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像是被撕碎的棉絮,在无尽的虚空里飘荡。
苏锦初感到自己轻飘飘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她费力地“睁开”眼睛,却被眼前的景象钉在了原地。
她看到了自己。
那个穿着精美大红嫁衣的女子,一动不动地倒在冰冷的地面上。
凤冠歪斜,珠翠散落一地,如同她碎裂的梦。
那张曾经被赞誉为“江南明珠”的脸庞,此刻苍白如纸,唇角凝固着一道暗红的血痕,那双曾盛满星光的杏眼圆睁着,空洞地望向帐顶繁复的鸳鸯戏水图案,仿佛在无声地控诉着这荒唐的命运。
她死了。
就在她的新婚之夜,被她倾心所爱、倾尽所有助他平步青云的夫君,亲手毒杀。
这个认知带着彻骨的寒意,瞬间席卷了她每一寸感知。毒酒入喉时那灼烧五脏六腑的剧痛,柳文渊那冰冷刺骨、毫无温情的眼神,如同噩梦般再次清晰地浮现。
“唔……”她下意识地想捂住抽痛的胸口,却发现自己伸出的手变得透明,直接穿过了身体。她成了一个旁观者,一个被禁锢在此地的游魂。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以及女子娇柔的低语。
“快些,莫要让人瞧见了。”
房门被轻轻推开,去而复返的柳文渊,此刻脸上已寻不到半分酒意,只有一片冷静的漠然。
而跟在他身后,那个披着华贵孔雀纹暗色斗篷,在丫鬟搀扶下迈入门槛的女子,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张明艳不可方物,却带着天生骄纵的脸——正是当今圣上最宠爱的永嘉公主!
苏锦初的魂体剧烈一震,恨意如同野火燎原,瞬间吞噬了她所有的思绪。
永嘉公主目光轻蔑地扫过地上已无生息的苏锦初,用绣着金线的丝帕掩了掩鼻,仿佛闻到了什么不洁的气味,蹙眉道:“动作可真慢,让本宫在这寒夜里好等。这便是你那商户出身的发妻?果真……上不得台面。”
柳文渊立刻换上一副极致谄媚的神情,快步上前,竟是躬身亲手为永嘉公主解下斗篷,递给一旁的丫鬟,语气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劳公主殿下久候,是微臣的不是。您千金之躯,实在不该踏足此等污秽之地。您放心,已然……送她上路了。”他说的轻描淡写,仿佛只是处理了一件无关紧要的垃圾。
永嘉公主由他扶着,走到苏锦初的尸身旁,这次她看得更仔细了些,眼中却全是挑剔与嘲讽。
“啧,倒真是生了一副我见犹怜的好模样,难怪能让你虚与委蛇这许久。”
她语气酸刻,带着毫不掩饰的妒意和鄙夷,“可惜啊,空有皮囊,内里却是个蠢钝如猪的。满心满眼只有情爱,竟真以为凭她苏家那几个铜臭银子,就能拴住你这即将跃过龙门的鲤鱼?”
漂浮在空中的苏锦初魂体仿佛被无形的针狠狠刺穿,痛得她几乎要尖叫。
她疯狂地扑向那对狗男女,想要撕烂他们令人作呕的嘴脸,想要质问他们为何如此狠毒!
可她透明的双手一次次穿过他们的身体,她的怒吼只能在空寂中消散,无人听闻。这种极致的恨意与极致的无力交织,几乎要让她的魂魄崩裂。
柳文渊顺势将永嘉公主揽入怀中,手指轻柔地抚过她的鬓发,低沉的嗓音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公主何必与这等卑贱之人置气?她不过是微臣仕途上的一块垫脚石,一块有些碍眼的绊脚石罢了。如今石已过河,自然该一脚踢开,免得脏了公主您的眼。微臣的心,自始至终,都只系于公主一人之身。她苏锦初,连公主您的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
永嘉公主显然极为受用,脸上绽开得意而娇媚的笑容,身子软软地靠向他,指尖在他胸口画着圈:“算你还有些良心。若非看在你对她巧言令色,将她苏家几代积累的财富尽数榨干,为本宫父皇的万寿节锦上添花,那尊价值连城的东海珊瑚和百万两白银,可是让父皇龙心大悦呢。又靠着这些钱财打通了内务府和司礼监的关节,让本宫能在父皇面前为你多多美言,你这区区九品翰林院编修,岂能如此顺利地被擢升为五品驸马都尉,入得了本宫的眼?”
苏锦初的魂体如遭千万道雷霆同时轰击!
原来如此!真相竟是如此不堪!
他一次次以“打点官场”、“疏通关系”为名,从她这里索要的巨额钱财,那几乎掏空了苏家根基的财富,竟是被他用来进献皇帝,作为他讨好永嘉公主的晋身之阶!
她苏家几代人的辛苦经营,她父亲对他的信任与扶持,竟全都化作了柳文渊脚下通往权势的阶梯,成了他献给皇家的投名状!
柳文渊低头,深情款款地凝视着永嘉公主,说出的话却比毒酒更穿肠:“公主明鉴。苏家父女,不过是微臣掌中之物。那苏老儿自诩精明,却看不清时势,以为施舍些银钱便能换得我柳文渊终身感激?至于这苏锦初……”
他嗤笑一声,目光扫过地上的尸身,满是厌弃,“更是愚蠢得令人发笑。几句廉价的誓言,几首抄来的酸诗,便让她死心塌地,甘愿将身家性命双手奉上。如此天真蠢钝的妇人,留之不仅是祸患,更是对微臣与公主未来锦绣前程的玷污。”
“你呀,心思倒是缜密,手段也够狠。”永嘉公主娇笑出声,语气里满是赞赏,“不过,本宫就欣赏你这般人物。成大事者,岂能拘泥于小儿女的惺惺作态?无毒不丈夫。”
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用脚尖轻轻踢了踢苏锦初已然僵硬的手臂,蹙眉道:“只是,她毕竟是八抬大轿、明媒正娶进你柳家门的发妻,如今突然暴毙,总要给外界一个说法。”
“公主尽可宽心。”柳文渊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嘴角勾起一抹算计的冷笑,“微臣早已安排妥当。便对外宣称,她因今日婚礼劳累,加之夙有心悸之症,夜间突发恶疾,药石罔效,不幸亡故。苏家远在江南,届时一把火,对外宣称不慎走水……”
“嗯,思虑周全,办得妥当。”
永嘉公主满意地点点头,最后瞥了一眼地上那曾经鲜活、如今却如残破玩偶般的苏锦初,语气凉薄得如同冬日寒风,“既是如此,还留在这里作甚?找个破席子卷了,趁夜深人静,赶紧拖去城西乱葬岗埋了,省得留在这里,平白污了这宅子,晦气!明日一早,本宫便亲自入宫,请母后为你我商定婚期。这驸马府,也该好好修缮一番了。”
“微臣,叩谢公主恩典!”柳文渊脸上瞬间绽放出狂喜的光芒,竟是撩起衣袍,郑重其事地行了一个大礼。
两人相视而笑,眼中只有对未来的憧憬和权力的渴望,再未施舍半分目光给那个曾被他倾心赞美、如今冰冷僵硬的尸身。他们相拥着,如同最亲密无间的爱侣,径直转身离去。
房门“吱呀”一声被关上,彻底隔绝了外面隐约传来的喜庆余音,也彻底埋葬了苏锦初在人世间的最后一点痕迹和温暖。
空荡而死寂的洞房里,那对龙凤喜烛依旧在不知疲倦地燃烧着,跳跃的火光将满室的红绸映照得如同血染。烛泪不断堆积、滑落,凝固在烛台上,宛如泣出的血泪。
苏锦初的魂魄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禁锢在这方寸之地,无法离去。她看着下方那个曾经承载着她所有爱恋、憧憬和希望的自己,此刻像一件被随意丢弃的废物,即将被草席一卷,扔去那荒冢累累、野狗啃噬的乱葬岗。
滔天的恨意!蚀骨的悔意!焚心的冤屈!……种种极致的情绪如同狂暴的漩涡,在她透明的魂体内疯狂冲撞、撕扯,几乎要将她彻底湮灭。
她恨柳文渊的虚情假意、狼心狗肺、心狠手辣!
她恨永嘉公主的仗势欺人、骄纵狠毒、视人命如草芥!
她更恨自己的有眼无珠、引狼入室、连累了父母家族!
爹!娘!女儿不孝!女儿错了!错信了豺狼,错付了真心,连累了苏家基业!女儿枉为人子!
强烈的执念与冲天的怨气,在她魂体深处凝聚、压缩,最终化作一道无声却震撼灵魂的誓言,向着这无道的人间,向着那莫测的苍穹,狠狠立下——
柳文渊!永嘉!你们等着!若有来生!若有来世!
我苏锦初对天立誓,即便化作厉鬼,即便魂飞魄散,永堕无间地狱,也定要你们——血债血偿!我要亲眼看着你们身败名裂,众叛亲离,受尽世间万般苦楚,永世不得超生!
苏锦初的魂魄一直飘啊飘,飘啊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