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阳光挣破连日的阴霾,将冷宫灰败的墙头染上一层稀薄的暖金色。
林晚正俯身查看堆肥坑的温度。她将手探入覆盖的草席下,感受着那团由枯叶、厨余和粪水混合而成的物质内部传来的、稳定而蓬勃的热量——微生物正在活跃地工作。这是生命循环最基础、也最伟大的一环。
“娘娘,有、有外人来了!”素心小跑进来,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惊慌。
林晚抬头,看见院门处走进来两人。前面是个面生的年轻太监,低眉顺目;后面那人,却让她目光微微一凝。
那人也穿着内侍的靛蓝棉袍,身形却异常挺拔,即便微微垂首,一股难以忽视的凛然气度仍透过粗陋的衣料逸散出来。他的步伐很稳,不疾不徐,踏在未扫净的残雪上,几乎无声。
更重要的是他的眼睛。在扫过院子时,那目光冷静、审视,如同丈量疆域,而非打量一个落魄妃嫔的居所。
林晚的心跳漏了一拍。来了。
她缓缓直起身,手上还沾着些黑褐色的腐殖土,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只带着一丝适当的疑惑与戒备。
“奴才小顺子,给林娘娘请安。”年轻太监上前一步,规规矩矩行礼,“这位是内务府新来的管事,姓黄,今日巡查各宫用度损耗,路过此处,特来给娘娘请个安。”
姓黄?林晚心中暗哂,面上却只略一点头:“有劳。冷宫简陋,无甚可看,怕是污了黄管事的眼。”
那“黄管事”这才抬起眼,正正看向她。他的面容很年轻,甚至称得上俊朗,但眉宇间凝着一股久居上位的淡漠与疏离,冲淡了皮相的出色。他的视线先在林晚沾泥的手上停了停,随即滑向她身后那一片被规整出来的菜畦、奇特的堆肥坑、还有角落里那几盆已然恢复些许生气的番茄与辣椒。
“娘娘客气。”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有种独特的沉稳力道,“奴才奉旨核查用度,见此处生机盎然,与别处冷宫殊为不同,心中好奇,故而冒昧叨扰。”
他的用词客气,语气却无多少温度,更像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生机盎然”四个字,在他口中说出来,似乎别有所指。
“不过是闲来无事,胡乱捣鼓,种点东西果腹罢了。”林晚侧身,示意那些苗床,“冷宫份例微薄,总要自己想点法子。”
“黄管事”踱步上前,竟真的仔细去看那些刚冒出一点鹅黄嫩芽的土豆苗床。他蹲下身——这个动作让他身后的年轻太监肩膀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
“这些秧苗,形态倒是奇特。不知是何作物?”他问,手指虚指了指嫩芽。
“此物名‘土豆’,又名‘马铃薯’,海外传来。块茎埋于地下生长,耐寒耐瘠,产量尚可。”林晚答得简略,目光却紧盯着他虚悬在嫩芽上方的手指。那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极干净,绝非做粗活内侍的手。
“哦?产量几何?”他抬眼看来,目光相触,林晚仿佛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
“若风调雨顺,精心照料,亩产十五至二十石应当有望。”她并未夸大,说了一个相对保守的数字。
“黄管事”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二十石?娘娘可知,如今京畿上田,稻麦两熟,年景最好时,亩产不过四、五石?”
“知道。”林晚坦然回视,“故而,此物若真能推广,活人无数。”
她说得平淡,却重若千钧。活人无数——这话从一个冷宫废后口中说出,实在有些不自量力,甚至狂妄。但她眼神清亮,语气笃定,仿佛在陈述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实。
“黄管事”沉默了片刻,忽然起身,转向那堆肥坑:“此乃何物?气味……颇独特。”
“堆肥。将枯草落叶、厨余污物等混合堆积,使其腐熟发酵,便是上好的肥料,可改善土质,供养作物。”林晚解释,“‘沤粪沃田’,古已有之,我不过略加调整,使其更快更匀。”
“娘娘似乎……颇通农桑之道。”“黄管事”的目光再次落回她脸上,这一次,探究的意味更浓,“听闻林侍郎府上,藏书多以经史为重。”
来了。林晚心中一凛。他果然查过。
“家父藏书确以经史为主。”她稳住心神,缓缓道,“但我幼时体弱,常居京郊田庄将养,庄头老农见我喜欢,教过我不少稼穑之事。至于这些海外作物……”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那几盆番茄辣椒,“或许是机缘巧合,曾在某本残破杂记中见过图形,略有印象。那日几位公公送来,我见其可怜,便依着模糊记忆与寻常花草习性试了试,不想竟真的救活。”
这番话,半真半假,既解释了知识的非常来源(田庄),又将认出海外作物归功于“模糊记忆”和“试试看”,削弱了其可疑性。姿态也放得低,只说“救活”,不提精通。
“黄管事”不置可否,又走到那简易挡风棚边,看了看里面明显被精心照料、已经抽出新叶的番茄和辣椒。“这些番物,宫中花匠也时常养不活。娘娘倒是巧手。”
“万物有灵,亦有其理。摸清其理,顺应其性,便不难养活。”林晚道,“譬如人,知其冷暖饥饱,投其所好,避其所恶,自然安康。”
这话似在说植物,又似乎意有所指。“黄管事”倏然抬眼,深深看了她一眼。
就在这时,素心端了两碗冒着微弱热气的温水过来,怯生生道:“娘娘,黄管事,喝点水吧。”碗是粗陶的,边沿还有个小豁口。
林晚很自然地接过一碗,递给“黄管事”。“冷宫无茶,只有清水,还望勿怪。”
他看着她递过来的碗,又看看她那双沾着泥土、却稳稳托着碗的手,略一迟疑,接了过去。指尖不可避免地相触,他感受到她指腹的薄茧和微凉,而她则感到他指尖的一丝温热与……异常的光滑。
他并未饮用,只是端着,目光落在她方才记录作物情况的衬布“笔记”上。那上面用黑炭画着些奇怪的符号和线条,夹杂着少量汉字。
“这是……”
“闲来无事,记录些天气、土温、苗情变化,看看何种情形于作物生长最有利。”林晚道,“胡乱画的,让黄管事见笑了。”
那些符号,是阿拉伯数字和简易图表,这个时代的人自然看不懂。“黄管事”看了片刻,眼中疑云更重,却并未追问。
气氛有些微妙的凝滞。阳光洒在院子里,照得积雪渐渐消融,露出底下被精心翻整过的褐色土壤,与周遭的荒凉形成鲜明对比。几只麻雀大胆地落在院子边缘,啄食着林晚有意洒在那里的零星草籽。
“黄管事”忽然将陶碗放在一旁半截石墩上,声音听不出情绪:“娘娘在此清苦,却能因地制宜,创出这般天地,奴才佩服。只是……”他话锋一转,“宫中自有法度,冷宫之地,一举一动亦需谨慎。这些改动,未知会内务府,怕是于礼不合。”
试探变成了敲打。林晚心中一紧,知道这才是真正的来意。他怀疑她,更要警告她。
她垂下眼帘,语气恭顺却并不软弱:“黄管事提醒的是。只是我身处冷宫,求见无门,更不敢以琐事烦扰内务府诸位大人。所做一切,无非是为了在这方寸之地活下去,绝无他意,更不敢违逆宫中法度。若管事觉得不妥……”她抬眼,目光清澈而平静,“这些苗苗,毁了便是。”
她说“毁了便是”,语气平淡得像在说扔掉一把枯草。可那双眼睛里,分明映着那些嫩苗的绿意,和一片坦荡的无惧。
“黄管事”凝视着她。这个女子,衣衫旧敝,容颜憔悴,却有一双异常明亮的眼睛。她不怕他,或者说,她害怕的不是他“内侍”的身份可能带来的责难,而是别的、更深层的东西。她的所有行为,都围绕着最朴素的“活下去”三个字,却又隐隐指向更广阔的地方。
那种违和感,那种无法掌控的感觉,让他心头那根警惕的弦绷得更紧。但同时,另一种陌生的情绪,如同雪层下悄然涌动的暖流,细微地滋长着——好奇,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触动。
她和他见过的所有宫眷都不同。没有哀怨,没有讨好,没有算计。只有一种近乎原始的生命力,和一种专注到忘却周遭环境的沉静。
“罢了。”他忽然道,移开目光,看向远处宫墙,“既是为了活命,情有可原。只是娘娘还需谨记,安分守己,方是长久之道。”
“谨遵管事教诲。”林晚微微福身。
“黄管事”不再多言,转身便走。年轻太监连忙跟上。
走到院门处,他却忽然停住,并未回头,声音随风传来:“那‘土豆’……若真能长出,记得留种。”
说完,身影便消失在门外。
林晚站在原地,望着空荡荡的院门,缓缓吐出一口气,后背竟已渗出一层薄汗。
“娘娘,这位黄管事……好生威严。”素心小声道,心有余悸。
林晚摇了摇头,没说话。他不是管事。他身上那种收敛却迫人的气势,那种不经意流露出的、对生杀予夺的淡漠,绝非一个内侍能有。
他是谁,答案几乎呼之欲出。
她低头,看着自己沾满泥土的双手,又看看那一片孕育着希望的嫩苗,嘴角慢慢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
他知道她在做什么了。他没有阻止,甚至最后那句话,近乎一种默许,或者说……期待?
危机并未解除,但似乎,打开了一条极其狭窄的缝隙。
她走回苗床边,继续之前的工作,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只是指尖触碰那柔嫩芽尖时,更轻柔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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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墙之外,萧绝已除去外罩的太监棉袍,露出里面玄青色的常服。玄武无声地出现在他身侧,递上暖炉。
“如何?”萧绝问,脚步未停。
“林氏应对……滴水不漏。”玄武斟酌着用词,“所言似有根据,神态坦然,不似作伪。尤其对农事细节,确乎精通。”
“精通?”萧绝冷笑一声,“何止精通。她说的‘堆肥之法’,比《齐民要术》所载更为详实系统。她认得那些番物,救治手法精准老道。还有她那些‘胡乱画’的符号……”

他摊开手掌,掌心赫然躺着一个小巧的、坚硬的块茎——那是他方才趁林晚不备,从苗床边沿轻轻抠下的一小块土豆种薯。上面已经冒出一点倔强的白芽。
“她说亩产十五到二十石时,眼神没有丝毫闪烁。”萧绝摩挲着那块带着泥土凉意的种薯,眼神晦暗不明,“要么,她是个绝世罕见的农学天才,且心志坚毅远超常人。要么……”
“陛下怀疑,她身后有人?”玄武低声道。
萧绝没有回答。他将那块土豆种薯紧紧握在掌心。
“北地八百里加急的奏报,快到了吧。”他望着宫殿翘角之上晴朗的天空,语气平静,却隐有山雨欲来之势,“传令下去,冷宫那边,监视照旧,但……若无朕旨,任何人不得打扰,更不许损毁她院中一草一木。”
“是!”
“还有,”萧绝顿了顿,“去查,林晚幼时居住的京郊田庄,究竟是哪一个,庄头何人,如今是否还在。给朕细细地查。”
“遵旨!”
萧绝独自走向深阔的宫殿深处。掌心那块小小的、带着泥土气息的种薯,似乎还在散发着微弱的生命力。
活人无数……
那个女子跪在雪地里拼命护住秧苗的样子,和她平静说出这四个字的样子,在他脑中反复交错。
是痴人说梦,还是……一线天光?
他忽然很想知道,当春荒的奏报真的摆上他的御案时,这个困于冷宫、却试图在冻土里种出奇迹的女子,还能给他怎样的“惊喜”,或“惊吓”。
棋局已开,棋子自己走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位置。
而他,这个执棋之人,第一次感到,棋盘上的风,似乎要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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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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