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脸一红,七手八脚慌忙爬了下来,坐在床边焦虑。
脑子疯狂转动,心想,得找个话题缓解一下刚才的尴尬。
还没等我想出来,只听背后一道冷血的声音,「谁让你坐这儿了?朕叫你下去睡!」
我:「……」
我刚才怎么不打死他!
然后我就记得我裹着毯子在地上睡着了。
怎么会又爬上去了呢?
是李修抱我上去的?
不可能吧,他会这么好心?
我缓了缓神,准备下去整饬自己。
外面一列宫女鱼贯而入,见了我,都低头含笑不语。
看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领头的那个是个嬷嬷,瞥了一眼床上凌乱的被褥,恭敬道:「奴婢伺候裴姑娘更衣。」
更就更呗,这眼神意有所指,是什么意思?
我不解其味,也懒得多管。
庆幸的是,李修去前朝跟众大臣商议要事去了,高公公得了皇帝命令,差人送我回府,并说我之后都不必来了。
这可是一件大喜事!
我高兴地原地直蹦,又好奇,遂问高公公缘由。
高公公真是个老油条,嘴里套不出半点实话,他只淡笑说:「裴姑娘是很留恋这里吗?」
我疯狂摇头。
「那姑娘在意什么呢?」
我:「……」
「打扰了。」我扭头就走。
我才不在意,我谢谢他李修放我回去,我巴不得以后都别见了!
回到府里,阿娘又是哭得眼圈通红扑上来,一个劲儿地问我有没有事。
我把来龙去脉跟她说了说,宽慰她道:「我真没事。」
她这才放心。
她坐在一边看我吃粥,一边看一边欣慰地说:「我女儿真是数一数二的美人,依阿娘看,阿鸾当是整个京城最漂亮的女孩子。」
「也不是……」我想反驳,话到嘴边又咽下了。
烟花巷里的那些头牌比我好看多了,阿娘只认得几个世家小姐,才得出这么自大的结论。
但我是怎么也不能实说的,我娘是世家小姐,对三教九流的人物比较排斥。
这也是她之前竭力反对我和李修婚事的主要原因。
「哦对了。」阿娘一惊一乍地,「我今日约了崔夫人呢!」
她轻拍我手,「快梳妆打扮一番,阿娘今日要带你去见一见崔公子。」
「啊?」我呆了,「是崔衡吗?」
「是呢。」阿娘道,「总要你满意才行,你去看一看崔公子模样,若觉得好,我们便先把这桩婚事定了,娘去给你挑几件首饰,你第一次见人家公子,得装扮得好看些……」
「别,别,阿娘我……」我劝阻无效,默默叹了口气。
「我跟崔衡,比你想象中熟多了。」
我本来想随便打扮一下得了,可阿娘不同意,愣是把我打扮得花枝招展,我自己瞧着都觉得过分。
可我又不敢说什么,毕竟,她是我的阿娘,是镇国公府的女主人啊。
我裴家是武将出身,祖上是随高祖打天下的。虽然几代下来已跻身世家大族,但毕竟跟那种几百年的世家比不了。
我阿娘就不同了。
她是琅琊王氏的嫡女,是真正的世家贵女。
我爹娶她的时候,人人都道是裴家高攀了。
我阿娘生得娇美柔弱,又惯会撒娇,男人见了她骨子都酥了。虽然我爹不太精通风雅诗书,有时也跟她争吵,但总是将她放在心尖上宠的。
我阿娘还有一个撒手锏,那就是哭。
只要她一哭,我爹、我哥和我,就恨不得跪在她跟前认错,只求换她破涕为笑。
就这么一个女人,她就是把我打扮得跟猪一样,我也不敢说什么。
一路上,阿娘都在碎碎叨,「那崔公子人真不错,丰神俊秀,翩翩君子。阿娘打听过了,他在国子监读书时跟着司业研习学问,诗词歌赋都不错。去年还曾在鸿胪寺驳斥了外来使臣,受先帝赞许过……」
「呵呵。」我倚在马车窗棱上,内心狂翻白眼。
崔衡是人模人样的,学问也好,但是,什么丰神俊秀翩翩君子,那都是他装出来的呀!
他跟李修可是一路人,能好到哪里去?
李修幼年就结识他了,两人沆瀣一气,狼狈为奸。从办诗社,到寻花问柳,无不是出双入对。
甚至花柳巷的头牌们还给他俩起了个外号,叫「长安双杰」。
呸,什么长安双杰,我看叫「采花双盗」还差不多。
还有哇,我跟这崔衡,可是有梁子的。
我及笄那年,李修带我去青楼,就是这厮出的馊主意。
还有许多许多……这些账,我还没来得及跟他算呢。
正好他今天撞上来,我非得好好治治他不可。
崔夫人和我娘约在了京城后山的承恩寺。
这是处香火很旺的佛寺,常有达官贵人来烧香拜佛,也有不少我们这样的世家公子小姐,观摩彼此。
崔衡今日穿得人模狗样的,言笑晏晏,跟在崔夫人身后。
见了我娘,拱手行礼,「崔衡见过裴夫人——」他顿了一顿,鄙夷的眼神在我头上的珠钗上停留了一瞬,然后才道,「和裴家妹妹。」
装是吧?谁不会啊。
我屈膝福了一福,柔声道:「阿鸾见过崔夫人和衡哥哥。」
崔衡嘴角一抽。
估计被我一声「衡哥哥」取悦了,崔夫人笑得合不拢嘴,伸手来扶我,「阿鸾不必多礼。」
她跟我娘互相吹嘘,「妹妹,你瞧你这好福气,生了个这么如花似玉的丫头,水灵灵的,叫我看着好生羡慕……」
我阿娘谦让道:「姐姐可别夸她,阿鸾这丫头娇纵着呢……」
她俩在前头走着,让我和崔衡跟在后面,故意给我俩留出说话的间隙。
我皮笑肉不笑,压低声音对他说:「你还真敢来?」
崔衡同样不敢放开声音,不过他反击道:「这话应该我说吧?」
「你阿娘这样确定不是害你吗?李……陛下而今已登基,你阿娘还想把你嫁给别人?」他嘲弄道,「你裴鸾有几个脑袋啊?」
「先关心关心你自己吧。」我恼怒,「你跟皇帝抢女人,你又有几个脑袋?」
「你别太把自己当回事,要不是我阿娘逼着我来,我才不来!」崔衡瞥了我一眼,「还有,你放心,我与他既是君臣也是兄弟,这等事情,我才不会瞒着他。」
「原来是你!」我大怒。
原来是他亲口告诉李修,我娘在撮合我俩!
我说呢,我娘撮合我和崔衡,八字还没一撇。怎么李修一个在深宫的人都知道了,原来是崔衡自己说的!
我怒瞪着他。
崔夫人和我阿娘闻声扭头,诧异地看着我俩。
「啊,那什么……」崔衡变脸极快,胡说八道信手拈来,「我跟裴家妹妹说,寺后有一株早梅已经开花了,她想去看看。」
崔夫人将询问的眼神投向我娘。
我娘犹豫了一下,才对我道:「不要贪玩太久了。」
崔衡微微笑,伸手一请。
我手指掩在袖下捏成拳,朝他弯了弯唇角,拂袖就走。
死崔衡,看我今天不打死你。
一路人的香客不少,我俩中规中矩。
到了寺后,鲜少有人来。
我趁他不备,抡起拳头就往他后背上砸了过去。
「啊!」他痛呼,五官都揪了起来,「你还真打?」
「不然呢,你以为我真要跟你来赏梅吗?」我横眉竖目,可惜只偷袭了一下,他防范地离开三丈远,我没机会再动手。
我叉腰生气,想了想又问:「那个叫红狸的头牌,现在在哪儿?」
崔衡勾起嘴角笑了笑,「你还是在意的吧?」
「呸!」我啐了他一口,「我才不在意。」
崔衡笑着摇摇头,「红狸已经脱了贱籍,至于现在在哪儿……」
他拉长了声音,凑过来不怀好意,「你去问皇上咯。」
「你!」我背过身不理他。
初冬的晌午,山间的浓雾还未散去,远山出岫,浓的淡的,间杂着古寺的钟声,入耳的潺潺山泉,撞碎了泼墨山水画,揉进了烟火人间。
我心口有点闷。
果然,李修还是打算将她换个身份,纳入宫中。
红狸是金月楼的头牌,能歌善舞,会吟诗作赋。最要紧的是,她有一双狐狸般的眼睛,只轻轻一瞥,就能勾走男人的心。
在李修喜欢过的那么多的头牌里,红狸是最特别、最得他欢心的。
李修曾为了她,和前太子的小舅子大打出手,也曾为了她一掷千金,赎了红狸当日,更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抱着她进了暖房。
而当日的我,就站在人群里,亲眼看见二人嬉笑狎戏,举止亲昵。
后来阿娘听说了他这出格的举动,气不打一处来,这才坚定了一定要替我退婚的心思。
不过那些都是往事了,如今李修就是报复我,等他气消了,我俩就两清。
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我站在坡沿上,深吸一口气,眺望远方。
「喂!」崔衡在身后大喊一声。
我猛地回头,「干什么?啊啊啊……哎哟我去!」
刚才崔衡站在身后大喊一声吓到我,我一个不察,脚一崴摔到了坡沿下。
无数个松子扎在我头上,我好像一只小刺猬。
崔衡憋笑,伸手替我摘掉,他还不忘嘲讽我,「你看看你,真行,好在这是个矮坑,要是个悬崖,你还不得摔死?」
我怒道:「你没事吓我干什么!」
「我没有吓你。」崔衡一摊手,「我是想提醒你小心点,别站在边边儿上,谁知道你还是掉下去……」
我娘和崔夫人闻讯赶来,一脸焦急。
「这是怎么了,阿鸾怎么身上尽是尘土?还有这头发……」崔夫人问崔衡。
「刚才在那边瞧见了早梅,是鹅黄色的,妹妹非要去采,我没来得及拉她。」崔衡装得一脸愧疚。
我娘听了原委,秀眉一拧,差点上手扇我。
我咬牙切齿。
这崔衡看上去温和良善,原来骨子里这么狡猾!
不就是演吗,我掐了下自己的掌心,再抬头时满眼蓄泪,装得楚楚可怜,「是阿鸾的错,衡哥哥说那早梅很衬阿鸾,阿鸾心痒难耐,才去采的。」
崔衡眼角一抽,朝我瞪来。
不待他辩解,崔夫人已经一掌打在他背后,斥道:「是你怂恿的吧?你这臭小子,照顾不好妹妹,还敢推卸责任!」
「阿娘我不是,我没有……」
我假装拭泪,掩在帕子下狂笑。
崔衡慌乱之中瞪我,估摸着心底又给我记了一笔。
回府后,本来没什么,但第二天却发现,我的脚背高高肿了起来。
请了太医来看,太医说我筋骨扭了。
得,彻底歇着吧。
庆幸的是,之后的一个月,李修也没找我的茬。
他忙着处理先帝的丧事,祭天,还有各种乱七八糟的朝廷琐事。
我就在家里吃吃喝喝,生生被我娘养圆了一圈。
我脚伤养得差不多的时候,宫里下了旨意,叫我进宫。
我幽怨不已,却又抗拒不得。我娘担心我走路久了脚疼,特意打点了宫人,让他们给我寻顶软轿。
可是从宫门到皇帝的主殿那么长!
我又摸了几粒碎金子给公公们,求他们把我送到主殿前再放下来,到时候我做做样子下来走两步。
公公们欣然允诺。却不料,还是出了事。
有多嘴的下人把我逾矩在宫里乘坐软轿的事告诉了太后,哦不,现在应该称太皇太后。
所以我现在跪在太皇太后面前,躬己反省。
太皇太后年纪大了,又一次的白发人送黑发人令她更加苍老,然而她脸上皱纹深重,背脊挺直,莫名地令人发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