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不管怎么说,李修就在那儿一边批奏折一边盯着我,我稍微偷个懒想起身,就被他抓包。
一想到明天还要去宫里跪灵抄书,我就恨不得自己死了算了。
第二天进宫,接引我的依旧是高公公,今天他没带我去前殿,而是带我去了李修的御书房。
我悄声问他,「公公,今日我要做些什么呀?」
高公公一张布满皱纹的老脸写满了慈祥,「裴姑娘到了就知道了。」
什么也没探出来,我只好垂头丧气跟着他走。
到了的时候,李修正在御书房小憩,我只能在殿外等着。
初冬时节,外面冷风直吹,仿佛有人拿小刀子往我骨子里扎。
我冻得不行,恨不得直接一脚踹开大门进去。
可一看旁边高公公,宛如一尊雕塑,淡定得呼吸皆不可闻。
要不是看他眼睛在眨,我真怕他这老身子骨遭不住,直接被冻死喽!
可他都在殿外守着呢,我又敢说什么。
看来这变了心性的李修,心狠手辣,又是一个铁腕暴君。
哎,我为什么要说又?
我绝没有诋毁文宗的意思。
就这样在殿外吹了一炷香的时间,里头小黄门跑了出来,让我们进去。
在外殿的火炉旁烘了一下,内侍说,这是怕把寒气染给陛下。
屁嘞,李修最喜欢大冬天了。前几年他在承乐街办了个诗社,年年挑在大雪纷飞的时候邀请文人墨客去吟诗作赋。
不过谁让他现在是皇帝呢,我只好烘了烘再进去。
只烘了个外面,身体里还是寒透了,手脚皆是冰冰凉。
进了内殿,屏风后,李修果然刚起。
鬓发未整,冠也戴歪了,好像并没有正经在榻上睡,难道是伏在桌上睡的?
我默默猜测。
只听李修随口问道:「来了多久了。」
「不到……」我刚要回答,就被高公公打断,「不久,陛下醒来前,裴姑娘刚到。」
李修扯起嘴角,瞥了我一眼。
他瞄了眼砚台,对我道,「既然来了,就别闲着了,过来磨墨。」
「嘶……」我狠狠咬后槽牙,费了好大劲才忍住捏拳揍他一顿的想法。
忍了又忍,才勉强挤出一个谄媚的笑容,「臣女遵旨。」
高公公进来后,替李修收拾了散落的奏折,然后就侍立一边,宛如雕塑。
我一边认命地研墨,一边悄悄打量李修。
他好像公事繁重,也顾不得捉弄我,顺手摸了一本奏折展开,挥笔如飞。
然后再翻下一本,如此周而复始。
他会写一手好看的飞白体,但因此养成了不好的习惯,写字很废笔。
果不其然,没多久他手上那支笔就秃了,他头也没抬,「换一支。」
我忙从笔架上取下一支,蘸好了墨,恭敬地递过去。
李修眼睛没离开奏本,只凭着习惯,伸手来拿。
他估计没碰上我这么生疏的下人,没送到他熟悉的位置,却与他手掌相触,热烫的暖意瞬间从他掌心蔓延到我的手背。
李修一怔,抬眸向我望来。
我醒过神,飞快抽回手。
他垂眸看了眼被笔尖擦到的墨渍,不爽地撇嘴,「蠢材,你能做好什么事?!」
「我……」我不忿,想要反唇相讥,听见高公公在一旁轻咳。
满腹的嘲讽又咽了下去,我规规矩矩地行礼,「是臣女错了。」
「呵。」李修鼻腔里哼了一声。
他把当中的折子堆到一边,从后面的书架子上抽了一沓细宣铺开,对我招手,「过来,我说你写。」
我:「啊?」
虽然我以前因为好玩学过他的笔迹,但……让我冒充皇帝写字,还是有点过分了吧?
「啊什么啊?还不快点!」
「哦。」
我认命地过去,挑了一支我喜欢的纤细狼毫。
「把李太白的诗抄一百遍,印上朕的私印,然后拿去卖,允许你三天卖完。记住,每幅字不得低于五百两。」
我不敢置信,「啊?这……」
这也,这也太不要脸了吧!
从前他就仗着自己字好,抄录名家大作拿去卖。
可现在都当皇上了,整个天下都是他的,怎么还改不了这臭毛病啊!
我腹诽不已,而罪魁祸首却落座龙椅,端着茶盅品茶,气定神闲。
深深吸了一口气,按捺下怒火,我铺平了宣纸开始抄写。
叫你贪财,叫你没羞没臊!
我偏不用飞白体写,偏按我自己的喜好来。
我也喜欢李太白的诗,所以抄录起来甚是欢快。
我兴奋地用我擅长的欧体写,抄得正欢呢,忽然听见耳畔一道冷冷的威胁声,「裴鸾,你是不是活得不耐烦?!」
我手一抖,笔尖划了一道,这张纸算是毁了。
我整个儿被人拢在方寸间,真怕身后的男人突然抽出一把刀照我脖子上一抹。
但我又不甘心,嘴硬道:「陛下也没说,不能用欧体写……」
我声音越来越小,李修冷哼了一声,右手握住了我的手,左手绕过我的腰,按在长几上。
「忘记了就别嘴硬。」他嘲讽我,掀了一张新宣,泼墨书写。
我被死死钳住挣脱不开,索性随他去了。他手掌滚烫有力,我被冻僵的指尖终于有了点知觉。
龙飞凤舞,泼墨挥毫。
他握着我手写了三幅字。
我练了一会儿,掌握了他的用笔,与他渐入佳境。
不一会儿,我就能反客为主,自己写出和他一样的字了。
李修松了手,讥讽道:「这不挺会的吗,给朕抄!」
我:「……」
我以为他占了我便宜,一开心就能放过我了。
这男人怎么这么铁石心肠啊,这还是以前那个怜香惜玉的李修吗?
我瘪瘪嘴站起身,准备拿着纸墨笔砚到一边儿去,忽听得小黄门来报,说三公来了。
李修瞥了我一眼,一挥手,「去内殿给朕整理床榻,一会儿朕要歇息一下。」
我狂喜,忙领命而去。
内殿不大,一张黄梨木长案,一挂屏风,还有一方软榻,是供皇帝休息的地方。
垂帘是金丝幔帐,被衾褥子都是玄色鸦青,是李修喜欢的颜色。
没什么好整的,我理了理床褥枕头,然后坐在软榻前的地毯上撑额犯困。
内殿熏得好暖啊,外面三公议政的碎碎叨像极了和尚念经。
我听着听着,就枕着胳膊睡着了。
我做了个可怕的梦。梦里,李修拿着一把剪刀,磔磔冷笑向我走过来。他一边狞笑一边说,「阿鸾,你背叛我,我要把你脑袋剪下来……」
梦里我拼命抵抗,却被李修捆住双手,我哭啊哭啊,哭得那叫一个声嘶力竭。李修根本不管不顾,操着大剪刀化身恶魔,向我扑了过来。
我「啊」地尖叫一声,彻底醒了。
醒来一脑门的汗,我还是一个人在内殿里。
我爬起来抹了抹汗,突然感觉有点不对。
我怎么……怎么爬到榻上了?
我记得自己不是坐在地毯上的吗?什么时候爬上来的?
我正在努力回想,突然门口一黯,李修正大步流星地跨进来。
我坐在榻上望向他,四目相对。
他松了口气,继而嘲笑我,「好啊裴鸾,明媒正娶的夫妻你不做,现在倒来爬我的床?」
我几乎在一瞬间醒过神,连滚带爬地滚下来,告饶道:「陛下你听我解释,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睡迷糊了无意识才……」
他剑眉一拧,「朕允许你睡觉了?」
我哑口无言,只能认栽,「臣女知罪,要杀要剐,全凭陛下做主。」
李修哼了一声,一甩袖子,「出来!」
我只好随他出去。
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天都黑了。
外面哗啦哗啦,下着不小的雨。
我吃了一惊,「都这么晚了?」我转过头看李修,「我明日再来抄好不好,天黑了,我得回家了。」
李修正命仆人布菜,没理我。
正巧这时高公公进来,看到我忙一揖,「裴姑娘,这会儿雨势正大,恐怕不好送您回府啊。」
我皱眉,「你寻辆马车来不就好了。」
那边的李修气笑,「你是什么身份,心里没数?」
哦,我忘了。
依宫律,除了皇帝太后和皇后,其余人不能在宫里坐马车。
如贵妃等,最多一顶软轿。
那可怎么办啊,我久不回去,我娘又该胡思乱想了。
我对高公公道:「能否劳烦公公派人跟我家里说一声,就说阿鸾安好。」
高公公小心觑了李修一眼,见他没驳斥,悄声应了。
我理了理睡乱的额发,走到李修跟前,自己坐下了。
宫女诧异地看了我一眼,没敢多说,默默给我添了玉箸布菜。
李修斜我,「你倒真把自己当回事。」
我索性不跟他装,破罐子破摔,「你要杀便杀好了。」
饿了半天,我化悲愤为食欲,狠狠咬了一口素鸡。
呸呸呸,难吃!
就这样对付了一顿饭,外面雨势不减,宫门怕是也早已落锁。
李修似乎没有回寝殿的打算,也不知道他在这御书房里待了几天。
先帝和前太子留了一堆乱摊子,我爹这些重臣都跟着忙活了好几个通宵。
李修秉烛处理政事,我懒得理他,倚着柱子数花瓣。
宫里的雕刻就是精细,连这柱子上的龙鳞,云纹都一清二楚。
我拿了张白宣,又挑了支细毫,蹲在柱子边描样。
不知过了多久,感觉眼前一亮。
李修手持一盏长明灯,对我道:「凑这么近,你怎么不钻进去?」
「要你管!」我没好气回他,想到他画画上颇有造诣,忍不住拿起来跟他邀功,「怎么样,怎么样?」
李修瞥了一眼,吐出三个字,「鬼画符。」
「这这这……」我抖擞着我的大作,这怎么能叫鬼画符呢?我很用心的好不好?
李修伸手把我从地上拉了起来,不由分说地扯着我往内殿走。
我被他这一出搞得一愣,「干什么呀?」
他没多说,进了内殿就开始脱衣服。
我一惊,双手抱胸,「你你你,你想干什么?」
「我睡觉。」他脱了衣服,又扔了条毯子下来,「你,睡地上,给朕守夜。」
我松了口气,过去捡起毯子。
早说嘛,这我还是能接受的。
我安安心心在他榻脚躺下。
没多时又坐了起来,我忧心忡忡,「我在宫里不回去,我娘会担心吧?」
「那就让她担心去吧。」上头传来李修幽幽的声音,「她要不是你娘,我真想处死她。」
我沉下声,「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李修冷道,「裴鸾,我们已有婚约,为什么你娘还要撮合你跟崔衡那小子?」
「她若不是镇国公夫人,不是你娘,朕……」他话没说完,可那话音丝丝冒着杀意,令人不寒而栗。
我忽然想起了白天那个梦,梦里的李修,和此刻黑暗里的李修渐渐重合,竟让我打心底生出一股恶寒。
我缓缓躺下,背对着他,眼泪自眼角倏忽滑落。
「你说是我娘的错,是我娘觉得你没根基嫌弃你……但,我们已有婚约,你为什么偷偷在长平巷豢养金月楼的头牌?」
次日清早醒来,我发现自己又在床上了,李修早已无影无踪。
我迷糊地揉揉脑袋,怎么,我又爬上来了吗?我记得我没有啊。
我记得昨晚我俩互呛了几句,然后就各自安寝了。
夜里他不知什么时候起身倒茶,回来的时候犯贱,踢了我一脚。
我好不容易快要入梦,被他那一脚彻底踢出了火气。
我爬起来扑上去,把他按倒在榻狠狠打了一通。
「让你踢我,让你惹我!」
他半口茶没喝完,被我掀翻,全倒在被褥上。
李修惊诧,「你疯了?」
我小拳头挥得飞起,尽往他身上招呼。
「我是疯了,居然来伺候你这混蛋!你居然敢罚我抄书罚我跪灵,还让我在外面挨冻!」我抡起软枕砸向他,「打死你算了,打死你让太后再立一个皇帝,反正皇子多得是!」
李修失笑,他趁我不备抢下枕头,扣住我的手腕。
他眉眼弯弯,似笑非笑,「再立一个?你以为我死了,对你裴家有什么好处?」
「你活着才是对裴家没好处!」想了想,我又补了一句,「你活着对所有托付芳心的头牌们都没好处!」
「那件事不是你想的那样!」他皱眉,「我也有难言之隐!」
我点头,「对,你十四岁第一次出入烟花巷的时候,就对我说有难言之隐!」
他还狡辩,「我确实是有啊。」
我静静看着他,突然觉得心累。
大概李修也是同样的想法吧,他扯了扯嘴角,「算了,跟你说了你也不懂。」然后松了手,静道,「下去。」
我这才发现,刚才与他缠斗时,已经骑坐在——
皇帝陛下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