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鞭子般抽打着泥泞官道。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这连绵不绝的哗啦声，以及一股子万物被泡得发胀、濒临腐烂的沉闷气息。
一座荒废的山神庙，半边屋顶塌了，雨水便从那巨大的破洞直灌进来，在坑洼的地面上积起浑浊的水潭。风裹着湿透的寒意，在残破的神像和朽木间呜呜穿行，吹得角落里一小堆篝火奄奄一息，几缕青烟被风撕扯得不成形状。
宁夜蜷缩在神像底座后一处勉强还算干燥的角落。他身上的粗麻短衫早已辨不出颜色，被雨水浸透，紧紧贴在瘦骨嶙峋的身上，寒气如同细小的针，直往骨头缝里钻。他紧紧抱着怀里那件唯一不离身的东西——一柄裹在破旧油布里的断剑。剑身仅剩一尺有余，断口参差狰狞，露出的剑脊斑驳黯淡，布满细密的裂纹。剑柄处的缠绳早已朽烂，只剩下一小截漆黑的木头。此刻，这柄残剑冰冷刺骨，紧贴着他的胸膛，寒意几乎要将心跳都冻住。
他下意识地将断剑抱得更紧了些，仿佛那冰冷的铁块里，能榨出一点点微末的热气来。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压抑不住的、从肺腑深处涌上来的颤栗。
“呼…呼…”
庙门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和粗鲁的吆喝，混杂在风雨声中。
“娘的！这鬼天气！快，快进去躲躲！”
几盏昏黄的灯笼摇晃着撞开半扇破烂的庙门，涌进来一群湿漉漉、骂骂咧咧的汉子。为首的是个穿着绸缎、脑满肠肥的商人，正是雇了宁夜的赵员外。他一边抖着身上的水珠，一边嫌弃地打量这破庙，嘴里不干不净地抱怨着。
几个精壮的镖师忙着收拾地方，生起更大更旺的火堆。火光跳跃，驱散了些许黑暗，也照亮了角落里的宁夜。
“啧，晦气玩意儿，躲这挺尸呢？”一个镖师斜眼瞥见宁夜，嗤笑一声，故意把脚下带着泥水的草鞋踢过来，泥点溅在宁夜的裤腿上，“还抱着你那破铁片当宝？废物点心，连只鸡都杀不了，还指望当剑客？”
哄笑声在破庙里响起。这些押镖的汉子，平日刀头舔血，最瞧不起的就是宁夜这种看着风吹就倒、偏偏还抱着柄锈剑的穷酸少年。
宁夜的头垂得更低了，额前湿漉漉的乱发遮住了眉眼，也掩去了所有的情绪。他只是把怀里的断剑又往胸口贴紧了几分，冰冷的触感穿透薄薄的衣衫，刺着皮肤。
“天漏之体”，他们这么叫他。在城里讨饭时，连最落魄的老乞丐都这么笑过他。灵气？那是什么？他感觉不到。但凡有那么一丝一毫的所谓“灵气”靠近他，就像水滴落在烧红的烙铁上，“嗤”的一声，顷刻间便溃散无踪，留不下半点痕迹。他曾偷偷去摸过城里武馆练功的灵石，那石头在别人手里温润发光，到了他指尖，瞬间黯淡冰冷，如同死物。
废物。这两个字，早已刻进了骨子里。
“行了行了，跟个废物较什么劲！”赵员外不耐烦地挥挥手，像驱赶苍蝇，“喂，小子！”他朝宁夜努努嘴，“滚远点，别碍着爷们烤火！晦气！”
宁夜没吭声，默默抱起冰冷的断剑，往更深的阴影里挪了挪，背脊紧紧抵住冰冷粗糙的神像底座，尽量把自己缩成一团，隔绝那些肆无忌惮的目光和言语。
篝火噼啪作响，镖师们拿出干粮肉脯，就着水囊吃喝起来，粗豪的笑骂声暂时压过了外面的风雨。赵员外啃着烧鸡，油光满面，唾沫横飞地吹嘘着此趟押运的“稀世奇珍”，如何价值连城，如何请动了“仙家高人”暗中护送云云。
宁夜在阴影里闭着眼，饥饿感像一只冰冷的手攥着他的胃。他听着那些模糊的喧嚣，意识有些昏沉。怀里断剑那冰冷坚硬的触感，却异常清晰。
恍惚间，一个破碎而遥远的画面又闪了出来：滔天的血光，撕裂天穹的剑痕，还有……一个白衣染血、背影孤绝的人影，在毁灭的洪流中猛地将他推开，那柄曾斩落星辰的绝世长剑在哀鸣中寸寸碎裂，一道刺目的流光裹挟着残存的剑尖，狠狠撞入他怀中……
剧烈的头痛骤然袭来，如同无数钢针扎刺。宁夜猛地吸了一口冷气，瞬间从那可怕的幻象中挣脱，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怀里的断剑，冰冷的触感稍稍平息了脑中的剧痛。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轰隆！
庙宇那本就摇摇欲坠的墙壁，毫无征兆地炸开一个大洞！狂暴的雨水裹挟着碎石断木，如同怒龙般冲撞进来！
“有埋伏！抄家伙！”镖师头目厉声暴喝，反应极快，钢刀瞬间出鞘。
然而，闯入的并非寻常盗匪。三道鬼魅般的身影，裹在浓得化不开的墨绿色雾气里，无声无息地出现在破洞处。他们身上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阴冷气息，仿佛墓穴深处爬出的腐尸。为首一人，干枯如鹰爪的手掌随意一抬。
嗡——！
空气中骤然凝结出无数道细如牛毛、闪烁着惨绿幽光的毒针！针尖所指，正是赵员外和他身边那个装着“稀世奇珍”的檀木箱子！
“仙师救我！”赵员外魂飞魄散，肥胖的身躯筛糠般抖着，发出杀猪似的尖叫。
镖师们怒吼着挥刀扑上，刀锋劈入绿雾，却如同砍进粘稠的淤泥，发出沉闷的噗噗声，根本无法伤及雾气中的人影分毫。那为首的黑衣人冷哼一声，手掌轻轻一压。
嗤嗤嗤——！
漫天毒针，带着刺耳的破空尖啸，化作一片死亡的绿雨，瞬间覆盖了整个山神庙的前半部分！速度快得肉眼根本无法捕捉！
绝望的惨嚎瞬间爆发！冲在最前面的几个镖师，身体猛地一僵，随即整个人如同被泼了强酸，皮肤、血肉、骨骼，竟在众目睽睽之下，滋滋作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化、塌陷！转眼间就化作了几滩冒着绿泡的腥臭脓水！连骨头渣子都没剩下！
这恐怖的一幕，让庙内瞬间陷入死寂！剩下的镖师肝胆俱裂，握着刀的手抖得不成样子，连连后退。赵员外更是直接瘫软在地，裤裆处一片湿濡，腥臊之气弥漫开来。
“蝼蚁。”为首的黑衣人声音嘶哑，如同砂纸摩擦。他枯爪再次抬起，这一次，目标明确，直指瘫软的赵员外和那个檀木箱子！更加浓郁的墨绿毒雾在他掌心翻涌、压缩，散发出令人窒息的死亡气息。那毒雾凝聚的速度极快，眼看就要化作一道毁灭的洪流喷薄而出！
千钧一发！
宁夜蜷缩在神像后的阴影里，那毁灭性的墨绿毒针雨几乎是贴着他头皮飞过去的。他听到了皮肉消融的可怕声音，闻到了浓烈刺鼻的腥臭，死亡的冰冷气息如同实质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四肢却冰冷僵硬得如同死物。
完了！
这个念头像冰冷的铁水灌入脑海。他下意识地死死抱住怀里的断剑，仿佛那是溺水者唯一能抓住的稻草。冰冷的剑身硌得他骨头生疼。
就在那为首黑衣人掌心墨绿毒雾即将喷发的刹那——
嗡！
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猛地从宁夜怀中炸开！像是一颗沉寂了万古的心脏，骤然搏动了一下！
怀中断剑——那柄名为“孤寂”的残剑，剑柄末端，一道细如发丝、殷红如血的奇异符文骤然亮起！光芒微弱，却带着一种穿透万古的桀骜与冰冷！
紧接着，一股沛然莫御的恐怖吸力，毫无征兆地以宁夜为中心，轰然爆发！
首当其冲的，便是那黑衣人掌心即将喷出的、凝聚了可怕剧毒灵气的墨绿光球！
嗤——！
如同长鲸吸水！那足有磨盘大小、凝聚了黑衣人毕生毒功的致命光球，竟在离手的瞬间，猛地一滞，随即化作一道粗大的墨绿气流，被强行撕扯着，拐了个诡异的弯，疯狂地投向宁夜怀中的位置！速度之快，甚至在空中拉出了一道刺眼的绿色残影！
“什么？！”为首的黑衣人发出一声惊怒到极点的嘶吼，带着难以置信的骇然。他感觉自己体内精纯的毒元灵力，竟不受控制地顺着那道吸力狂泻而出！他想收手，想切断联系，却发现自己像是被无形的巨口死死咬住，根本无法挣脱！
这变故来得太过突然，太过诡异！庙内所有人都懵了。
紧接着，这股恐怖的吸力如同无形的漩涡，骤然扩张！庙内弥漫的所有残余毒雾、尚未完全散尽的墨绿毒针灵气、甚至空气中稀薄的天地元气……一切蕴含“灵”的存在，都疯狂地朝着宁夜——或者说，朝着他怀中断剑的方向，汹涌汇聚！
呜呜呜——！
风声骤变！不再是暴雨的哗啦，而是无数气流被强行拖拽、撕扯发出的低沉呜咽！整个山神庙内，仿佛形成了一个无形的漏斗，漏斗的底端，就是那个蜷缩在阴影里、抱着断剑的瘦弱少年！
“妖…妖法？！”另一个黑衣人惊恐大叫，声音都在打颤。他们引以为傲、屠戮凡俗如割草的剧毒灵气，此刻竟成了对方肆意吞噬的养料！
残破的油布下，“孤寂”剑身上的裂纹深处，一道道细密的血色纹路如同活物般蔓延开来，贪婪地吮吸着汹涌而至的磅礴灵力。断口处，一点极其微弱、却纯粹到令人心悸的银芒，艰难地凝聚、闪烁了一下，旋即又隐没下去，快得如同幻觉。
那沛然的吸力来得快，去得也快。仿佛只是残剑一次无意识的“呼吸”。
庙内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外面哗哗的雨声，以及篝火燃烧的噼啪轻响。
所有的墨绿毒雾，消失得无影无踪。地上那几滩触目惊心的脓水，也失去了光泽，变得如同普通的泥泞。三个黑衣人僵立在原地，为首者抬起的手掌还保持着前推的姿势，掌心却空空如也，凝聚的毒功被吞噬得一干二净。他们身上那层诡异的护体绿雾变得稀薄黯淡，几乎无法维持，露出下方苍白枯槁、写满惊骇的脸。
镖师们彻底傻了，握着刀，呆若木鸡。瘫在地上的赵员外张着嘴，口水混着尿渍流到脖子上都浑然不觉，眼珠子死死瞪着神像后的阴影，仿佛见了鬼。
死寂。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的声音，擂鼓般清晰。
宁夜自己也懵了。那瞬间的悸动和恐怖的吸力，几乎抽空了他周围的一切，包括他自己本就微弱的力气。他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和虚脱，仿佛身体被掏空。但紧接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感觉涌了上来——不是热，也不是充盈的力量感，而是一种……通透？
像是堵塞了无数年的河道，被一股无可抗拒的洪流粗暴地冲刷而过，虽然瞬间的冲击几乎将他撕裂，但冲过之后，河道本身却呈现出一种从未有过的空阔与洁净。身体深处，某种与生俱来的、沉重的枷锁，仿佛被那狂暴的吞噬之力，硬生生扯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湿透的乱发黏在苍白的脸颊上。那双总是低垂着、带着怯懦和麻木的眼睛，此刻透过发丝的缝隙望向外面。
他看到的是三张布满惊恐、如同白日见鬼的黑衣人的脸；看到的是镖师们呆滞茫然、如同石雕的神情；看到的是赵员外那副彻底失魂落魄的蠢相。
所有目光的焦点，都汇聚在他——这个蜷缩在神像阴影里、刚刚还被所有人斥为“废物”、“晦气”的少年身上。
“仙…仙人？”一个离宁夜最近、侥幸未被毒针波及的老镖师，声音抖得不成调，膝盖一软，噗通一声就跪了下去，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泥地上。他像是找到了唯一的救命稻草，嘶声哭喊起来：“仙人在上！小人有眼无珠！求仙人救命！求仙人救命啊！”
这一声哭喊，如同点燃了引线。
噗通！噗通！
劫后余生的镖师们如梦初醒，纷纷丢下手中无用的钢刀，争先恐后地朝着宁夜的方向跪倒，额头撞击地面的声音此起彼伏，混杂着恐惧、敬畏和狂热的呼喊：
“仙人显灵了！”
“多谢仙人救命之恩！”
“仙人慈悲！求仙人斩妖除魔！”
赵员外更是连滚带爬，肥胖的身躯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敏捷，手脚并用地扑到宁夜所在的角落前方，涕泪横流，磕头如捣蒜：“仙人！小老儿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仙颜！该打！该打！”他一边喊，一边真的用力扇起自己肥厚的耳光，啪啪作响，“求仙人开恩！求仙人收了这几个妖人！小老儿愿奉上全部家财！不！不！小老儿愿生生世世供奉仙人！”
三个黑衣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镖师们狂热的跪拜弄得心神剧震。为首者眼中惊疑不定，死死盯着阴影里的宁夜。那瞬间吞噬他毒功的诡异力量，让他心胆俱寒。他看不透！完全看不透！那少年身上没有丝毫灵气波动，但那股力量……绝非寻常！
是法宝？还是某种从未听闻的诡异功法？
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们的心脏。为首的黑衣人眼神闪烁，猛地一挥手，嘶哑的声音带着色厉内荏：“装神弄鬼！撤！”
话音未落，三道裹着稀薄绿雾的身影毫不犹豫，如同惊弓之鸟，撞开另一侧残破的窗户，瞬间消失在茫茫雨幕之中，连头都不敢回。那仓惶逃遁的背影，哪里还有半分刚才屠戮镖师时的凶焰滔天？
庙内，只剩下篝火燃烧的噼啪声，雨水从破洞灌入的哗啦声，以及一片劫后余生、混杂着敬畏与狂喜的粗重喘息。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神像之下。
宁夜依旧蜷缩着。怀里那柄名为“孤寂”的残剑，在吞噬了那磅礴的剧毒灵力后，似乎又恢复了沉寂。冰冷，坚硬，死气沉沉。只有剑柄末端，那道细若游丝的血色符文，仿佛耗尽了最后一点余力，光芒彻底隐没，重新变得黯淡无光。
他缓缓低下头。
湿漉漉的乱发垂落，遮住了他此刻的表情，只露出一个瘦削的下颌线条。
视线，凝固在油布包裹的断口之上。那狰狞的断口深处，一点微乎其微、纯粹到极致的银芒，如同沉入深海的星辰，彻底隐没在斑驳的黑暗里。
指尖，无意识地拂过冰冷的剑脊。一种难以言喻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冰冷触感，沿着指尖蔓延而上。那不是剑身的温度，更像是一种亘古的孤绝与沉寂，一种吞噬万有后的虚无。
耳边，是庙宇废墟里劫后余生的粗重喘息，是镖师们压抑不住的、带着哭腔的庆幸，是赵员外语无伦次的阿谀奉承。
“仙人…”“仙长…”“多谢仙人…”
这些词汇，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耳膜生疼。
仙人？
他？
一个被乞丐嘲笑、被镖师唾弃、抱着破铁片取暖的天漏废物？
宁夜缓缓抬起头，雨水混合着汗水，沿着他苍白的脸颊滑落。他没有看那些跪拜的人，目光穿透破庙屋顶巨大的窟窿，投向外面混沌翻滚的、墨汁般漆黑的雨夜苍穹。
一道无声的惊雷，仿佛在他识海深处炸开，劈开了那层包裹了十五年的、名为“废物”的厚重茧壳，露出里面冰冷而残酷的真相——
原来…吞尽天下灵气，才配做你的鞘。
指尖下，冰冷的剑脊深处，似乎传来一声极其微弱、如同叹息般的嗡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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