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历三七四年深秋,第一星域首都“盖亚母星”永远笼罩在一层昂贵的人造天穹之下。此刻是正午,天穹模拟出澄澈的湛蓝和恰到好处的暖阳,光线穿过高耸入云的晶硅建筑群,在冰冷洁净的街道上投下几何形状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能源核心低鸣的震颤,以及一种更为隐秘、被层层过滤系统精心调控过的信引阻隔剂的味道。
这里是帝国的权力与秩序中心,连空气都遵循着严苛的规则。
浮轨车流无声而迅疾地穿梭在立体交通网中,像遵循固定轨道的金属血液。其中一辆通体漆黑、没有任何标识的加长型浮轨车,正以特权许可的最高速,平稳驶向城市心脏——帝国中枢塔。
车内,陆沉舟少将,帝国最年轻的Alpha五星铁律官之一,背脊挺直地坐在真皮座椅上。他穿着笔挺的墨蓝色军服,金色绶带一丝不苟地垂在胸前,肩章上五颗星辰即使在略显昏暗的车厢内也泛着冷硬的光泽。他的面容如同用最精密的仪器雕刻而成,轮廓深邃,鼻梁高挺,薄唇紧抿成一条没有情绪的直线。冰蓝色的眼眸正注视着悬浮在面前的半透明光屏,上面滚动的加密数据流倒映在他眼底,却没有留下丝毫波澜。
他在审阅一桩案件的初步简报,关于近期在第三、第四星域边缘星球陆续发生的Omega失踪事件。频率异常,手法干净,消失得无影无踪,像被黑洞无声吞噬。简报的措辞官方而克制,但陈沉舟能从那些简短的描述和缺失的细节中,嗅到一丝不寻常的棘手气息。这不像普通的贩卖或绑架,至少,不是已知的任何势力惯用的手法。
就在他的指尖划过一条关于疑似现场残留非标准能量波动的记录时,浮轨车轻微一震,停了下来。
“长官,到了。”前座的副官低声提醒。
陆沉舟关闭光屏,数据流的光芒从他眼中褪去,只剩下深潭般的平静。他推开车门,长腿迈出。立刻,中枢塔底部广场上那种特有的、混合了权力、忙碌与压抑的空气包裹了他。穿着各式制服或正装的人流匆匆而行,低声交谈,所有Alpha的信引都被严格收敛,Beta行色匆匆,几乎看不到Omega的身影——他们大多出现在更高层的特定区域,或者根本不被允许踏入这座核心权力的堡垒。
陆沉舟目不斜视,军靴踏在光可鉴人的黑色大理石地面上,发出稳定而清晰的叩击声,像一种无声的宣告。沿途遇到的军官或文员,无论军阶高低,都不由自主地放缓脚步,微微侧身,向他投来敬畏或谨慎的目光。阿斯特这个姓氏,以及他本人铁血高效、从未失手的战绩,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威慑。
他径直走入专用直达电梯,虹膜扫描通过,电梯无声且急速上升,轻微的失重感袭来。数字飞快跳动,最终停在了顶层。
电梯门滑开,外面并非他熟悉的军事指挥部或高级会议室走廊,而是一片令人意外的静谧空间。脚下是吸音的深灰色绒毯,墙壁是温暖的米白色,镶嵌着简约的金属线条。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安抚性的植物清香,完全隔绝了外界的信引和噪音。这里是中枢塔顶层的“特殊接洽区”,通常用于最高级别的外事接洽或某些不便公开的隐秘事务。
一名穿着深灰色西装、面容精干的中年Beta男子已经等候在此,他是大执政官首席秘书官之一,汉斯。
“陆沉舟少将,”汉斯微微欠身,态度恭敬却并不卑微,“大执政官正在等您。请随我来。”
陆沉舟颔首,跟随汉斯穿过一条短而安静的走廊,来到一扇厚重的实木门前。汉斯没有通报,直接推开了门。
房间很大,视野极佳,一整面弧形落地窗外是整个盖亚核心城区的缩影。室内陈设奢华而低调,帝国大执政官,一位年过六旬、目光锐利如鹰的Alpha,正背对着门,望着窗外。听到动静,他转过身,脸上没有过多的寒暄表情。
“陆沉舟,你来了。”大执政官的声音沉稳,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严。
“大执政官。”陆沉舟立正敬礼,姿态无可挑剔。
“坐。”大执政官走到宽大的办公桌后坐下,示意了一下对面的座椅。
陆沉舟依言坐下,腰背依旧挺直。
“你看过简报了?”大执政官开门见山。
“是的。”
“有什么初步判断?”
“有组织,高技术,目标明确。不像普通犯罪团伙。”陆沉舟的回答简洁扼要。
大执政官点了点头,手指在光洁的桌面上轻轻敲击了两下。“这些失踪的Omega,背景各异,从偏远殖民星球的平民,到中等家族的子嗣,甚至……”他顿了顿,抬眼看向陆沉舟,“有一例,来自一个颇具影响力的商业家族旁支。虽然家族尽力压下了消息,但还是引起了不必要的关注和猜疑。”
陆沉舟没有插话,他知道重点在后面。
“这件事必须尽快解决,平息舆论,找回失踪者。更重要的是,”大执政官的眼神变得格外深沉,“我们需要知道,是谁在帝国的疆域内,用这种方式挑衅秩序。你的能力和地位,是处理此事的最佳人选。我授权你全权负责‘静谧回收’行动,最高保密等级,所需资源直接向我申报。”
“明白。”陆沉舟接受指令没有任何犹豫。这是他的职责,也是他存在的意义之一——维护帝国表面和暗处的稳定。
“另外,”大执政官的语气似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变化,像平静湖面投入了一颗小石子,“为了便于你深入调查,尤其是在某些需要接触上层Omega社交圈的场合,你需要一个合适的‘身份掩护’。”
陆沉舟冰蓝色的眼眸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大执政官似乎没注意到他细微的反应,或者说并不在意,继续道:“你与西维尔家族那位Omega的婚约,已经公示有一段时间了。是时候,让这场联姻‘进入实质阶段’了。”
西维尔家族。一个古老的、以艺术、文化和稀有矿产贸易立足的大家族,近年来在政商两界的影响力稳步回升。家族中适婚的Omega……陆沉舟的记忆里迅速调出相关资料:白砚·西维尔,二十二岁,艺术史专业,近期刚结束在边缘星系的“艺术采风”返回首都星。档案里的照片是一个有着浅亚麻色头发、琥珀色眼眸的年轻男性Omega,面容精致,气质温和,甚至带着点未经世事的柔软感。典型的、被家族精心呵护培养,用于缔结有利联盟的Omega。
一场标准的政治联姻。陆沉舟对此并无感觉,婚姻对他而言,从来不是情感需求,而是战略组成部分。他之前并未反对,也只是因为它符合家族的利益,并且大执政官乐见其成。这位白砚·西维尔,在他印象里,就是一个模糊的、符合所有Omega刻板印象的影子,安静,顺从,需要被保护,也将成为他完美履历和生活中一个得体的装饰品。
“我调查的区域,似乎并不需要这样的掩护。”陆沉舟平静地陈述。他预感到了麻烦,一种与枪林弹雨截然不同、却可能同样耗费心神的麻烦。

“第三星域的‘边驿·欧米伽’空间站,”大执政官说出一个名字,那正是几起失踪案线索隐约指向的中转区域之一,“下个月,西维尔家族主办的一场高端艺术品鉴赏暨慈善拍卖会将在那里举行,名义上是为边缘星球Omega权益基金会募捐。白砚·西维尔作为家族代表之一,会出席。”
大执政官身体微微前倾,目光不容置疑:“这是一个绝佳的切入机会。以你未婚夫的身份陪同前往,合情合理,不会引起任何怀疑。你可以近距离观察参与活动的各方势力,尤其是那些拥有大量Omega成员或相关产业的家族。有时候,最关键的线索,往往藏在看似最无害的社交辞令和酒杯碰撞之间。”
理由充分,逻辑完美。陆沉舟沉默了两秒,知道这不仅是建议,更是命令的另一种形式。
“是。”他最终吐出这个字。
“很好。”大执政官向后靠去,神情缓和了些许,“白砚那孩子,听说性格很柔和,是个典型的Omega。这样的场合,有你在身边,对他、对调查,都是好事。你们也需要时间彼此熟悉。婚约公示后,你们还没正式见过面吧?”
“没有。”陆沉舟回答。他之前并不认为有提前见面的必要。
“那么,就从今晚的家宴开始吧。”大执政官做出了决定,“西维尔家族已经准备好了。你直接过去。记住,陆沉舟,你的任务是调查,但也要扮演好你未婚夫的角色。这本身,就是任务的一部分。”
“明白。”
离开大执政官办公室,重新踏入直达电梯,金属门合上,将顶层的静谧隔绝。陆沉舟看着电梯镜面中自己毫无表情的脸。联姻。掩护。任务。这些词汇在他脑中清晰排列。那个有着琥珀色眼睛的Omega影像一闪而过,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对他而言,这只是一个需要评估和执行的新变量。
浮轨车驶向位于首都星第二大陆的西维尔家族庄园。随着都市森林被抛在身后,车窗外的景色逐渐被精心修饰的自然景观取代。浮轨车滑入一片占地极广的古典风格庄园,穿过自动开启的雕花铁门,沿着两旁种植着夜间散发柔和荧光的星璇树的道路,停在一栋灯火通明的白色主宅前。
宅邸风格典雅华丽,与陆沉舟家中充满军事化简洁感的宅邸截然不同。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花香和美食的气息,隐约还有一丝极淡的、属于Omega的甜香,被很好地控制在礼仪范围之内。
管家早已等候,恭敬地将陆沉舟引入宅内。穿过悬挂着古典油画和艺术品的长廊,来到一间宽敞明亮的宴会厅。水晶吊灯的光芒柔和地洒下,长桌上摆放着精致的银器和瓷器。已经有几位西维尔家族的核心成员在场,都是Alpha和Beta,衣着得体,举止优雅,见到陆沉舟进来,纷纷起身,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欢迎笑容。
寒暄,客套,祝贺。陆沉舟应对自如,虽然他的冷淡气质与这里温暖融洽的氛围有些格格不入,但强大的Alpha气场和显赫的身份足以让所有人忽略这点细微的不协调,或者说,将其理解为强者的特质。
“陆沉舟少爷,您能来真是太好了。”西维尔家主,一位精神矍铄的老年Alpha,热情地拍着陆沉舟的肩膀,“白砚那孩子很快就到,他刚从花园回来,说是要换身衣服。”
正说着,宴会厅侧面的门被轻轻推开了。
所有的声音,似乎在这一刻有了一瞬间的凝滞。
白砚·西维尔站在门口。他穿着剪裁合体的浅米色礼服,衬得肤色愈发白皙。浅亚麻色的头发柔软地垂在额前,发梢微微卷曲。五官确实如照片上一样精致,甚至更生动一些。尤其是那双眼睛,在宴会厅温暖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纯净剔透的琥珀色,清澈见底,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羞涩和好奇,缓缓扫过厅内众人,最终,落在了陆沉舟身上。
他的目光很轻,像羽毛拂过,带着Omega特有的、易于激起Alpha保护欲的柔软。他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礼貌而略显拘谨的微笑,然后迈着轻盈的步伐走进来。空气中那丝若有若无的甜香似乎清晰了一点点,是某种清淡的花香混合着一点点奶糖的味道,非常典型,毫无攻击性。
“抱歉,让大家久等了。”他的声音也很好听,清润温和,带着一点恰到好处的腼腆。
他走到陆沉舟面前,微微仰起脸,琥珀色的眼眸望着陆沉舟,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陆沉舟少将,”他轻声说,伸出手,“我是白砚。很高兴……终于见到您。”
陆沉舟垂下眼,看着伸到自己面前的那只手。手指修长白皙,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一个标准的、等待Alpha回握的Omega的手。
他抬起手,握住。对方的皮肤微凉,触感细腻。很柔软,似乎稍一用力就会留下痕迹。一个需要小心对待的易碎品。陆沉舟脑中迅速划过这个评估结论。但就在指尖交握的刹那,他清晰感觉到对方指腹某处有极细微的、不同于周围皮肤的硬度——像是经年累月形成的薄茧,位置却绝不该出现在一位养尊处优的Omega手上。
“白砚。”他开口,声音是他一贯的平稳低沉,听不出情绪,“幸会。”
他的手掌宽大,带着常年握枪和训练留下的薄茧,完全包裹住了那只微凉的手。他能感觉到对方似乎几不可察地轻轻颤了一下,或许是紧张,或许是Alpha信引带来的本能压迫感,尽管陆沉舟已经将自身的信引收敛到极致。
白砚很快抽回了手,指尖似乎无意间擦过了陆沉舟的掌心,留下一点微痒的触感。他垂下眼帘,脸颊浮起一层极淡的红晕,转向家主,乖巧地说:“祖父,可以开始了吗?”
宴会开始。气氛融洽。白砚坐在陆沉舟斜对面,席间话不多,大多数时间安静地听着长辈们交谈,偶尔被问到,便轻声细语地回答,内容无非是艺术、花艺、最近读过的一些无关紧要的书籍。他的餐桌礼仪无可挑剔,切割食物时手指的动作显得格外优雅,甚至有些……小心翼翼。
陆沉舟一边应付着席间的对话,一边用执行任务时观察目标的眼光,冷静地评估着这位未婚夫。每一个细节,都在印证档案和传闻:一个被保护得很好、不谙世事、符合所有Omega社会期待的贵族子弟。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大多数时候低垂着,偶尔抬起看向他或别人时,里面盛着的也是清澈的、一眼能望到底的温和与些许怯意。
一个完美的联姻对象。一个绝佳的任务掩护。无害,甚至有些乏味。
晚餐进行到一半,侍者端上甜品,是一种缀着金色糖丝和可食用星尘的精致小蛋糕。白砚似乎对这种甜点很有兴趣,用小银勺轻轻挖下一角,送入口中。他微微眯起眼,嘴角满足地翘起一个小小的弧度,像一只尝到甜头而愉悦的猫咪。
这个表情让他整张脸生动了一瞬,那种纯净的、近乎天真的愉悦感,与他周身柔和怯懦的气质奇异地融合在一起。
陆沉舟的视线在他满足的侧脸上停留了半秒,然后移开。他注意到白砚握着银勺的手指,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但动作依旧轻缓优雅。
就在这时,白砚似乎被蛋糕里一丝过于甜腻的糖浆呛到,轻轻咳嗽了两声,脸颊更红了一些。他下意识地抬手掩唇,袖口随着动作微微下滑了一截。
陆沉舟冰蓝色的眼眸,在那一瞬间,倏然凝住。
他看见白砚那截白皙纤细的手腕内侧,靠近袖口边缘的地方,有一道极其细微的、已经淡得几乎看不出来的痕迹。颜色很浅,近乎皮肤本色,不仔细看会以为是光线造成的错觉或者细微的血管。
但陆沉舟不会看错。那形状,那位置……
那像是一个旧伤痕,或者更准确地说,一个因为某种长期、固定的压力或摩擦而形成的、几乎被时间抚平的薄茧残留。
一个绝不应该出现在一位养尊处优、只擅长摆弄画笔和花艺的Omega手腕内侧的痕迹。
白砚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迅速而自然地将手放下,袖口滑落,遮住了手腕。他抬起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望向陆沉舟,眼中带着一丝未散尽的咳嗽引起的水汽,还有一点清晰的、被Alpha注视下的局促不安。
“抱歉,”他声音微哑,轻声说,“有点太甜了。”
他的眼神干净得不可思议,那点局促也完美符合一个柔弱Omega面对强势未婚夫时的反应。
陆沉舟迎着他的目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然后端起手边的水杯,喝了一口。
冰水滑过喉咙,带来清醒的凉意。
宴会继续,言笑晏晏。白砚恢复了安静,小口吃着蛋糕,偶尔与身旁的女性Beta亲属低声说两句话,侧脸柔和温顺。
陆沉舟不再看他,转而与西维尔家主谈论起近期帝国边疆的一些无关紧要的贸易政策调整。他的语调平稳,思路清晰,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凝滞从未发生。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某个评估结论,在心底被悄然打上了一个鲜红的问号。
无害?
或许。
乏味?
未必。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深处,在那一闪而逝的、因为呛咳而泛起水光遮掩的瞬间,陆沉舟似乎捕捉到了一丝别的东西。
一丝极快、极淡,快得让他几乎以为是错觉的……
冷静。
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在系统短暂自检时,掠过的一抹非生命体的、绝对理性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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