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的江城,屋檐瓦当滴着连天水。沈默缩在图书馆最深处的地下书库,指尖正抚过一卷明万历年间手抄的《冥器考略》,纸页脆如秋叶,墨迹间洇着暗红水渍——像干涸的血。
一卷东西从书脊夹层里滑落。
不是纸,是帛。漆黑如子夜,触手冰凉滑腻,似某种冷血动物的蜕皮。边缘绣着暗银色的“引魂纹”——沈默瞳孔骤缩,那是湘西“赶尸道”秘传的禁纹,《滇南异闻录》有载:“活人沾此纹,三魂必走其一,七魄渐散,终成游尸。”
帛上唯有一行银丝绣的小篆:
“敬启观‘往生回响’秘藏展”
无落款,无时地。
沈默后颈寒毛倒竖。三年前,导师陈教授在滇南荒庙拓碑,拓下一模一样的纹路。回程路上便开始说胡话,总念叨“有人在替我活”。半年后被人发现溺毙在自家天井的积水缸里,面朝下,背上用血画着个残缺的引魂纹,尸体捞上来时,嘴角却挂着诡异的笑。
他想把这邪物扔进废纸篓,手指却不听使唤地将它卷起,塞入内襟暗袋。帛贴肉的刹那,寒气透骨,五脏六腑都像被冻住了。
三息之后,剧痛如烧红的针,刺入眉心——
明夜亥时正,南岸老义仓,第七间。
窗外雷声闷响。图书馆三楼走廊尽头,一个穿靛蓝寿衣的影子缓缓转身,帽子压得极低,露出的下巴青白如尸。影子抬起右手,食指中指并拢,朝沈默的方向,轻轻一勾。
雨,铺天盖地下了起来。
义仓早废了,据说光绪年间闹过瘟疫,义仓的人死绝,从此荒废。如今只剩一排歪斜的青砖仓房,在雨夜里如一列搁浅的黑色棺椁。第七间在最尽头,墙皮剥落处露出暗红色的砖——那是用朱砂混黑狗血、童男童女指尖血浸过的“镇煞砖”,《鲁班书》下册有载此法,镇的是厉鬼。
门虚掩着,推开时不惊一丝风。
仓内高阔得反常,顶上悬着七七四十九盏白纸灯笼,烛火幽绿如鬼眼。中央供着一尊佛像。
跌坐莲台,着晚清员外郎的靛蓝绸褂,外披一件破旧不堪的百衲袈裟,双手结印于腹前——但那手印不对,不是佛教任何已知手印,十指扭曲交缠,像在结一个邪咒。佛首低垂,一头银白长发垂至莲台,将面部全然遮蔽。
不是遮蔽。
是根本没有五官。长发下是一片光滑如镜的瓷白弧面,空得让人心慌,看久了会觉得那弧面在微微起伏,像在呼吸。
佛前设一黄铜香炉,炉身浮雕十八层地狱图。炉旁刻一行蝇头小楷:
“敬香一炷,可观往生。”
沈默下意识探向袖袋,指尖触到一根冰凉的线香。抽出细看,香身漆黑如炭,香头暗红似凝血,散发的却不是檀香气,而是一股甜腻的腐味——这是“尸涎香”,只湘西某些宗族替横死者做“养尸法事”时方用。香身浮雕着层层叠叠的痛苦人脸,细数之下,竟有九层,每层九张,共八十一张脸。
香入炉的瞬间,四十九盏灯笼的幽绿烛火齐齐一晃。
仓房深处传来木齿轮咬合的吱呀声,那声音古老得像是从地底传来。接着是个女人声音,平直无波,如诵祭文:
“恭迎贵客临‘往生回响’。请噤声,敬展品。”
声从四面八方涌来,不辨源头,每个字都带着回音,仿佛有无数人在同时复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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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展区:容止的囚牢
这展区极大,陈列着数十个紫檀木展柜,每个柜中都有一件“与脸有关”的冥器。沈默只看最近的三件:
展品一:哭丧傩面
标签注:明万历年间,赣南“送瘟神”大醮所用。整块雷击木雕成,彩漆斑驳,嘴角裂至耳根,舌吐三寸。标签背面有小字:“此面曾覆于三十七名‘瘟童’脸上,童毙,面存其魂。”
沈默凝视五息,面具上渐浮现无数张童子脸——有男有女,最小的不过三四岁——如水波重叠荡开。所有脸皆在无声恸哭,眼角渗血,血珠滚落,在玻璃柜内壁留下道道血痕。
空气里飘来甜腻腐气,似放久了的供果混着尸油味。
四十九盏灯笼齐暗一瞬,幻象消散。
展品二:照孽镜
一面等人高青铜镜,镜框雕百鬼啖人图。镜面布满蛛网裂痕,以暗红胶质黏合——沈默凑近细看,那胶质里竟嵌着无数黑色发丝。标签写:“唐天宝年制,曾置枉死城入口。”
沈默初只照见自己模糊倒影,但下一息,镜中多出一人。
是个穿月白旗袍的年轻女子,头发绾旧式髻子,插一支银簪。她额心有个黑洞洞的伤口,边缘焦黑,似被烙铁烫过。血已干涸成紫黑痂块。她抬起手,指尖焦黑如炭,轻叩镜面。
每叩一下,镜裂处便渗出暗红黏液,那黏液滴落在地,竟化作一只只红蚁,四散爬开。
女子的眼紧锁沈默,唇微嚅,无声地说二字:
救我。
镜面忽复常,唯映沈默煞白的脸。
那诵经般的女声再起,这次带上了某种韵律,像在唱挽歌:“下一展区无光。幽冥道险,请用匣中灯,灯油有限,慎之慎之。”
展品三:留魂匣与往生图
一只老式梳妆匣,紫檀木雕精细的“九品往生莲台纹”——但细看便会发现,莲台中央坐着的不是佛,而是一个扭曲的童子,童子怀中抱着一颗人头。匣旁摆一幅泛黄画卷,缓缓自行展开。
画中是个约五六岁的女童,穿红袄,扎双丫髻,笑容僵硬得不似活人。背景是江南园林,假山池塘,但池中浮着的不是荷花,而是一具具童尸。题款:
林晚照,光绪二年三月初三生,光绪七年九月初九殁。
父林守业泣血题。
匣旁还有只青瓷油瓶,拔开木塞,一股浓烈的血腥气扑鼻而来——这不是灯油,是尸油,且是童尸所炼。
沈默的指尖触到匣盖铜扣的刹那,一股寒气自指尖窜上,顺手臂直冲天灵,脑中轰然炸开无数童稚的哭笑声。
推开第二展区的乌木门,绝对的黑暗如浓墨泼面。沈默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在死寂中如撞丧钟。
第一滴尸油点亮灯盏:
昏黄的光勉强照出一条狭长甬道,两边不再是墙,而是层层叠叠的棺椁,有的棺盖半开,露出里面干瘪的尸手。地面湿滑,铺着一层暗绿色的苔藓,踩上去噗嗤作响。甬道尽头百步外,站着刚才镜中的旗袍女子——她垂首而立,身后隐约还有数道影子。
尸油燃得极快,五息即灭。
第二滴尸油:
女子近了至少二十步。沈默看清她旗袍下摆已完全湿透,滴滴答答往下淌着浑浊的暗黄色液体,那液体落地后竟蠕动着聚成小虫,四散爬开。她的双手前伸,姿势古怪,十指张开如爪,像在推一扇看不见的门。
黑暗里传来密集的噗嗒声——不是一双赤脚,是无数双脚在湿地行走的声音。还有……铁器拖地的刺啦声,那声音沉重,似拖着重物。
空气里弥漫开浓烈的铁锈味,混着一股甜腥——是血。
第三滴尸油猛转向身后:
甬道入口处,立着个高大的影子。
穿一件脏得辨不出本色的刽子手行刑褂,褂前襟绣着褪色的“斩”字。裸露的手臂筋肉虬结如老树根,血管凸起,色如黑紫,在皮下蠕动着。他手里拖着的不是寻常鬼头刀,而是一柄虎头铡刀的铡刀片,长五尺,宽一尺,锈迹斑斑,刃口崩裂处沾着黑红污渍。刀柄缠着的红布早已褪色成褐,布条末端系着七枚铜钱——那是“买命钱”。
他的脸隐在阴影里,唯有一张嘴咧开,露出被烟油熏黑的牙,牙缝间塞着暗红色的肉丝。
他在笑。无声地笑。
而他身后,影影绰绰,站着至少十余道身影,皆穿囚衣,颈戴木枷,垂首不语。
沈默转身便跑。尸油灯在奔跑中明灭:
· 旗袍女子的指擦过他后颈,冰凉刺骨,那触感停留了三息才消散;
· 铡刀片劈在旁边棺椁上,棺木炸裂,一具穿着清服的干尸滚出,眼眶空洞;
· 右边棺中,一只苍白浮肿的手突然伸直,五指张开,指尖滴着尸水;
· 左边棺中,一颗泡得发胀的头颅转动眼珠,瞳孔如猫般竖立,跟着沈默移动;
· 更深处,传来孩童的嬉笑声,那笑声在甬道里回荡,越来越近。
甬道尽头现出一扇半开的朱漆木门,门板上用鲜血画着潦草的符咒——是正一教的“镇尸符”,但画法错了三笔,反而成了“引尸符”。
沈默侧身挤入,反手抵门。门缝合拢前的最后一瞥,他看见那刽子手身后,那些囚犯缓缓抬起头——每张脸都是空白。
门外,铡刀片拖地的刺啦声徘徊良久,夹杂着低沉的、似老牛喘息的咕噜声,还有指甲刮擦棺木的吱呀声。良久,渐行渐远。
门内是另一番天地。
这是一间极大的画室,四壁挂满画卷,地上堆着卷轴,空气里有股陈年宣纸的霉味,混合着松烟墨、朱砂与某种草药的苦涩气息——那是罂粟壳混天南星的味道,有致幻麻痹之效。
暗红色的光来自房间四角的四盏落地宫灯,灯罩上绘着“地狱变相图”,恶鬼食人,血海翻腾。中央摆着一张宽大的紫檀画案,案长三丈,宽五尺,似祭坛。
案上已铺好七张生宣,纸面微潮,似刚被雾气濡湿。一方端砚摆在案头,墨已研好,色如浓夜,墨中混着金粉,微微反光。笔架上悬着七支狼毫,笔尖皆蘸饱了墨,墨汁将滴未滴。
沈默刚走近画案,第一张宣纸上便自行浮现出墨迹——
第一幅: 旗袍女子惊恐的脸,她的眼瞪得极大,眼角撕裂,口张开至极限,似在尖叫,但下巴不自然地歪斜——像是被人用力掰脱臼了。墨色由淡转浓,仿佛有只看不见的手正在运笔,笔触癫狂,墨点飞溅如血。
第二幅: 刽子手高举铡刀片的瞬间,行刑褂上的污渍在墨色中清晰可辨——是无数重叠的、黑红色的手印,大小不一,有成人手掌,亦有孩童小手。墨迹在纸上微微凸起,竟真的渗出暗红液体,在宣纸上洇开。
第三幅: 沈默在幽冥道奔跑的背影,而在他身后不到一尺处,还有三道影子:一是那佝偻提篮的老妪;二是个无头书生,手提自己的头颅;三是个腹部剖开的孕妇,肠子拖地。此画的墨色极淡,似随时会消散。
第四幅: 旗袍女子被缚于一张铁制刑椅(非太师椅),头顶悬着一盏铜制九莲灯,莲心处伸出的不是铜针,而是一根人骨磨成的骨针,针尖正对她的百会穴。刽子手立在她身后,手握一根浸油的麻绳,绳连九莲灯。背景处,还有三个模糊身影在旁观。
第五幅: 一间昏暗的丹房,中央置一青铜丹炉,炉火熊熊。炉前跪着个道士打扮的人,正将一具童尸推入炉中。丹炉上方烟气凝成一张痛苦的童子脸。
第六幅: 一条无尽的长廊,两侧是密密麻麻的展柜,每个柜中都封着一具躯体,姿态各异,表情凝固。长廊深处,那尊无面佛背对画面,正在一张帛帖上书写。
第七幅: 空白。唯右下角有一行小字:“待君入画。”
诡异的是,第四幅画的背景里有面铜镜,镜中映出的并非刑景,而是这间画房,以及正立于案前的沈默本人。镜中的他,背后站着个穿寿衣的影子。
沈默尚未回神,画房对面的整面墙突然变得透明——那是一面巨大的水镜。镜后的房间亮起惨白的磷光,第四幅画中的场景正在“重演”:
旗袍女子在铁椅上剧烈抽搐,那根骨针缓缓旋入她的头顶,黑血顺额流下。她猛地转头,看向镜子,瞳孔缩成针尖,嘴唇嚅动,鲜血从嘴角涌出。
镜中场景突然拉近,她的脸几乎贴到镜面,那双眼中倒映出的,竟是沈默的脸。
没有声音传来,但沈默脑中炸开了一个女人的声音,细弱却由无数回声叠加,那回声里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救我……找齐三件旧物……破了这轮回……否则……你亦将永锢于此……”
幻象消散。水镜复原为墙。
画案上,一张新的生宣无风自动,从案底滑至中央。墨迹自行浮现,是女子临死前的特写,她的泪在纸上化开,形成褐黄色的痕渍——那渍痕竟微微凸起,摸上去有质感,像真的泪痂。画幅边缘有暗褐色字迹,似用血写就,因年代久远,已发黑:
“救我。苏婉。光绪四年。林宅女佣,年十九,被掳为‘养魂皿’。痛楚无尽,魂碎九片,散于展廊。若有后来者,请集齐:晚照的齿、合家图、守业的发。置回原处,或可破阵。然……吾试过三十七人……皆成展品……慎之……慎之……”
字迹至此中断,最后两字墨色极淡,似书写者已气绝。
那尊无面佛不知何时已立于画房门口。这一次,它并非走來,而是凭空浮现。那诵经般的女声与溺水般的呻吟、孩童的啼哭、老人的叹息混作一处,成了嘈杂的混响:
“须得……找齐三件旧物……洗净这轮回……你才出得去……否则……留于此……伴我等……永世……”
声音未落,沈默眼前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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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件旧物:晚照的乳齿
光绪七年,九月初九,重阳。
那日天高云淡,林家按习俗登高。林守业携妻女至城郊翠微山。晚照穿着新做的红袄,蹦蹦跳跳走在前面,手里攥着一支茱萸。她刚掉了两颗乳牙,说话有点漏风:“爹爹,山上真有仙人吗?”
林守业笑答:“有,但仙人不见凡人。我儿要乖乖的,长大了爹爹带你去寻仙。”
行至半山腰,有一处道观,名“清虚观”。观中有一口古井,井栏上刻着“锁龙井”三字,传说井下镇着一条恶龙。道士告诫香客勿近井口。
晚照好奇,趁大人不备,溜到井边。她趴在井栏上往下看——井很深,水面映着天空和她小小的倒影。就在这时,她腰间挂着的锦囊(装着乳齿)松脱,掉入井中。
“我的牙!”晚照惊呼,伸手去够,身子探出太多。
林守业听到惊呼回头,只见女儿的身影在井栏边一晃——
落水声闷响。
林守业疯了一样扑到井边。井水幽深,不见底。道士拿来绳索,林守业亲自下去。井水冰寒刺骨,他在水下摸索,触到女儿的身体。抱上来时,晚照已面色青紫,没了呼吸。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个锦囊——她竟在坠井的瞬间,伸手抓住了掉落的锦囊。
当晚,林守业抱着女儿尸身不肯撒手。更诡异的是:晚照的右手死死攥着锦囊,五指僵硬,怎么也掰不开。请来的仵作说:“童尸握物,怨念未消。此物与她有执念牵连。”
林守业盯着那个锦囊,眼中渐渐燃起疯狂的光。
他想起曾在古籍中看过:“童稚夭亡,若执念附于贴身之物,魂可不散。”
接下来的画面快进:
· 晚照下葬,锦囊随葬,手仍握着;
· 三日后,林守业深夜掘坟,开棺时发现晚照的右手已经松开,锦囊落在棺底——仿佛女儿知道他会来取;
· 他拿走锦囊,开始翻阅所有关于“留魂”、“养魄”的邪术典籍;
· 第一次尝试,用黑狗血浸泡锦囊七日,夜夜抱着锦囊呼唤晚照名字;
· 某夜,他梦见晚照站在井边,回头对他笑:“爹爹,井里有龙,龙说要带我走……”
幻象结束。锦囊的内衬上,浮现出一行极小的血字,需对着光才能看清:
“骨血相连,齿为证见。魂兮归来,父女重圆。”
脚步声再次逼近,这次更急,更重。沈默冲出闺房,发现已回到展区。一个展柜无声滑开,柜内铺着红绸,标签是“第一旧物:稚女遗齿”。
他把锦囊放入的瞬间,林守业出现在甬道另一端,这次他身后跟着的囚犯影子多了数倍,密密麻麻,几乎挤满甬道。他发出非人的咆哮,那咆哮声中混杂着男女老少的哀嚎:
“还给我——那是晚照的牙——她最后攥着的东西——你竟敢碰它——!!!”
但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他隔绝在外。他疯狂地撞击空气,铡刀片砍在屏障上,火花四溅。他的身影逐渐淡去,消失前,他的眼睛死死盯着沈默,嘴里无声地说了三个字,看口型是:
你也会。
而屏障外,那些囚犯影子齐刷刷转头,数百张空白的面孔“看”向沈默。
脚下的地板突然消失。沈默坠入深渊,这一次下落得更久,久到他开始数自己的心跳,数到九百九十九下时,终于摔在实物上。
不是地面,而是一具浮棺。
棺材半朽,棺盖裂开,里面躺着一具穿着清朝官服的尸身,尸身未腐,面如生人,但双目圆睁,瞳孔是白色的。尸体的手突然抬起,抓住了沈默的脚踝。
沈默猛力挣脱,滚落棺外,发现自己站在一条巨大的铁索上。铁索横跨无底深渊,下方黑雾翻腾,雾中传来无数哀嚎哭泣声,似有万千亡魂在雾中沉浮。铁索每一环都有碗口粗,表面长满了滑腻的水藻和苔藓,还有一层黏稠的暗红色物质,散发浓烈的福尔马林与尸臭混合的气味——这是血苔,只生长在极阴之地。
远处,一点昏黄的光晃晃悠悠飘来。
引魂灯。
不止一盏。
是三盏。
呈“品”字形飘来,每盏灯后都有一个提灯者。
它们很高,至少一丈,四肢细长得违反生理结构,关节反着弯。穿着破烂的黑色寿衣,衣上绣着褪色的“寿”字。脸上皆戴纯白的无面傩具,只有眼洞处是两个深不见底的黑窟窿。手中提着的白纸灯笼,烛火幽绿如鬼火,灯笼罩子上用朱砂写着扭曲的“引”、“魂”、“归”三字。
被那绿光照到的瞬间,沈默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冻住了,心脏骤停了一拍。那光在吸走温度、生气与记忆。
他沿着铁索往前爬。铁索晃动,下方黑雾中的哀嚎声更剧,有无数苍白的手从雾中伸出,试图抓扯铁索。绿光几次擦过他的脚踝。每一次,他都感到一阵眩晕,记忆被撕下一片:
· 第一次,忘了母亲的脸;
· 第二次,忘了自己为什么要考博士;
· 第三次,忘了陈教授是怎么死的;
· 第四次,忘了自己的生辰八字;
· 第五次,正在忘记“沈默”这个名字……
铁索尽头是个悬空的石台,台上筑着一间书房,飞檐翘角,似庙观。匾额上书:“养心斋”。但“心”字的一点是红的,似用血点染。
书房内陈设古雅,黄花梨书案,官帽椅,多宝格上摆着古籍。但细看便会发现:书是反着放的,椅子腿是人骨拼接,多宝格里陈列的不是古董,而是一个个泡在液体中的器官。
书案上,沈默找到了第二件旧物:
林守业一家三口的画像。 绢本设色,画工精湛。画中林守业穿着五品官服(捐来的虚衔),正襟危坐;妻端庄,手持念珠;女晚照被抱在父亲怀里,笑容甜美。背景是林家宅邸,花团锦簇。题款:
“光绪三年春,合家欢于听雨轩。愿岁岁如今朝,生生不相离。守业沐手敬绘。”
但若将画对着烛光细看,便会发现绢布背面还有一层:
用血画的另一幅图。图中林守业站在一堆尸体中央,手举一颗心脏状物体,仰天狂笑;妻悬梁自尽,舌吐三寸;晚照躺在棺材里,眼睛睁开。题款是狂乱的草书:
“皆负我!皆弃我!唯晚照永伴!以魂养魂!以血饲血!生生世世!父女不离!”
沈默的手指碰到绢面的瞬间——
幻象展开,这一次是苏婉的完整记忆:
苏婉,十九岁,苏州人,因家贫被卖至林家为佣。她手脚勤快,性格温婉,晚照喜欢她,常缠着她玩。林守业起初对她客气,后渐显露异常。
某日,林守业唤她至书房,给她看一些古怪图纸,讲解“魂魄乃光影,可显影留存”的歪理。苏婉听得毛骨悚然,但不敢反驳。
几日后,林守业让她喝下一碗“安神汤”。汤中掺了罂粟壳和天南星熬的汁,她昏迷。
醒来时,已被绑在铁椅上,头顶悬着九莲骨灯。林守业在一旁狂热记录,口中念念有词:“魂体频率……需与晚照契合……此女八字属阴……正好……”
骨针刺入头顶的剧痛。她惨叫,但口中被塞了麻核,只能发出呜呜声。
接下来的七七四十九天,她经历了非人的折磨:骨针每日旋入一分,同时林守业给她灌下各种药汤,有时是致幻的罂粟汤,有时是剧痛的砒霜水(微量,不致死),有时是让她保持清醒的苦参汁。他记录她每一刻的反应,观察她瞳孔的变化,甚至在她濒死时用“还魂符”吊住性命。
第四十九天,她魂碎。意识分裂成九片,一片留在尸身,其余八片散于展廊各处,成为“回响残影”。
林守业失败了。苏婉的灵魂频率与晚照并不完全契合,无法作为“养魂皿”。他愤怒地鞭尸,然后将苏婉的尸体处理,埋于义仓地下。
但他从这次失败中悟出关键:单一魂力不足,需建立循环系统,以众多魂力为柴,慢慢温养晚照残魂。于是,“往生回响”展廊诞生。
幻象结束。林守业的笔记旁白在沈默脑中最后一次响起,这次带上了疯狂的笑意:
“……肉身死非终,魂魄乃另一形之显影……晚照魂碎于殁处……需载器……需共鸣……然一人魂薄,万人魂厚……以展廊为鼎炉,以观者为薪柴,炼百年,千年……晚照终将归来……而我……将与女儿永世同在……”
引魂灯的绿光从书房门外渗入,三盏灯已飘至门口,绿光将门框映得惨绿。沈默抓起画像,画像入手沉重,似有无数冤魂附于其上。
他跌跌撞撞爬回铁索。返回的过程比来时更凶险。三盏引魂灯呈合围之势,绿光交织成网,几次险些将他罩住。铁索下的黑雾中,那些苍白的手伸得更长,几乎要抓住他的脚。当他终于爬回起点,将画像放进第二展柜时,左手整只手掌被绿光扫到边缘,瞬间失去血色,变成死灰色,皮肤干瘪如老树皮,五指的知觉正在飞速流失。
展柜合拢的瞬间,柜中画像上的林守业,眼睛转动了一下,看向沈默,嘴角微扬。
第三展区的门是一扇巨大的青铜门,门上浮雕着“五脏神”图——心、肝、脾、肺、肾,皆呈人面,表情痛苦。门板上用新鲜的血画着复杂的符咒,血还未干,缓缓流淌。
推开门的瞬间,一股浓烈的腥甜味扑鼻而来。
这不是房间,而是一座庙。
一座供奉五脏的邪庙。空间广大如殿,中央不是神像,而是五座巨大的青铜鼎,按五行方位排列。每座鼎中煮着不同的东西:
· 心鼎:沸腾的血浆,冒着血泡,泡中浮现人脸;
· 肝鼎:暗绿色的胆汁状液体,散发苦味;
· 脾鼎:黄浊的脓液,翻滚着絮状物;
· 肺鼎:灰白色的泡沫,如痰液;
· 肾鼎:漆黑的尿液状液体,腥臊刺鼻。
四壁不是墙,而是无数个佛龛,龛中供奉的不是佛,而是一个个玻璃罐,罐中泡着各种器官:跳动的心脏、蠕动的肠子、抽搐的肺叶、转动的眼球……所有器官都是新鲜的,似刚从活体取下。每个罐下都有标签,字迹工整:
“庚子年七月十五,子时,女,十七岁,心悸而亡,取心。”
“丙午年三月初三,午时,男,二十二岁,肺痨,取肺。”
“辛亥年九月初九,亥时,童,八岁,惊吓失魂,取肝脾。”
……
最早的年号是光绪七年,最近的……是昨日。
半空中漂浮着许多陶罐,罐口用黄泥封着,但罐身渗出暗红色的液体,一滴一滴落在地面,积成一个个小血洼,血洼相连,形成诡异的符文。
庙的最深处,有个石砌祭坛。坛上供着第三件旧物:
林守业的“发束”。
那不是寻常的头发,而是一束用红绳紧紧捆扎的灰白长发,发丝间混杂着暗红色的血丝。发束被置于一个水晶匣中,匣底铺着朱砂。那发束竟在微微蠕动,似有生命,发丝间闪烁着幽绿的光点,如萤火。匣旁有一行小字:“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以发为引,魂系千丝。”
发束旁摊着那本《幽冥显影秘录》真本。沈默用尚能动的右手翻开最后一页,上面是林守业的绝笔:
光绪三十四年,冬。
展廊已成,循环初立。
观者三百七十一名入彀,魂力渐丰。晚照残影已可显形一炷香时间,叫我爹爹。
然吾身将朽,大限将至。
吾苦思三日,得终极法:身可死,发不绝。以吾发为引,系十万魂;以吾念为阵,困十万灵。发在阵在,念存廊存。
如此,纵肉身腐,吾魂永系于发,永伴晚照,永续此阵。
后世观者,无论尔为何人,入此廊,皆为薪柴。
展必续。永续。
生生世世,无始无终。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墨色极新,似刚写就:
“民国三十七年,观者破千,晚照可言语。狂喜。”
“公元一九六六年,观者破万,晚照可行走。泣涕。”
“公元二零一一年,观者逾十万,晚照可唤我‘爹爹’,一如生前。死而无憾。”
“然……为何……她眼中无爱……只有怨毒……”
最后一行字被反复涂抹,几不可辨。
沈默尚未读完,庙中异变陡生。
五鼎中的液体同时沸腾,喷涌而出,在空中汇聚,凝结成一个巨大的、半透明的灰色雾霭团块——噬忆妖完全体。
它比之前庞大十倍,核心处悬浮的不再是人脑,而是一团蠕动的发束——那是林守业发束的投影。从雾霭中伸出成千上万条细长触须,每根触须末端不再是单一器官,而是完整的五官:有的是一只眼睛配一张嘴,有的是一只耳朵配一个鼻子,有的是一整张脸……所有五官都在同时动作:眼睛眨动,嘴巴开合,耳朵抽动,鼻子翕张。
当它“察觉”到沈默时,所有触须末端的五官同时转向他。
庙中响起海潮般的嗡鸣,那嗡鸣中夹杂着无数人的声音,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哭有笑,有怒有怨——那是十万被吞噬者的记忆杂音。
沈默感到记忆被暴力撕扯、咀嚼、吞咽:
· 外婆的童谣被扯碎,音符四散;
· 初恋女孩的脸被揉烂,化成色块;
· 对深水的恐惧被稀释,变成麻木;
· “沈默”这个名字被拆解,笔画分离;
· 他正在忘记如何呼吸,如何心跳,如何思考……
他咬破舌尖,剧痛让他清醒一瞬。他扑向祭坛,抓起那束头发。发束入手的刹那,一股阴寒之气顺手臂直冲脑门——那些发丝仿佛活了过来,缠绕上他的手指,要钻进他的皮肉。
他感到自己的记忆正被这束头发编织、缠绕、覆盖。
他转身狂奔。噬忆妖的触须如潮水般涌来,末端的面孔发出尖啸。他穿过五脏庙,触须紧追不舍,所过之处,佛龛中的玻璃罐纷纷炸裂,器官滚落一地,还在抽搐。
记忆如决堤的洪水般流失:
· 他忘了图书馆的样子;
· 他忘了导师的遗容;
· 他忘了那张黑色帛帖从何而来;
· 他忘了自己今晚为何在此;
· 他正在忘记“我”是谁……
将那束头发放进第三展柜的瞬间,他瘫倒在地,视线模糊,耳中嗡鸣,仅存的意识如风中之烛。
展柜合拢,柜中的发束突然自行散开,发丝在水晶匣中疯狂舞动,仿佛有无数只手在梳理编织。

三个展柜同时爆发出刺目的金光,光芒在中央汇聚,旋转,形成一个巨大的金色旋涡。旋涡中传出梵音——但细听却是颠倒的梵音,似无数僧侣在倒诵经文。
无面佛缓步走入金光中。这一次,它的形态变了:身上的绸褂褪去,露出下面的金身——但那金身布满裂痕,裂痕中渗出黑血。袈裟化作飞灰。银白长发无风自动。
一个半透明的影子从佛身中飘出——是林守业,但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清晰,更“真实”。他面容平静慈祥,眼中带着大彻大悟的悲悯和深深的疲惫,如得道高僧。
“善哉……”他的声音直接钻进沈默脑子,那声音温润,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历尽磨难,终集齐三件旧物。往生轮回之阵,运转百余年,困魂十万众,今日……终于可破……”
他的影子转向三个展柜,袖袍一挥。柜中的锦囊、合家图、发束同时浮起,悬于空中。
“此三物,乃吾执念所化,亦为此阵三大阵眼。晚照之齿,锁稚魂;合家之图,困亲情;吾之发,系万灵。三物齐聚,阵眼共鸣,轮回可解……”
他再挥手,墙壁上,一扇散发着温暖白光的大门缓缓打开。门外是真实的江滩夜景,能看见对岸城市的璀璨灯火,能听见江轮鸣笛,能闻到晚风带来的江水气息——那是生的气息。
“苏婉之残魂,十万困众之怨念,晚照之碎魂……皆将得解脱,往生极乐。而吾……吾罪孽深重,当堕无间,永世不得超生。此乃吾应得之果报。”
他看向沈默,眼中含泪,双手合十,深深一躬:
“多谢居士,助吾解脱,助众往生。此门通阳世,去吧。展廊将倾,此地将永封。归去后,忘此噩梦,好好生活。”
言辞恳切,神情真挚,无可挑剔。
沈默挣扎着爬起来,踉跄走向光门。生的气息越来越浓,他甚至能看见门外摇曳的芦苇,听见远处的狗吠。
但在距离门口仅一步时,他停住了。
不对。
冰冷的理性在最后关头,如回光返照,刺破重围。
他看向三个展柜:金光不是在“净化”,而是在更疯狂地“抽取”——三件旧物悬浮在空中,但它们内部的能量正被漩涡贪婪地吸走,锦囊在萎缩,合家图的绢布在褪色,发束在枯槁。
他看向林守业的魂魄:那悲悯的表情太完美了,完美得像庙里的金身佛像,每一个弧度都经过计算,没有丝毫活人的犹豫、矛盾、瑕疵。真正的悔悟者,眼神中应有挣扎,应有恐惧,应有对自身罪孽的战栗。而林守业的眼中,只有表演出来的悲悯。
他感受自己的记忆:被噬忆妖夺走的部分没有回来。若轮回将破,被吞噬的记忆应如潮水般回归,那是解脱的一部分。但此刻,他的脑中依旧空白,如被洗过的石板。
还有——林守业说“十万困众将往生”,但展廊深处,那些陶罐里的残影,那些棺椁中的尸手,那些佛龛中的器官,依然在,依然痛苦,没有丝毫消散的迹象。空气中弥漫的怨念,甚至更浓了。
最大的破绽:
若此阵真为林守业所设,为复活女儿,那么阵破之时,他最关心的应是晚照的反应。他会看向某处,会流露出对女儿最后的不舍或期待。但他的目光,始终平静地落在沈默身上,如猎手看着即将入网的猎物。
以及——苏婉的警告,在画房血书中:“吾试过三十七人……皆成展品……”
沈默猛地回头,看向林守业的眼睛。
四目相对。
一息。
两息。
第三息,林守业脸上的悲悯如面具般裂开,碎片剥落,露出底下那张狂喜到扭曲的脸。他的眼睛瞪大,瞳孔缩成针尖,嘴角咧到耳根,露出一口黑黄的牙,喉咙里发出咯咯的、非人的笑声。
“晚了——你走不掉了——第十万四千三百六十九个——多么完美的魂格——清醒到最后——痛苦与希望交织——绝望中坚守理智——这会让晚照的魂更完整——更稳固——”
金光漩涡骤然反转,不是向外释放,而是以百倍的吸力,将林守业的魂魄扯回佛身。他的脸在金身空白的脸上扭曲浮现,嘴巴大张,发出无声的狂笑,那笑声通过那诵经女声放大,成了刺耳的尖啸:
“展品!展品!新的展品!最上等的展品!!!”
他的魂魄被彻底吞噬,金身重归空白。而无面佛的头部,缓缓“长”出了林守业的五官——琉璃眼珠,雕刻的嘴唇,每一道皱纹都精致如生。它转向沈默,露出一个标准的、温和的、像庙里佛像一样的微笑,但那微笑是活的,嘴角在微微抽动。
那诵经女声恢复了平直无波,但语速极快,带着某种癫狂的韵律:
“第十万四千三百六十九位观者,轮回已满。魂格清正,神智坚韧,情念丰沛,苦望相生,乃百年一遇之上品。宜永奉于‘醒者廊’,为后来者鉴。”
沈默脚下的光门融化,变成一面巨大的、顶天立地的铜镜。
镜中,他自己的倒影正慢慢凝固——不是一瞬间,而是缓缓地、细致地,如工匠在雕刻一尊像:双眼圆睁,瞳孔收缩到极致,混合着极致的恐惧、绝望和最后一丝来不及熄灭的清醒。嘴角被无形的力量微微下拉,形成一个标准的“悲苦相”。双手抬起,一手前伸似祈求,一手回护似挣扎。每一个衣褶,每一根发丝,都被固定在最“艺术”的位置。
那是展品的标准姿态,是经过百年轮回、十万次“入画”后,淬炼出的、最能体现“苦海无边回头无岸”的完美形态。
他想抬手砸镜子,却看到镜中的自己先抬起了手——不,是真实的身体在模仿镜中的动作,如提线木偶。他想呐喊,喉咙却发不出声音,嘴唇被固定在那个悲苦的弧度。
意识被抽离,像抽丝剥茧般从身体里扯出来,那过程缓慢而精细,仿佛在剥离一幅名画的涂层。他能“感受”到自己记忆的碎片被分类、归档:童年的恐惧放一区,求学的执着放一区,对陈教授之死的疑惑放一区,对苏婉的同情放一区,最后的理性挣扎放一区……每一片都被无形的力量贴上标签,存入那尊无面佛掌中的“往生簿”。
最后的感知里,他听到那诵经声在低吟,那声音不再平板,而是带着某种欣赏珍玩般的陶醉:
“醒者沈默,甲子年生,癸卯年入廊。民俗学博士,幽冥仪轨考据者。特色:距窥破终局仅一步之遥,然终未破。魂质清冽,神智坚韧,乃百年不遇之佳品。”
“奉于‘醒者廊’首座。与苏婉残魂作‘知与盲’对观;与陈师作‘师承孽报’对观;与明末张天师作‘破阵者永锢’对观。”
“新帖已出,接帖者苏澈,研极境认知。三日后至。观其心念,或成‘执念者廊’新藏。”
“展廊藏魂计十万四千三百七十尊。轮回运转如常。待藏魂满百万之数,‘主魂’林晚照或可显形七日。届时,父女重逢,永世不离。”
“展必续。永续。”
黑暗吞噬最后一线光。
无面佛——或者说,林守业与十万被吞噬者魂力凝聚的“廊灵”——转身,走向仓房最深处。它的脚步在地上留下金色的莲印,但莲印中渗出黑血。
展廊深处,那些陶罐里的残影开始骚动。一只苍白的手拍打着罐壁,一张嘴无声地开合,一颗眼珠转动,看向沈默被封存的方向。然后,更多的残影加入——十万尊展品,十万道残魂,在此刻同时“注视”着新成员的加入。
它们没有声音,但空气中弥漫开一种无形的“共鸣”,那是绝望的共振,是永锢者对新囚徒的“迎纳”。
然后,一切重归死寂。
只有四十九盏白纸灯笼里的幽绿烛火,还在摇曳,映照着这座运行了百年、收藏了十万魂、还将继续运行下去的——
无间展廊。
三日后。城西,大学心理系教研楼,深夜十一点。
苏澈批改完最后一篇学生论文,是关于“斯德哥尔摩综合征与极端认知扭曲的关联性”。她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关掉台灯。
当她合上那本厚重的《边缘意识与宗教体验研究》时,一张纯黑色的帛帖从书页中滑出,落在红木桌案上,发出轻微的“嗒”声。
她捡起。帛帖冰凉滑腻,在窗外路灯的微光下,边缘的银丝引魂纹幽幽反光,那纹路似乎会流动,看久了会觉得它在缓缓旋转。
心里某个暗处被狠狠触动了——那是她研究多年却始终无法突破的领域:人在完全绝望、彻底无援的境地中,认知会如何崩坏?会不会产生一种“超越绝望的平静”,甚至“与绝望共生”的扭曲状态?她收集过很多案例,但始终缺少一个……极致的、完美的、无可辩驳的标本。
这帛帖,这纹路,这气息……仿佛是为她量身定做。
理性在尖叫危险。但那个深埋的、连她自己都羞于承认的研究欲,如毒藤般疯长。她需要这个案例。她必须得到这个案例。
她把帛帖仔细折好,收进贴身的锦囊,锦囊上绣着太极图,但阴阳鱼的眼睛是空的。
起身离开时,教研室里那面巨大的穿衣镜中,一个年轻男子的脸一闪而过。他的脸因极致的痛苦而扭曲,但眼神中还有一丝残存的清醒。他的嘴无声地开合,像是在重复两个字:
“别……去……”
苏澈猛地回头。
镜子里只有她自己疲倦却带着奇异兴奋的脸。她皱眉,走近镜子,仔细查看。镜面光洁,映出她眼下的青黑,和眼中那簇压抑不住的、对禁忌知识的渴望之火。
“最近太累了。”她低声自语,却掩不住声音里的微颤。
她锁好门,走入昏暗的走廊。声控灯在她身后一盏盏熄灭,黑暗如潮水追涌,吞没了她高跟鞋的回音。
走廊尽头,安全出口的绿色标志灯下,一个穿靛蓝寿衣的影子倚墙而立,帽子压得极低。当苏澈经过时,影子微微抬头,露出青白如尸的下巴,和一抹难以察觉的、满意的笑。
---
南岸老义仓,第七间,深处。
无面佛立于“醒者廊”前。这是一条新辟的长廊,两侧是白玉雕成的莲座,每座莲座上奉着一尊“醒者”——都是在最后关头几乎窥破真相,却终差一步者。最新的一尊,正是沈默。
他被封在一整块水晶般的琥珀中,姿态是那精心雕琢的“悲苦挣扎”,每一寸肌理,每一丝神韵,都凝固在生命最后一瞬的极致张力中。琥珀内流淌着淡淡的金雾,那是魂力精粹外显。
莲座下的青石碑刻着铭文:
醒者沈默
甲子年生,癸卯年亥时入廊
民俗学博士,幽冥仪轨考据者
破障点:距终局一息
魂质:清正坚韧,神智不泯
奉于醒者廊首座,为后来者鉴
铭曰:苦海无边,回头无岸。知者永锢,盲者往生。
无面佛静静地“注视”着自己的新藏品。它那琉璃眼中,光影流转,那是十万被吞噬者的记忆在闪烁。它抬起手,手指在空中虚划,一道新的黑色帛帖在空中凝结,银丝纹路自行绣成。
那诵经般的女声在空旷的仓房里低吟,这一次,那声音里夹杂着十万人的细语呢喃,成了恢弘又诡异的和声:
“展必续。永续。新薪已添,旧火不熄。轮回无始,往生无门。”
而在沈默被永恒封印的意识最深处,那点最后的清醒火星,在彻底熄灭前的刹那,的确闪烁过一个完整的念头——那是他用毕生所学、全部理智和最后的人性,燃烧出的终极线索:
“此阵无解。阵眼不在三旧物,亦不在晚照残魂。阵眼是‘轮回’此念本身。是每个后来者‘或许我能破局’的妄念。是苏婉血书留下的‘希望’。是展品陈列昭示的‘可能’。这些希望与妄念,才是维持大阵运转的永恒薪柴。要破阵,须令后来者彻底绝望,不再生任何希望。然身处此阵,见前人之迹,闻破阵之说,希望永存,薪柴不绝。此乃无解之局。阵眼即人心,人心即地狱。”
这念头被封死了,压缩在魂格琥珀的最核心,外面包裹着十万层绝望与恐惧。就像琥珀中心那只永世不得动弹的虫,它的存在本身,成了琥珀完美的一部分,成了诱引更多飞虫的饵。
廊灵转身,走向那座巨大的、如陵墓般的“万魂廊”。廊中,十万展品如兵马俑般阵列,延伸至黑暗尽头,望不到边。每尊展品都被精心雕琢姿态,凝固在生命最后的瞬间:有惊恐奔逃的,有跪地求饶的,有仰天呐喊的,有沉思不解的……时代从晚清到今朝,身份从王公贵胄到贩夫走卒,无所不包。这是十万人的痛苦博物馆,是永世的哀悼长廊。
廊灵行走其间,如帝王巡视疆土。它在某些展品前驻足,琉璃眼中闪过对应的记忆光影,似在回味。最终,它停在一座较小的水晶棺前。棺中是个五六岁的女童,穿红袄,面容栩栩如生,但眼睛是闭着的。她的右手微微蜷曲,仿佛还攥着什么。
棺旁玉碑:“主魂·林晚照(残),显形需魂力百万。今已得十万四千三百七十,约还需八百九十五年。”
廊灵伸出手指,隔着水晶,轻触女童的脸颊。那动作轻柔,充满“父爱”。
“晚照……爹爹又给你寻来一件上品……很快了……再过几百年……你就能再睁眼看爹爹了……”
它的声音温柔似水,与之前的冰冷诵经判若两人。
窗外,江水千年流淌,无语东流。
对岸的城郭灯火辉煌,彻夜不眠。世人沉溺于生老病死、爱恨情仇,追逐功名利禄、爱欲痴缠。无人知晓,亦永不会知晓,在这江滩深处,在这被遗忘的角落,有一座永恒运转的往生回响展廊。
它以绝望为砖,以希望为浆,以十万魂灵为梁柱,筑成这无间轮回。
展览必须继续。
永远继续。
因为这不是惩罚,不是阴谋,甚至不是邪恶。
这只是一个父亲对女儿无穷无尽、扭曲到吞噬世界的思念,所化的、永无出口的魂灵坟场。
而每一个心有裂痕、怀揣妄念的后来者,都是这坟场的新砖新瓦。
轮回,没有出口。
永世,无出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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