能坐以待毙。
几天后,一个机会意外出现。恶来派人来请胥劭,说是军中一批重要的战车车轴损坏严重,司工监修复缓慢,影响操练,希望天工坊能想想办法。
胥劭亲自去查看了损坏的车轴,主要是木质轴杆与青铜车毂(轴承)的结合处因为长期磨损和冲击出现松动、开裂。传统的修复方法费时费力,且效果不佳。
胥劭想到了“三合土”。他立刻指挥工匠,用改进后的“三合土”混合液,灌入车轴与车毂的缝隙中,待其干固。同时,他还建议在车毂内壁镶嵌薄铜片,以减少摩擦。
数日后,恶来亲自试驾了修复的战车,发现不仅异常稳固,而且转向似乎也更轻便了些。他大为惊喜,对胥劭的“三合土”赞不绝口,立刻下令军中其他损坏车轴也照此办理。
此事虽小,却让“三合土”这种新材料第一次得到了实际应用和认可,也进一步巩固了胥劭在恶来乃至军方心中的地位。胥劭趁机向恶来提出,希望能在天工坊附近划一小块地,修建一个更坚固、更防火的仓库和工棚,使用“三合土”和砖石结构。
恶来正在兴头上,大手一挥便同意了,甚至还调拨了一小队兵士帮忙维持秩序和搬运重物。
胥劭终于有了一个相对安全、可控的基地建设机会。他亲自设计,采用夯土为基,“三合土”砌筑墙脚和关键部位,屋顶尝试使用防火性能更好的陶瓦。虽然进度缓慢,但这代表着天工坊正在扎下更深的根基。
然而,就在新工棚初具雏形之时,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彘浑身湿透、连滚带爬地冲进胥劭的住处,脸上带着惊惧:
“工正!不好了!我们在北山采石的那两个隶臣…失踪了!”
胥劭猛地站起,心中涌起不祥的预感。北山采石场,是他为了获取优质石灰石和试验烧制砖瓦而新开辟的点,位置相对偏僻。
“何时发现的?具体怎么回事?”胥劭急问。
“傍晚该回时未归,小人带人去找,只…只在采石点附近发现了打斗的痕迹和…和一滩血迹!”彘的声音带着颤抖。
胥劭的心沉了下去。这不是意外,这是警告,或者说,是报复!对手终于不再满足于暗中窥探和物料刁难,开始直接针对他的人了!
窗外,雷声隆隆,雨点猛烈地敲打着临时居所的屋顶。胥劭站在黑暗中,脸色阴沉如水。他知道,退让和隐忍已经无法保障安全。他必须做出反击,至少要展现出足够的强硬,让对方有所顾忌。
可是,对手在暗,他在明。他甚至连明确的敌人是谁都无法完全确定。是司工监?是某些被他触犯利益的贞人?还是…其他隐藏在幕后的势力?
“彘,”胥劭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异常冷静,“立刻去请老工师和另外两位可靠的百工过来。另外,准备车驾,天亮后,我要去见恶来将军。”
他需要借助军方的力量,至少,要确保天工坊核心区域和人员的基本安全。同时,他也要开始布置自己的应对措施。这场暗处的较量,已经升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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