税吏和管事的到来,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寒流,虽然暂时退去,却在杨家每个人的心头都凝结了一层冰霜。院子里短暂的轻松气氛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压抑。
杨老根蹲在门槛上,一言不发,只是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劣质烟草辛辣刺鼻的烟雾笼罩着他愁苦的脸庞,那佝偻的背影仿佛又缩小了一圈。他一生勤恳,信奉土地不会骗人,可如今,土地的出产连维系生存和缴纳租税都如此艰难,这种无力感几乎击垮了他。
赵氏坐在灶膛前,默默地往里面添着柴火,火光映照着她苍白而憔悴的脸,眼神空洞。锅里煮着的,依旧是稀薄的野菜粥,只是今天的粥,似乎比往日更加难以下咽。她时不时抬手抹一下眼角,那里总是湿漉漉的。
小妹杨丫似乎也感受到了家中凝重的气氛,她不再像往常那样围着哥哥转,而是安静地蜷缩在炕角,抱着膝盖,一双大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不安。她还不能完全理解租税的含义,但她知道,那些穿着体面的人一来,爹娘就会变得非常害怕和难过。
杨子熙将家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心头像是压了一块巨石。他知道,光是言语的安慰是苍白的,在这个物质决定一切的环境里,唯有实实在在的收获,才能驱散绝望。
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拿起篮子和铲子,对杨丫轻声道:“丫丫,跟哥再去趟后山。”
杨丫抬起头,看了看哥哥,又看了看愁云惨淡的父母,乖巧地点了点头,滑下土炕。
这一次,杨子熙的目的更加明确。他不再满足于常规的野菜。他需要寻找价值更高的东西,能够换取铜板或者粮食的东西。他的目标,是药材。
前世作为农学硕士,他对植物学有相当的涉猎,尤其对一些常见的中草药形态、习性有所了解。在这个缺医少药的时代,一些普通的草药,对于村民来说也是宝贵的资源。
他带着杨丫,再次来到了那条隐秘的山涧。清澈的溪水潺潺流淌,带来一丝清凉。他嘱咐杨丫在溪边安全的地方挖一些常见的水蕨菜、灰灰菜,自己则沿着溪流两岸,更加仔细地搜寻起来。
他的眼睛像扫描仪一样,过滤着每一种植物。大部分是普通的杂草和蕨类,偶尔能看到一些村民常用的、不值钱的止血草。他并不气馁,耐心地向上游探寻。
忽然,他的目光被溪边一块潮湿的岩石旁,几株形态特殊的植物吸引了。那植物高约一尺,茎直立,叶片呈羽状分裂,开着细小的白色伞形花朵。
“这是……柴胡?”杨子熙心中一喜,蹲下身仔细辨认。无论是叶片形态还是花序,都与他记忆中用于疏肝解郁、退热升阳的柴胡极为相似。他小心翼翼地用铲子连根挖起一株,观察其根部。根茎细长,呈圆柱形,质地坚韧,表面棕褐色,带着须根。
没错!虽然品相可能普通,但这确实是柴胡!这在民间是常用药材,镇上的药铺应该会收购。
他强压下心中的激动,没有声张,而是继续在附近搜寻。果然,在不远处又发现了几丛。他小心地、有选择性地挖取了其中长势较好、年份看起来足一些的几株,并没有涸泽而渔,保留了幼苗和部分植株,以确保可持续采集。
接着,他又在向阳的山坡上,发现了一些开着黄色小花、叶片心形的植物。“地黄?”他再次确认,这种用于清热凉血、养阴生津的药材,同样具有经济价值。
一个上午,他收获颇丰。除了满满一篮子野菜之外,还采集到了小半捆经过初步清理的柴胡和地黄根部。他没有告诉杨丫这些草根的具体用途,只是说这些是“有用的草根”。
回到家中,赵氏看到儿子又带回这么多野菜,还多了一捆奇怪的草根,虽然疑惑,但眼下家里气氛沉重,她也没多问,只是默默地接过篮子,开始准备午饭。

午饭依旧是能照见人影的稀粥,但杨子熙注意到,母亲将他带回来的那些“草根”仔细地收了起来,放在屋檐下晾晒。这个细微的举动,让杨子熙心中一暖。母亲虽然不理解,但出于对儿子的信任,还是选择支持他的“古怪”行为。
下午,杨子熙继续打理他的堆肥坑。经过这些天的发酵,坑内的温度明显升高,用手探进去能感到温热,材料颜色变深,开始散发出一种泥土腐熟的特殊气味,而不是恶臭。这是个好迹象,说明微生物活动活跃,堆肥正在顺利进行。
他仔细地翻动着材料,让它们透气更均匀。这个过程枯燥而劳累,汗水顺着他的额角滑落,滴在泥土里,瞬间消失不见。但他甘之如饴。他知道,这看似微不足道的努力,是在为未来的土地积蓄力量,是在为生存增加筹码。
同时,他心中已经开始规划下一步。晾干的柴胡和地黄,需要找个机会拿到镇上的药铺去碰碰运气。但这需要谨慎,他一个半大孩子,拿着药材去卖,很容易被人欺瞒甚至抢夺。必须想个稳妥的办法。
另外,光靠采集野生药材,不稳定且数量有限。他是否可以在那条隐秘的山涧附近,尝试移植或者小规模种植一些价值较高的草药?这需要更专业的知识和更精心的管理,风险也更大,但回报也可能更高。
夜晚,躺在冰冷的土炕上,听着身边家人沉重而疲惫的呼吸声,杨子熙睁着眼睛,望着屋顶茅草缝隙中透进来的、微弱的星光。
前路漫漫,危机四伏。但他心中那点由知识和决心点燃的星火,非但没有被现实的寒风吹灭,反而在逆境中燃烧得更加顽强。
活下去,然后,带着这个家,一步一步,从这泥泞的深渊里,挣扎出去。
他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带来一丝清晰的痛感,提醒着他,这一切都不是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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