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那天，天还没亮透，院子里已经乱成一团。
娘一会儿翻箱子，一会儿拍桌子：“鞋呢？他那双鞋呢？”
爹提着布包在院子里转圈，嘴里念叨着：“这包小了，小了。”
青黎坐在门槛上，脚上那双鞋被娘擦得发亮，其实鞋底还是旧的。他嘴里叼着半块馒头，说话含糊不清：“别翻了，再翻我就不走了。”
娘抬头瞪他：“不走更好。”
话是这么说，手上动作一点没慢，一小包干粮塞进他怀里，又塞进布包里，生怕他路上饿死。
“路上饿了先吃自己的，别一看别人可怜就全分出去了。”
“知道。”
“别谁说你多核厉害，你就帮人算账、画图、写情书。”
“我又不是全能核。”
爹靠在门框上，嘴里叼着没点着的旱烟，打量他半天，才慢悠悠来了一句：“身上的核是你的，别被别人牵着走。”
这话听着有点玄，但青黎听懂了。
“那肯定。”他站起来拍了拍布包，“谁要真想牵，我先算算他赔不赔得起。”
娘眼眶又红了，偏偏还要凶他：“一路上看脚下，别老抬头看阵法，容易摔。”
“我从小摔到大。”青黎笑，“再摔几次也习惯了。”
说笑着，走到院门口的时候，他脚步还是顿了一下。
这院子不大，墙也不高。小时候他非要爬到墙头往外看，现在不用爬，他要走的那条路，比墙外任何一条都远。
爹走过来，把门栓提起来：“走吧，再拖一会儿，商队真得丢下你。”
娘突然一把抓住他的手：“记得回信。”
“记得。”
“少在信里报喜不报忧。”
“那多写点喜的就行。”
娘一边抹眼睛，一边把他往外推：“滚。”
青黎深呼吸一口气，对他们挥了挥手：“那我真走了。”
木门在身后“吱呀”一声合上，院子里的声音一下全挡在木板后面，只剩街上的动静往他耳朵里钻。
街上比平时早，多了不少人影。
有送孩子的，有纯看热闹的，有的干脆端着碗蹲在门口边吃边看。有人冲他招手：“青黎！”
有人喊得更直接：“多核，记得回来！”
他装作没听见“多核”两个字，只当乡里乡亲给自己壮胆。
镇外那块空地上，商队已经集合好了。
七八辆货车排成一列，车上用油布盖着，看不清里面装的是什么。几匹马在一旁打着响鼻，蹄子刨地。空地边缘插着一面王国的旗子，旁边还有一面深蓝色的小旗，旗面上印着六个简化到极致的几何图形。
那是图灵学院的旗。
岳澜已经到了，穿着比前两天整齐一点的长袍，腰间那块小小的身份牌在晨光下闪了一下。
他看见青黎，冲他抬了抬下巴：“还行，没迟到。”
“我娘五更天就把我拎起来了。”青黎说，“想迟到也难。”
岳澜笑了一下：“说明你在家里有分量。”
这话听着怪怪的，但挺暖和。
空地上除了他，还有几个差不多年纪的少年少女，看样子也都是要一起去王都的。
一个个子高、肩膀宽的少年正往车上扛箱子，嘴里哼哼：“谁装的，石头都没这么沉。”
旁边一个扎着高马尾的女孩背着弓，看着他忙活，就是不上去帮，眼神里写着“你活该”。
还有个戴着旧眼镜的瘦高个，盘腿坐在车轮旁，膝盖上摊着一本书，一边翻一边用脚尖拨石子，像周围这一切都跟他没关系。
岳澜把青黎叫过去：“正好，你们以后大概率一个班。”
他先指那个扛箱子的：“石棠，赤炎镇来的，战骨核亮得挺实。”
石棠放下箱子，笑得格外坦荡：“就是力气大了点。”
又指马尾女孩：“周妙妙，山城那边，弦视核不错，箭射得比她说话快。”
周妙妙嗯了一声，视线在青黎身上停了一下，很快挪开。
最后是戴眼镜的：“段辞，黎渊城来的，理域核亮得很规矩。”
段辞抬头，对他们点点头：“你们好。”
岳澜拍了拍青黎肩膀：“青黎，多核。以后互相盯着点。”
“早听说了。”石棠眼睛一亮，“我昨天一进镇子，就有人指着役所说里面有人把水晶球给整裂了。”
“那球本来也老了。”青黎说，“我只是帮它退休。”
石棠乐了：“话倒说得挺实在。那你现在咋感觉？六块一起亮，会不会头晕眼花？”
“没晕，就是有点忙。”青黎说。
周妙妙忍不住插嘴：“啥叫忙？”
“就一边有人让你算账，一边有人让你看路，一边有人在你耳边讲故事，还得装作自己都听懂了。”青黎随口说，“差不多这种。”
段辞轻声接了一句：“典型多核形容。”
石棠看了他一眼：“你咋听啥都像听过？”
“书上写的。”段辞推了推眼镜，“我提前翻了几本。”
岳澜看着这几个孩子吵吵闹闹，没多打断，只回头对商队头目挥了挥手：“可以走了。”
车轮开始转动，铁环碾在石头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青黎他们坐在中间一辆车上，背靠着货物。镇子一点点往后退，先是街口那棵歪脖子树，然后是几片熟悉的瓦，再往后，就只剩一片灰蓝色的屋顶影子贴在山脚下。
再往远一点看，小镇整个缩成一块不太规整的深色，像有人把它画在一张纸上，又把纸慢慢往脚底收。
“哎。”石棠把头伸出去往后看，“真出了这条路就不知道啥时候回来了。”
“你就算不出这条路，也不一定知道啥时候回去。”周妙妙踢他一脚，“脑子用在正地方。”
石棠缩回腿，悄悄嘟囔一句：“你们山城人讲话都这么冲。”
“没你冲。”周妙妙说，“你那张嘴迟早挨揍。”
青黎靠在车帮上，看他们斗嘴，觉得这氛围挺熟悉的，跟镇里那帮小子抢馒头时候差不多。
段辞那边安安静静的，书没离手。
“你走车也看得进去？”青黎忍不住问。
“看两遍顶一遍。”段辞头也不抬，“书里图看多了，梦里就不会乱画。”
这话说得太顺口，反而有点好笑。
“那你梦啥？”石棠凑过去，“也是黑水？”
“不是。”段辞合上书，“我梦里是格子和线。”
“听着比他的还累。”周妙妙评价。
商队沿着官道慢慢前进，两边是田地和低矮小树。偶尔路过小村子，有小孩追着车跑，一边跑一边喊：“大城车，大城车！”
中午在一片树林边歇脚。
大家在树荫下坐成一圈，各自掏干粮。
石棠的包最大，打开一看，全是馒头，整整齐齐排着。
“我娘说外头吃不惯，让我先吃清淡的。”他咬了一口，脸都皱了，“太清淡了。”
周妙妙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两只油亮的肉包子。
她犹豫了一下，掏出一只丢给他：“给你一个，省得你一路叫。”
石棠眼睛都亮了：“你人真好。”
“少废话，吃东西的时候嘴安静点。”周妙妙说。
段辞一边啃干饼，一边拿小树枝在地上画方块和线条。画着画着，又用脚一抹，抹掉。
“你在算啥？”青黎好奇。
“算从这儿到王都，照现在速度，要走多久。”段辞说。
“那你算出来了吗？”
“看马。”段辞抬了抬下巴，“它们要是下午偷懒，就得晚上赶一段。”
岳澜过来了，在他们旁边蹲下，从怀里掏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
封皮上写着几个字：《图灵初识·简本》。
“正好闲着。”他翻了几页，“先讲一点你们以后肯定要听三遍的东西。”
“现在就上课？”石棠立刻挺直了腰，“我还没准备好挨骂。”
“想挨骂等进学院。”岳澜说，“现在算白送一堂。”
他指了指册子上的图案：“你们都知道自己核亮哪块，但大概不知道，每块核背后都有个几何原型。”
“方阵，对应的是撑住、扛着，战骨最吃这个。”
“弯线，看的是路，是趋势，弓手、刺客这边常用。”
“多边，是变化，法师、部分召唤喜欢拿它折腾。”
“双环，是连接，你们以后看骑士契约坐骑，就离不开这一块。”
“碎片，是爆发和打断。”
“六芒，是规则和约束，阵法都绕不过它。”
他说得不快，每个字都很简单。
石棠听得直点头：“那我至少听懂方阵那一条。”
“你只要记住你自己那块就行。”周妙妙说，“你要是对六芒产生兴趣，我才不信。”
段辞倒是眼睛一亮：“梦里的图形，其实就是这些原型在心盘里的投影？”
“差不多。”岳澜说，“不过梦里面有水有光，还掺杂你自己的东西，不能全信。”
他合上册子：“这些等你们进学院，有人拿着书本念，你们现在就当听个新鲜。”
“我觉得我今天晚上就会忘。”石棠很诚实。
“那就说明你正常。”岳澜站起来，“不正常的是记太多，还要自己加料。”
歇过一阵，队伍继续上路。
快到傍晚时，地平线上出现一圈低矮的土墙，里面有房子、有马圈，还有一块比周围稍高的平台，像有人把那块地生生垫高了一截。
那是图灵前哨驿站。
商队进站，办登记的办登记，牵马的牵马。
学院这边被领到中间那块高平台前。
平台上刻着一个大阵，线条密密麻麻铺开。六个角落各有一个明显的几何图形，刚好就是方阵、弯线、多边、双环、碎片、六芒，中间是一块空着的圆，供人站。
平台边缘镶着几块颜色发灰的石头，看着跟普通石头差不多，但细看能看到里面有细细的纹。
“这就是你们以后书上要背的‘加持阵’。”岳澜说，“专门给路过的队伍加一层保护。”
他从腰间的小袋里掏出几块拇指大小的晶体，形状不规则，边缘有被刻过的痕迹。
“这就是下品图灵石。”他一边往阵边的凹槽里按，一边随口讲，“从矿里挖出来之后刻好，用来给阵供能。你们以后画阵要学会认这种石头，不然画出来的东西只能当好看。”
石头一块一块按进去，阵纹跟着一点一点亮起来，先是边缘，再是中心，最后整个平台都罩上了一层淡淡的光。
“来，上来站一圈。”岳澜朝他们招手，“走慢点，别踩到图灵石，崴着脚就不好了。”
青黎他们几个走上平台。
脚底像被一层温温的东西托了一下，光线从纹路里往上涌，绕着脚踝转了一圈，最后又退回去，像在他们身上留了个记号。
“这阵给你们做了两件事。”岳澜说，“一是加了一层很薄的护罩。真遇到危险，可以帮你们挡一挡，具体怎么挡，要看你们各自的核会怎么回应。”
“二是给你们身上打了一个‘有学院看着’的标记。”
石棠眼睛亮了：“那坏人看到，会不会绕着走？”
“看坏人聪不聪明。”岳澜说，“聪明的会绕着走，不聪明的，会先碰一鼻子灰再长记性。”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魔兽认不出这东西。”
“那就没法子了。”石棠缩了缩脖子。
忙完这一圈，加持阵的光慢慢暗下去，只剩一点印在他们身上的浅浅感觉。
驿站里给他们安排了简易房，几张铺了干草的木板搭在一起，当临时床。屋顶有烟熏的痕迹，墙角堆着备用柴火，晚上点火做饭的时候，整个院子都是烟味和肉香。
晚上，大家围着火堆坐成一圈。
石棠蹲在火边，一手拿棍翻烤着一块肉，一手感叹：“这味道真的比我娘做得好一点。”
“你这话要是被你娘听见……”周妙妙摇头，“你回去自己掂量。”
“我会说我被学院的人逼的。”石棠很有主意。
段辞坐在稍远一点的地方，书摊在膝盖上，火光在纸上跳。
“你总看书不累？”青黎问。
“我在家看得比这多。”段辞说，“在这儿看，算少的了。”
青黎没再说什么，仰头看了一会儿天。
驿站外的天比镇里看得更开，星星多很多。远处还有一块地方隐隐发亮，那是加持阵残留的一点光。
“你在想啥？”石棠问。
“想明天王都啥样。”青黎说，“你呢？”
“我在想学院饭堂饭多不多。”石棠说。
“那你梦想挺明确。”青黎评价。
等火堆烧得差不多，大家各自散回房里，准备睡觉。
青黎躺在那张有点硌背的草垫上，翻了个身，闭上眼。
那片黑水很给面子地又出现了。
圆盘还在，六块图形照旧绕着转，中间那团模模糊糊的光，比前几次又实了一点，隐约有了一圈边。
他耳边的声音也跟着响了一下，还是那种含糊不清的：“……第七……埋……”
他没再去追，任由那句话在耳边绕一圈，淡下去。
“等进了学院再说。”他在心里对那块圆盘说，“你爱转就转，别把我弄翻就行。”
圆盘没回答他，老老实实转着。
醒来的时候，屋外已经有动静。
有人在走廊上走来走去，拍着门板喊：“该起的起啊，商队一炷香后出发，迟了自己追。”
隔壁传来迷迷糊糊的应声，接着是翻身、穿衣、扛箱子的杂音。
青黎睁开眼，看着头顶被烟熏得发黑的木板愣了几息，伸手揉了揉脸。
胸口那块热意安稳地待在那儿，没有乱跳，也没有乱闹，就像他一样，醒了，但是还没完全缓过来。
“走吧。”他小声说了一句。
他掀开薄毯，下床，赤脚踩在稍微有点凉的地板上，推门出去。
院子里已经有人在套马，商队的人在检查车轮，驿站的伙计抱着一篮干面饼往车上送。
天刚亮开一点，远处的天际线灰白一片，看不见王都，却知道，顺着这条路再走一天，就该能看见那座城市的影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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