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夏夜,闷热而粘稠,仿佛一块湿漉漉的布裹挟着城市。
位于海淀区边缘的这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像一座孤岛,亮着冷白色的光,在空旷的街道上显得格外醒目。
已经是凌晨两点。 沈知意将最后一箱矿泉水码放整齐,用抹布仔细擦干净货架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她动作麻利,带着一种长期劳作形成的、近乎本能的熟练。做完这一切,她才直起腰,轻轻捶了捶有些酸胀的后背,走到柜台后面。
便利店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值夜班的店长大姐已经在后面的小仓库里和衣睡下。空气中弥漫着关东煮的咸香、烤肠的油腻以及清洁剂混合的味道。监控摄像头发出微弱的红色光点,像一个永不疲倦的眼睛。
她从背包里拿出那个边缘已经磨损、用透明胶带反复粘贴过的笔记本。笔记本的封皮是简单的牛皮纸,上面用娟秀的字迹写着“账本”二字。
翻开内页,密密麻麻的数字映入眼帘,如同她此刻纠缠的心绪。
7月预期收入:
便利店夜班工资(估算):2400元
文稿费(《山风》杂志两篇): 800元
家教结课费用: 1500元
小计:4700元
7月必要支出:
弟弟知远下学期学费+资料费: 1800元
寄回家中生活费(母亲药费在内): 1500元
自己下月房租(合租单间): 800元
伙食费(尽量控制在): 400元
交通费、通讯费: 200元
小计:4700元
数字与数字严丝合缝地对接,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像走钢丝的人,精确地维持着危险的平衡,没有任何抗风险的余地。
而这,还不包括北大录取通知书中提到的,那一笔对她而言堪称巨额的学费和住宿费。
她纤细的手指握着那支快要用完的中性笔,无意识地在“4700”这个数字上反复描画,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灯光下,她能清晰地看到自己指腹和虎口处因长期做家务、搬运货物而留下的薄茧。
这双手,曾经握住的是爷爷给的毛笔,在旧报纸上临摹颜体;如今,更多的时候是握住拖把、货品和写不完的稿纸。
一种沉重的疲惫感,并非完全来自肉体,更多是源于精神上的压力,如同夜色般无声地渗透过来。
手机屏幕忽然亮起,是弟弟沈知远发来的信息: “姐,睡了吗?我这次模拟考成绩出来了,年级第四!班主任说,保持住,省重点肯定没问题!【龇牙笑】”
看着屏幕上那个憨笑的表情和令人欣慰的成绩,沈知意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真切而温柔的笑意。这笑容驱散了她眉宇间些许的阴霾,让她整个人都明亮了几分。

她快速回复: “小远真棒!姐姐为你骄傲!不过别学太晚,注意身体,营养要跟上。【拥抱】”
刚放下手机,屏幕又亮了一下。这一次,是一条新的邮件提示。发件人——【北京大学招生办公室】。
心跳,在那一瞬间,仿佛脱离了掌控,骤然失序,疯狂地撞击着胸腔。 喉咙有些发干。 她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积蓄足够的力量,才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点开了那封邮件。
“沈知意同学: 恭喜你已被我校中国语言文学系录取……”
…… 后面的话语变得有些模糊,巨大的、纯粹的喜悦如同冲破闸门的洪水,瞬间将她淹没!北大!中文系!那个在无数个深夜里,支撑着她熬过困倦、顶住压力的梦想,那个爷爷临终前仍念念不忘的期盼,真的实现了!
她几乎要从椅子上跳起来,想要欢呼,想要告诉全世界。她下意识地环顾四周,只有冰冷的货架和寂静的夜。
狂喜在胸腔里左冲右突,却找不到宣泄的出口,最后只化作眼眶一阵湿热的水汽。
然而,这短暂的眩晕般的快乐,很快就被现实的冰冷拉回地面。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向下移动,落在了邮件附件里那份“新生入学须知及费用说明”上。
学费、住宿费、教材代购费、大学生医保费……那一串串清晰的数字,像一把把精准的小锤子,敲打在她刚刚升腾起的喜悦上,发出沉闷的回响。
她重新拿起那本沉重的账本,看着上面刚刚计算好的、毫无盈余的数字,再看看邮件里那一笔对她而言堪称天文数字的费用。
刚刚亮起的眼眸,一点点黯淡下去,重新被忧虑占据。 喜悦是真的,但压力,更是实实在在、沉甸甸地压在肩头。
她想起母亲日渐佝偻的背和鬓边早生的华发,想起父亲在建筑工地上被晒得黝黑的脸庞和沉默的付出,想起弟弟充满期待的眼神和光明的未来……
她不能,也不忍,将所有的重担都压在他们已经不堪重负的脊梁上。 北大是她梦想的殿堂,但通往殿堂的路,需要真金白银来铺就。
她轻轻合上笔记本,仿佛合上了生活残酷的一面。然后将那份费用说明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贴身的衣袋里,紧挨着她那颗滚烫而焦虑的心。
接着,她像往常一样,从柜台下拿出自己的帆布包。包里装着几本边角卷起的书——一本《古代汉语词典》,一本《顾城诗选》,还有一本她从旧书摊淘来的《沈从文小说选》。以及一沓写得密密麻麻的稿纸,那是她为几家杂志社和公众号写的约稿,题材多是书评、散文和一些短篇故事。
稿费不高,千字几十到一百不等,而且不稳定,但积少成多,是她目前除了体力兼职外,唯一能想到的、与梦想相关的谋生方式。
夜更深了,便利店的玻璃门外,偶尔有车辆疾驰而过,带起一阵短暂的风声。 沈知意挺直了始终有些单薄的背脊,拿起抹布,开始重新擦拭一尘不染的柜台。动作依旧认真,一丝不苟。 像一株生长在岩石缝隙里的小草,脆弱,渺小,风雨来时只能独自承受。
但她从未停止过向上生长,从未放弃过寻找阳光的方向。她的坚韧,不在于声嘶力竭的抗争,而在于这日复一日的沉默承受和不动声色的努力。
她知道,路很难,但既然选择了,就要走下去。 爷爷说过,山里的孩子,别的可以没有,但不能没有走向大山的勇气。
而现在,她即将走出大山,去往一个更广阔的天地。无论前方是荆棘密布,还是星辰大海,她都必须,也一定会,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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