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下了整整一夜，仿佛要将桐桑镇的鲜血与悲恸彻底冲刷干净，却只留下一片泥泞的死寂和更深的污浊。
林澈在镇外荒山的破败山神庙里醒来。
他是被脑海中无数冤魂的尖啸与低语惊醒的。一睁眼，那双眸子便是一片浑浊的暗红，杀戮的欲望如同潮水般冲击着他的理智。他猛地坐起，右手死死攥住了横在膝上的妖刀“诛星”。
刀身冰凉，那暗红色的晶体脉络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呼吸般微微脉动，将一股股暴戾的能量注入他体内，同时也将昨夜那场屠杀的记忆碎片，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脑中重放。
父亲的怒斥，母亲的呼喊，亲朋的惨叫，云苓染血的面容和垂落的手……还有那柄刀划过身体时，吞噬生命带来的、令人作呕却又沉溺的快感。
“呃啊……”他痛苦地抱住头，指甲深深掐入头皮，试图用物理的疼痛来压制精神上的撕裂感。妖刀的低语无孔不入，诱惑着他，驱使着他去毁灭，去杀戮，将所见的一切生灵都化作滋养刀身的养料。
“守住本心……澈儿，林家男儿，纵陷绝境，亦不可为力量所奴役……” 父亲生前严厉的教诲，在混乱的思绪中如同一缕微光，艰难地闪烁着。
还有云苓最后的话语，那双充满悲悯与决绝的眼睛……“活下去……”
活下去？
像现在这样，成为一具被妖刀操控，只知杀戮的行尸走肉吗？
林澈猛地站起身，走到破庙门口。外面雨势已歇，但天色依旧阴沉如铅。山下的桐桑镇只剩下模糊的轮廓，曾经熟悉的家园，如今已成埋葬他一切过往的坟墓。
复仇！
这两个字如同烙印，灼烧着他的灵魂。
“夜枭……国师玄骨……”他低声念着这两个名字，暗红色的眼眸中，疯狂与清明激烈地交战着。“我要你们……血债血偿！”
他需要力量，需要彻底掌控“诛星”的力量，而不是被它吞噬。
尝试着调动体内那股狂暴的能量，按照记忆中粗浅的内功心法运转。然而，那力量如同脱缰的野马，在他经脉中横冲直撞，带来撕裂般的剧痛。他闷哼一声，嘴角溢出一丝鲜血，眼中红光更盛。
“不行……这样下去，不等我报仇，自己就先疯了……”他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下来，剧烈地喘息。
就在这时，庙外远处，传来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兵器碰撞的铿锵声和粗鲁的呼喝。
“仔细搜！那小子受了重伤，肯定跑不远！”
“大人有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还有那柄妖刀，必须带回去！”
“这边！有血迹！”
是“夜枭”的追兵！他们竟然这么快就搜到了这里！听声音，人数不少，至少有十余人。
林澈心中一凛，瞬间握紧了“诛星”。一股混合着杀意和毁灭欲望的冲动涌上心头，驱使着他冲出去，将外面那些杂碎全部撕碎！
但他强行压下了这股冲动。昨夜能斩杀那么多无面者，很大程度上是依靠“诛星”初次认主时爆发的力量，以及那竖瞳首领的大意。现在他状态极差，对妖刀的掌控粗劣不堪，硬拼无异于自杀。
他屏住呼吸，悄无声息地移动到破庙残破的窗边，透过缝隙向外望去。
只见十几名身着黑色劲装，但脸上并未佩戴无面面具的武者，正呈扇形散开，小心翼翼地朝着山神庙包抄过来。这些人的服饰与昨夜的核心“夜枭”略有不同，更像是外围的巡狩队或者地方上的爪牙，但那股阴冷的气质同出一源。
为首的是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壮汉，手提一把鬼头刀，眼神凶戾。
“妈的，这鬼天气，害老子们淋了一夜的雨！等抓到那小子，非把他剥皮抽筋不可！”刀疤脸骂骂咧咧，目光扫过破庙，“进去看看！”
两名手下应声，提着刀，谨慎地推开那扇摇摇欲坠的庙门。
庙内昏暗，尘埃弥漫。
两人刚踏入庙内，还没来得及适应光线，一道暗红色的刀光如同潜伏的毒蛇，骤然从神像后的阴影中暴起！
没有声音，没有预兆。
刀光一闪而逝。
两名武者身体一僵，瞳孔迅速涣散。他们的脖颈上出现一道细密的血线，随即鲜血才狂喷而出。而那道血线仿佛拥有生命般，并未溅射多远，反而化作两道血色的雾气，被“诛星”刀身贪婪地吸收进去。
刀身上的暗红光芒，似乎微不可察地亮了一丝。
“有埋伏！”门外的刀疤脸反应极快，见状立刻大吼，“结阵！围住他！”
剩下的十余名武者迅速收缩，形成一个简单的包围圈，将破庙门口堵住。他们显然训练有素，面对同伴的瞬间死亡，虽然惊惧，却并未慌乱。
林澈从阴影中缓缓走出，手持“诛星”，暗红色的眼眸扫视着众人，如同在看一群待宰的羔羊。他体内的杀戮欲望被刚才那一刀再次点燃，几乎要压制不住。
“果然是你！林家的余孽！”刀疤脸看到林澈，尤其是他手中的妖刀，眼中闪过一丝贪婪和忌惮，“交出妖刀，束手就擒，或许还能给你个痛快！”
林澈没有说话，回答他的是又一记快如闪电的劈砍！
这一次，目标直指刀疤脸！
“狂妄！”刀疤脸怒喝一声，鬼头刀带着恶风，迎了上来。他显然是个外家功夫的好手，力量刚猛，刀法大开大合。
“铛——！”
两刀相交，发出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
然而，预想中力量碰撞的僵持并未出现。刀疤脸只觉得一股诡异的力量顺着鬼头刀传来，并非纯粹的刚猛，而是带着一种腐蚀与吞噬的特性，他凝聚在刀身上的真气竟如同冰雪消融般被迅速瓦解！
更让他骇然的是，他手中的百炼鬼头刀，在与那暗红色晶体刀身接触的部位，竟然出现了一个细微的缺口，并且那缺口还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大，仿佛被什么东西啃噬一般！
“这是什么邪门的兵器？！”刀疤脸大惊失色，急忙撤刀后退。
但林澈得势不饶人，“诛星”如影随形，刀法变得诡异而狠辣，完全摒弃了军中搏杀术的套路，更像是妖刀本身在引导着他进行杀戮。每一刀都直指要害，角度刁钻，带着一股同归于尽的疯狂。
刀疤脸被打得节节败退，只能凭借经验和浑厚的真气勉强支撑，险象环生。他心中越打越惊，这少年的力量似乎并不稳定，时强时弱，但那柄妖刀实在太可怕了，不仅能吞噬真气，似乎连他的生机都在被慢慢吸走。
“都他妈愣着干什么！一起上！耗死他！”刀疤脸狼狈地躲过一记削向他喉咙的刀锋，气急败坏地吼道。
周围的武者如梦初醒，纷纷挥舞兵刃加入战团。
顿时，刀光剑影将林澈淹没。
林澈陷入重围，压力陡增。他本就状态不佳，全靠“诛星”的诡异和一股狠劲支撑。此刻面对多方围攻，顿时左支右绌。身上很快添了几道伤口，虽然不深，但鲜血的流淌似乎更加刺激了妖刀的凶性，他眼中的红光越来越盛，理智正在逐渐被杀戮本能取代。
“吼——！”他发出一声低沉的、不似人声的咆哮，完全放弃了防御，手中“诛星”疯狂挥舞，不顾自身安危，只求杀敌！
一名武者从侧面偷袭，长剑刺向他的肋部。林澈不闪不避，反而顺势一扭，让长剑穿透他的皮肉，同时“诛星”回扫，直接将那名武者拦腰斩断！鲜血内脏泼洒一地，又被妖刀贪婪吸收。
这种以伤换命的疯狂打法，瞬间震慑住了其他武者。
但林澈的伤势也在加重，失血和妖刀的反噬让他动作开始变得迟缓，呼吸粗重如风箱。
刀疤脸看准机会，眼中凶光一闪，凝聚全身功力，鬼头刀带着凄厉的破空声，狠狠劈向林澈的后心！这一刀若是劈实，足以将他劈成两半！
林澈正被前方两人缠住，感知因杀戮的混乱而变得迟钝，竟似未能察觉这致命一击！
眼看鬼头刀就要及体——
“嗖——！”
一道沉闷的破空声骤然响起！
一块拳头大小、棱角分明的石头，如同投石机发出的炮弹，带着恐怖的呼啸，精准无比地砸向刀疤脸的面门！
这石头来得太快太猛，刀疤脸若不回防，即便能杀了林澈，自己也必然被这块石头砸得脑浆迸裂！
“妈的！”他怒骂一声，不得不强行变招，鬼头刀回旋，狠狠劈在石头上。
“砰！”石头被劈得粉碎，但刀疤脸也被震得手臂发麻，气血翻涌，连退数步。
“哪个藏头露尾的鼠辈？！给老子滚出来！”刀疤脸又惊又怒，厉声喝道。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意识已有些模糊的林澈，都循着石头飞来的方向望去。
只见山坡下的树林边缘，不知何时站着一个身影。
那人身材极其高大雄壮，怕是有九尺开外，穿着一身打满补丁的粗布衣裳，肌肉虬结，如同铁塔一般。他面容憨厚，皮肤黝黑，但一双眼睛却亮得吓人，此刻正怒视着刀疤脸一行人。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肩上扛着一柄门板大小的巨剑！那巨剑无锋，通体黝黑，看起来沉重无比，被他扛着却仿佛轻若无物。
“以多欺少，算什么好汉！”壮汉声如洪钟，带着浓重的北地口音，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俺最看不惯你们这些仗势欺人的狗腿子！”
刀疤脸脸色阴沉：“哪里来的野汉子，敢管‘夜枭’的闲事？活腻了吗！”
“夜枭？”壮汉眉头一拧，眼中怒意更盛，“就是你们这群王八蛋，害得俺家破人亡，流落至此！今天碰上，正好讨点利息！”
说完，他不再废话，将那巨大的无锋剑从肩上取下，单手握住剑柄，在地上拖行，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大步流星地朝着战场冲来！
他每一步踏下，地面都微微震颤，气势惊人！
“拦住他！”刀疤脸感受到那股压迫性的力量，急忙下令。
两名武者挥舞刀剑迎了上去。
壮汉看也不看，抡起那门板般的巨剑，如同挥动一根稻草，带着一股蛮横无比的恶风，横扫而出！
“铛！铛！”
两声脆响，那两名武者手中的刀剑如同朽木般被砸得弯曲、崩飞！巨剑去势不减，狠狠拍在两人胸口！
“咔嚓！”清晰的骨裂声响起。
两名武者如同被狂奔的巨象撞中，口喷鲜血倒飞出去，撞在远处的树干上，软软滑落，眼见是不活了。
一招，秒杀两人！
这恐怖的力量，让剩余的所有“夜枭”武者，包括刀疤脸，都倒吸一口凉气。
壮汉脚步不停，直奔刀疤脸而来，口中还对摇摇欲坠的林澈喊道：“那个用红刀的小子，撑住！俺来帮你！”
林澈此刻意识混乱，只觉得又来了一个威胁，本能地举起“诛星”就要攻击。
壮汉见状，也不恼怒，哈哈一笑：“好烈的性子！不过俺不是你的敌人！”
他身形一闪，看似笨重，实则灵活异常，巧妙地避开了林澈胡乱劈砍的一刀，同时巨剑一记势大力沉的下劈，逼退了趁机攻向林澈的另一名武者。
“小子，醒醒！别被刀控制了！”壮汉一声暴喝，如同惊雷，震得林澈心神一荡，眼中的红光竟然短暂地消退了一瞬，露出一丝茫然。
趁此机会，壮汉已经挡在了林澈身前，将那巨剑往地上一顿。
“轰！”地面被砸出一个浅坑。
他如同磐石般屹立，面对着惊疑不定的刀疤脸等人，咧嘴露出一口白牙：“你们的对手，现在是俺石猛了！”
刀疤脸脸色变幻不定，看看状态诡异但手持妖刀的林澈，又看看这个如同人形凶兽般的壮汉石猛，心知今天恐怕是讨不了好了。继续缠斗下去，自己这些人很可能全军覆没。
“撤！”他当机立断，咬牙下达了命令。
剩余的几名“夜枭”武者如蒙大赦，立刻搀扶起伤员，狼狈不堪地朝着山下退去，很快消失在密林之中。
石猛并未追击，只是冷哼一声，将巨剑重新扛回肩上。
他转过身，看向身后拄着“诛星”才能勉强站立的林澈。
林澈眼中的红光依旧闪烁，警惕地盯着石猛，身体紧绷，如同受伤的野兽。
石猛看着他满身的伤痕和血迹，尤其是那双充满痛苦与挣扎的眼睛，脸上的凶悍之气收敛，化作一丝粗犷的同情。
“小子，别硬撑了。”他叹了口气，“俺要是想对你不利，刚才就不会出手了。”
他走上前，不顾林澈微弱的反抗，一把扶住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粗糙的皮囊，拔开塞子，一股浓郁的酒香弥漫开来。
“来，喝一口，暖暖身子，止止痛。”他将皮囊递到林澈嘴边。
林澈本想拒绝，但那酒香似乎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让他混乱的精神稍微安定了一些。他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张开干裂的嘴唇，灌了一口。
辛辣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如同一道火线，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却也带来一种奇异的温暖和力量感，让他几乎涣散的意识重新凝聚了几分。
眼中的暗红色，终于缓缓褪去，露出原本漆黑的瞳色，只是那瞳孔深处，已满是疲惫与创伤。
“……为什么帮我？”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石猛咧嘴一笑，拍了拍自己肩上那柄巨大的无锋剑：“俺说了，俺叫石猛。俺帮你的原因很简单——第一，俺看那些‘夜枭’的杂碎不顺眼；第二……”
他收起笑容，看着林澈，目光坦诚：“俺看得出来，你跟他们有血海深仇。俺也是。俺的部落，就是被他们屠灭的，只有俺一个人逃了出来。”
同是天涯沦落人。
林澈沉默了片刻，看着石猛那双清澈而充满力量的眼睛，心中的戒备一点点放下。他能感觉到，这个壮汉身上有一种质朴的真诚。
“林澈。”他报出了自己的名字，顿了顿，补充道，“桐桑镇，林家。”
石猛点了点头，没有多问林家发生了什么，只是用力拍了拍林澈的肩膀（避开了伤口）：“好！林澈兄弟！从今天起，你俺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咱们一起，干他娘的‘夜枭’！”
他的豪爽感染了林澈，让这片后冰冷死寂的心中，似乎注入了一丝微弱的暖流。
林澈看着手中依旧在微微震颤，似乎对放走那些“夜枭”成员而不满的“诛星”，又看了看身旁如同山岳般可靠的石猛，第一次觉得，这条充满血腥与黑暗的复仇之路，或许……不再那么孤独。
他深吸一口气，将那半幅染血的嫁衣往怀里更深处按了按，仿佛要将那份刻骨的悲痛与温柔，一同埋藏。
“好。”他轻声应道，声音虽轻，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坚定。
雨后的山林，空气清新，却掩不住弥漫的血腥气。两个背负着血海深仇的少年，在这破败的山神庙前，命运的车轮开始啮合，向着未知而黑暗的未来，缓缓转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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