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先听见的是水声。
不是城市雨水落在铁皮棚上的噼啪,也不是海潮远远拍岸的轰鸣——那声音更像“雾”,像无数细小的颗粒在空气里摩擦,贴着耳膜轻轻刮。随后,一股刺鼻的金属甜味钻进鼻腔,像烧焦的电线混着腐叶。
顾行舟猛地睁眼。
视线先是一片灰白,像眼睛被薄膜盖住。他眨了好几下,雾色才散开:高处没有熟悉的楼道灯,取而代之的是一片低压的天空。天空并不黑,也不蓝,像被稀释过的铁锈色。远处的地平线上,悬浮着一圈淡淡的光环——不是太阳,也不是月亮,更像一条无边的发光带,像有人把星系的边缘折成了一道戒。
“……澄蓝。”
他嘴唇动了动,发出的声音却细得像小动物的鸣叫。
顾行舟愣住。
他抬起手——那根本不是自己的手。指节小、皮肤薄,手背上还有几处冻裂的口子,掌心脏得发黑,像在泥里抓过很久。手腕细得一掐就断。他想坐起来,腹部却一阵空痛,像肚子里只剩风。
恐慌像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
他下意识去摸口袋、摸手机,摸到的却是一件粗糙的麻布衣,衣服里夹着一块硬硬的塑料片。塑料片上刻着一串符号,像编号,又像条形码的变形。他看不懂,却又诡异地觉得“它很重要”。
“别慌。”他咬紧牙关,用爷爷教的节律逼自己稳住:吸四拍,停一拍,呼六拍。
呼吸一稳,脑子反而更清醒,也更可怕——因为清醒意味着他必须承认:他车祸那一刻听见的“归架、定序、身钥启动”不是幻觉,他真的被带到了另一个世界,并且,进了一具被抛弃的孩子身体里。
在他试图站起来时,一片影子遮住了光。
有人站在他面前。
那是个瘦高的成年人,脸被风沙磨得粗糙,身上披着一件打满补丁的披风,肩上挂着一只巨大的废料袋。对方的眼睛很亮,却不是温和的亮,而是穷人那种“随时准备跑”的亮。最显眼的是他的后颈——那里嵌着一段旧式金属接口,像取下来的半截脊柱,接口周围的皮肤有溃烂的痕迹。
拾荒者。
顾行舟脑子里跳出这个词,像他早就知道一样。
拾荒者蹲下,伸出两根手指捏住顾行舟下巴,左右看了看,像检查一件货。他开口说了一串陌生音节,语速快,尾音像金属划过玻璃。
顾行舟听不懂,却在下一秒“懂了”。
不是语言突然变成了中文,而是他脑子里像有一层薄薄的翻译膜,把对方的意思压成了可理解的概念——有点卡顿,有点失真,但足够活命:
“……你还活着?弃童?哪家的?说话。”
顾行舟喉咙发紧:“我……我叫顾行舟。”
他本以为对方会更警惕,但拾荒者只是皱眉,像听到一串没意义的音:“名字没用。你身上有没有烙印?权限牌?芯片?”
权限牌?
顾行舟低头,摸到那块塑料片,递过去。拾荒者接过,脸色变了变,像被烫到似的迅速塞回顾行舟手里:“别给我看这个。你想害死我?”
顾行舟心脏一跳:“这是什么?”
拾荒者扫了一眼天空,压低声音:“别问。问得多,死得快。”他扯开披风一角,露出里面绑着的几根金属杆和一把短刀,“能走吗?不能走就爬。这里不是人待的地方。”
顾行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才发现自己躺着的地方像一条被世界遗忘的沟壑——两侧堆满废弃的金属骨架、断裂的透明板、像脊椎一样的电缆束。远处有一面巨大的墙,墙上并非砖石,而是层叠的复合材料,墙体上流淌着细微的蓝光纹路,像城市的神经。
墙内,是一座看不见尽头的城市:高塔像树一样生长,塔与塔之间有细线连接,线上滑行着无声的光点。天空中偶尔有黑色椭圆体掠过,像无人机,又像某种监视器官。
墙外,是垃圾、荒地、风沙。
“澄蓝母城。”拾荒者吐出这个词时带着讽刺,“里面的人修脑,外面的人修命。”
顾行舟撑着地起身,脚一落地就软,差点摔倒。拾荒者伸手拽了他一把,手掌粗糙,力气却很稳。
“别出声。”拾荒者说,“听到广播就趴下。看到眼睛形的飞行器就装死。你这种……最值钱。”
“值钱?”顾行舟哑声重复。
拾荒者没回答,只把顾行舟往阴影里一推,自己侧身探头看了一眼高处。下一瞬,天空里传来低频的“嗡”——不是发动机,是一种让人牙根发酸的共振。墙内某座塔亮了一下,蓝光沿着线网扩散,像神经电流。
广播声响起,字词分明却毫无情绪,像机器念出法律:
“澄蓝母城今日共识通告:弃置实体(无归档肉身)将被回收处理。发现者须于两小时内上报。隐匿者视为认知犯罪。”
顾行舟浑身发冷:他说的“弃置实体”,就是自己。
拾荒者把手按在他后脑勺,让他低头:“听到了吗?他们要回收你。回收不是救,是清除。”
顾行舟想起母亲信里的那句:别让别人把你的身体当成工具。此刻,他终于懂得那句话有多具体——在这个世界,身体可能连“人”的资格都算不上,只是一种“可回收资源”。
拾荒者低声骂了一句,像在权衡。他最终咬牙:“跟我走。你要是连累我,我会先把你扔出去。”

顾行舟点头。他不敢问为什么对方还要带他走。也许是良心,也许是交易,也许只是因为拾荒者看到了某种“价值”。
他跟着拾荒者穿过废料沟壑。越走越远,城市墙的压迫感越强。顾行舟的脑子里却逐渐拼出新世界的第一条规则:
这里的一切都有“权限”。连活着,都要有档案。
风沙刮过来,顾行舟下意识又做了一次呼吸定序。奇怪的是,这具小孩身体在那节律下竟然真的稳了一点,像有人把散乱的零件拧紧。
拾荒者回头看了他一眼,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异。
“你会‘定序’?”拾荒者问,声音更低,“谁教你的?”
顾行舟张了张嘴,最后只吐出两个字:“爷爷。”
拾荒者显然听不懂这个称呼,但他听懂了“有人教”。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像突然改变了算盘:“……行。你不是普通弃童。”
他们走到一处半塌的棚屋。棚屋里挂着用废线编成的网,网里晾着一些发光的碎片,像芯片残骸。地上摆着一个小炉子,炉火不是红,是淡青色,像在燃烧某种气体。
拾荒者把顾行舟推进去:“坐。别碰任何东西。”
顾行舟坐下,才发现自己在发抖。不是冷,是一种“世界突然换了”的生理反应。他抱住膝盖,努力让自己不哭。哭没用,只有活着有用。
拾荒者从袋子里摸出半块压缩食物,丢给他。食物硬得像石头,入口却带着奇怪的甜腥味。顾行舟咬下去,胃里一阵抽痛,但他强迫自己吞下——他需要能量,需要强迫这具身体继续运转。
“听着。”拾荒者蹲在他面前,指着自己后颈的接口,“你看见这个了吧?这叫‘接入栓’。城里人用新的,我们用旧的。城里人接入共识网,脑子能像机器一样算。我们接入,只能接到噪声和命令。”
“共识网?”顾行舟抓住关键词。
“嗯。城里人靠它活。”拾荒者咧嘴笑了一下,笑意很冷,“也靠它杀人。”
他伸出手,按在顾行舟的胸口:“你现在最大的问题不是饿,是你没有档案。没有档案,你在他们眼里不是人,是‘弃置实体’。明天一早就会有巡查眼来搜外圈,你要么被回收,要么被卖掉。”
“卖掉?”顾行舟声音发颤。
拾荒者盯着他:“别装天真。你身上要是有特殊编码,就更值钱。刚才那块牌子……我不敢看,但我知道那不是我们能碰的东西。”
顾行舟把那块塑料片攥紧,指节发白。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是被召唤来的“身钥”,那块牌子也许就是召唤的“归档凭证”。可在这个世界,凭证既是保护,也是追捕的理由。
拾荒者站起身,扯下披风给他裹住:“睡。你明天要跟我去‘灰集’——外圈的交易场。你想活,得先学会在这儿怎么呼吸。”
顾行舟闭上眼,却怎么也睡不着。棚屋外,远处城墙内的塔一闪一闪,像巨人的眼睑。潮声在他脑子里不断回响,时远时近,像门后的海在敲。
他知道,这不是梦的后续。
这是一场新的命运。
而他的第一身份,不是救世主,不是圣体,只是——
一个被抛弃在垃圾沟里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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