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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的冬天来得又早又烈，寒风卷着雪籽砸在窗棂上，发出“哒哒”的声响，像敲在心上的鼓点。爸妈去邻市帮舅舅处理急事，说三天就回，临走前反复叮嘱我：“照顾好奶奶和爷爷，按时给奶奶喂药，别让她着凉。”爷爷年岁大了，犯了老年痴呆，大多时候沉默地坐在炕头，眼神涣散，连自己的儿女都认不全，家里的担子，一下子落到了十岁的我肩上。

我缩在洗得发白的棉袄里，揣着暖乎乎的搪瓷杯，快步走进奶奶的小屋。屋里生着煤火，烟囱偶尔“呜呜”作响，却依旧驱散不了骨子里的冷，空气里飘着淡淡的药味和煤烟味，是我熟悉的、属于奶奶的味道。奶奶躺在床上，盖着厚厚的棉被，呼吸声粗重得像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拉长的“嗬嗬”声，胸口剧烈起伏着，像要被什么东西压垮。

每年冬天都是这样，天一冷，奶奶的哮喘就会加重。以前有爸妈在，我只需要搬个小凳子坐在旁边，给奶奶递递水、擦擦汗，可这次，我得自己学着来。我先把褐色的药片倒在手心，小小的三粒，带着苦涩的气味，再小心翼翼扶起奶奶的头，垫上枕头，用勺子舀起温温的开水，送到她嘴边：“奶奶，张嘴，吃药就不难受了。”

奶奶的眼睛半睁着，浑浊的瞳孔里映着我毛茸茸的卷发影子，她费力地张了张嘴，嘴唇干裂起皮，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漫丫头……累不累？手怎么这么凉？”我摇摇头，把药片送进她嘴里，看着她颤抖着咽下，又喂了两口水，才轻轻把她放平，掖好被角。她闭上眼，眉头拧成一个深深的川字，眼角滑下一滴浑浊的泪，我用指尖小心翼翼擦掉，那泪是凉的，像窗外的雪。

接下来的两天，我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先跑到厨房，往锅里添水、烧火，给爷爷煮一碗稀粥，再就着咸菜摆到他面前——爷爷吃饭很慢，也不说话，只是机械地往嘴里扒着。然后我才端着温水跑进奶奶屋里，先给她擦脸，用拧干的热毛巾，从额头到脸颊，再到干裂的嘴唇，轻轻擦得干干净净；再给她擦手，她的手瘦得只剩骨头，指关节肿大，布满皱纹和老茧，我握着她的手，一遍遍摩挲，想把自己的暖意传过去。

奶奶咳得厉害，常常半夜里突然惊醒，一阵剧烈的咳嗽后，被子就湿了一片。我会摸黑爬起来，借着窗外透进来的雪光，轻轻帮她翻个身，用温水擦洗后背，再换上干净的褥单。煤火快灭了，我就踮着脚，踩着小板凳往炉子里添煤，煤烟呛得我直咳嗽，眼泪直流，却不敢离开太久——我怕奶奶醒过来要喝水，怕她咳得喘不上气，没人递纸巾。

有一次，我添完煤转身，看见奶奶睁着眼睛看着我，眼神里满是心疼，她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了微弱的气音。我扑到床边，握着她的手：“奶奶，我没事，你好好躺着。”她缓缓抬起手，想摸摸我的头，却没力气，刚抬到半空就垂了下来，我赶紧把她的手放回被子里，裹紧了些。

爷爷偶尔会清醒片刻，看着我忙前忙后，喃喃地说：“丫头乖，丫头苦。”可更多时候，他只是呆呆地坐着，手里攥着个旧布包，不管谁跟他说话，都只是嘿嘿地笑。屋里静得可怕，只有奶奶的喘息声、咳嗽声，还有我添煤时铁锹碰撞煤块的声响。我抱着膝盖坐在床边，数着奶奶的呼吸，心里一遍遍盼着爸妈快点回来，盼着奶奶能像往年一样，吃完药就好起来，能坐起来给我编辫子，能从枕头下摸出藏好的水果糖。

可这次，奶奶的病越来越重。第三天早上，我照例端着药和水过去，却发现奶奶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我轻轻喊她，她眼皮动了动，却没睁开；我把药粒递到她嘴边，她嘴唇动了动，药粒却顺着嘴角滚出来，沾湿了白色的枕套。我急得眼圈发红，用袖子擦掉她嘴角的药末，又把水杯递到她嘴边，她却只是轻轻摇头，眼神里满是疲惫和无力。

那一刻，我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慌，像被冰水浇透了全身。我想起爸妈临走时的叮嘱，手抖着摸起桌上的老旧座机，手指因为紧张而发颤，好不容易按对了爸爸的号码。电话接通的瞬间，我强忍着哭腔，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爸爸，奶奶不吃药了，她睁不开眼睛了……你快回来！”

爸爸在电话那头急得声音都变了调：“丫头别慌，看好奶奶，别让她乱动，我们马上赶回来！”

挂了电话，我趴在床边，紧紧握着奶奶冰冷的手。她的手曾经那么温暖，能给我编最漂亮的麻花辫，能在冬天里捂住我的冻手，能摸我的头说“漫丫头最乖”，可现在，那双手瘦得只剩皮包骨头，凉得像冰块。我用自己的手心裹着她的手，一遍遍地喊：“奶奶，你等等爸妈，等等他们回来……你别睡好不好？”

傍晚时分，爸妈终于赶回来了，紧随其后的是城里的二姑姑。二姑姑一进门就红了眼，放下手里的大包小包，扑到床边握着奶奶的手哭：“妈，您怎么病得这么重？怎么不早告诉我？”那天晚上，爸爸请人把一台笨重的呼吸机搬到了家里，银色的管子插进奶奶的鼻子里，机器“嗡嗡”地运转着，成了屋里唯一恒定的声响，也压得我心里沉甸甸的。

从那天起，家里的人越来越多。大伯、大妈、叔叔、婶婶，还有平日里很少露面的堂哥堂姐，一下子挤满了小屋。煤火被烧得旺旺的，屋里烟雾缭绕，夹杂着大人的交谈声、叹息声，还有不知谁偶尔发出的啜泣声。我被挤在角落，看着眼前来来往往的人，手里还残留着给奶奶擦身时沾上的温水气息，指甲缝里甚至还留着给她整理头发时落下的几根白发，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发慌。

大伯家的姐姐也来了。她比我大五岁，穿得光鲜亮丽，红色的羽绒服，头发梳得顺顺溜溜，还抹了口红。以前逢年过节见到奶奶，她总是远远地站着，嫌奶奶屋里有煤烟味，嫌奶奶的手粗糙，不肯靠近半步，更别说主动喊一声“奶奶”。有一次奶奶想拉她的手，她嫌恶地躲开，还悄悄跟我说：“你奶奶身上脏，别总跟她凑那么近。”可那天，她却“扑通”一声跪在床边，握着奶奶冰冷的手，哭得撕心裂肺：“奶奶，您醒醒啊！您看看我！我是您孙女啊！”

她的眼泪掉得又急又快，砸在奶奶的手背上，肩膀一抽一抽的，看起来伤心极了。周围的大人都夸她“孝顺”，大妈还拍着她的背安慰：“好孩子，别太伤心，你奶奶知道你疼她。”可我站在旁边，却觉得心里怪怪的——这些天，奶奶咳得睡不着、连口水都咽不下的时候，她在哪里？奶奶想有人陪她说说话的时候，她又在哪里？现在人多了，她倒成了最“孝顺”的那个。

我穿着一件梅子色的棉袄，是去年冬天奶奶用攒了好久的零钱给我买的。她说漫丫头的卷发配这个颜色好看，像枝头熟透的梅子，喜庆，还说穿着这个颜色，冬天里看着就暖和。这些天守着奶奶，给她擦身喂药，我一直穿着这件棉袄，总觉得奶奶看到它，就能多提起一点精神。可姐姐哭着哭着，突然转头看向我，眉头一皱，语气带着明显的责备：“苏漫，你怎么穿这个颜色？多不吉利！对奶奶多不孝顺！快回去换件黑的或者白的！”

周围的目光一下子都落在我身上，大妈也跟着附和：“就是，丫头，换件素净的，别让你奶奶看着心里不舒服，也显得你懂事。”我攥着棉袄的衣角，指尖捏得发白，指甲都快嵌进肉里，喉咙里像堵着一团棉花，说不出话来。这是奶奶最喜欢的衣服，是奶奶亲手给我挑的，是我陪着奶奶熬过最难熬的这几天时穿的衣服，怎么就不吉利了？怎么就不孝顺了？

我摇摇头，小声却坚定地说：“我不换，奶奶喜欢我穿这个。”姐姐愣了一下，大概没料到我会反驳，脸色沉了下来，还想说什么，被二姑姑瞪了一眼，才不甘心地闭了嘴。她转过身，又对着奶奶的床哭起来，哭声比刚才更大了，可我却再也听不出半分伤心，只觉得那哭声刺耳得很，像指甲刮过木板的声音。

屋里的人越来越多，说话声、哭声、机器的运转声交织在一起，压得我喘不过气。我往日里是出了名的爱哭鬼，被老师骂会哭，被同学欺负会哭，连摔一跤都会掉眼泪。可那天，看着躺在床上毫无起色的奶奶，看着眼前这些“伤心欲绝”的亲人，我却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心里像被一块巨大的冰堵住了，又沉又凉，连呼吸都带着隐隐的疼。

我知道，有些人活着的时候，对奶奶不管不顾，嫌她老、嫌她病、嫌她累赘，连一句关心的话都吝啬说；可等她快不行了，却借着哭声表演孝心，想让别人夸一句“孝顺”，想在亲戚面前挣个好名声。这些人心底的丑恶，像冬天的冰碴子，硌得人难受，也让我第一次看清了成人世界的虚伪。

雪下了一整夜，第二天清晨，最远的大姑姑终于赶来了。她刚踏进门槛，看到床上插着管子的奶奶，腿一软就差点摔倒。爸爸快步走过去，一把抱住她，平日里如山般沉稳、从不轻易掉泪的男人，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只说了一句话：“大姐，我没妈了。”

就是这一句话，像一把锋利的刀，瞬间划破了我心里那层厚厚的冰。大姑姑趴在爸爸怀里，号啕大哭，哭声里满是绝望和悔恨，那是真正失去亲人的痛。我站在原地，眼泪终于忍不住了，像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地掉下来，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砸在我梅子色的棉袄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直到这时，我才真正明白，奶奶是真的要走了。那些平日里的嫌弃和冷漠，那些此刻虚假的哭声，都抵不过爸爸这句“没妈了”里的痛。奶奶再也不会给我编辫子了，再也不会藏水果糖给我了，再也不会在我给她擦身时，虚弱地笑着说“漫丫头长大了，能照顾奶奶了”。

那天上午，奶奶在呼吸机的“嗡嗡”声中，永远地闭上了眼睛。医生来检查后，轻轻摇了摇头，屋里的哭声一下子达到了顶峰，姐姐哭得瘫坐在地上，大伯捶胸顿足，大妈也抹着眼泪念叨“苦命的妈”。可我却觉得，真正的伤心，不是哭给别人看的。

等人群散去，夜深人静的时候，屋里只剩下我和爷爷。爷爷依旧呆呆地坐在炕头，手里攥着那个旧布包。我躺在奶奶曾经睡过的床上，抱着那件梅子色的棉袄，闻着上面残留的、淡淡的煤烟味和奶奶身上的皂角香，终于敢放声大哭。眼泪浸湿了枕头，心里的痛像潮水一样涌来，一遍遍地喊着“奶奶”，却再也没有人回应我。

哭着哭着，我太累了，连日来的疲惫和悲伤让我睁不开眼睛。窗外的雪还在下，无声无息地覆盖了整个世界，也覆盖了我童年里最温暖的那片角落。我抱着棉袄，蜷缩在床上，渐渐陷入了沉睡。

迷迷糊糊中，我好像被一股温暖的光包裹住，身体轻飘飘的，像没有重量。耳边的寒风呼啸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清脆的风铃响，还有阵阵甜香——不是煤烟味，不是药味，是像奶奶藏的水果糖，又比那甜上百倍的香气。

我睁开眼，瞬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说不出话来：脚下不是冰冷的水泥地，而是铺满了柔软的、会发光的花瓣，踩上去像云朵一样，还会留下淡淡的粉色光晕；头顶没有低矮的屋顶，而是一片璀璨的星空，星星大得像宝石，有的还拖着彩色的尾巴，缓缓划过天际；远处不是灰蒙蒙的院墙，而是连绵的、晶莹剔透的水晶山，山脚下开满了从未见过的花，花瓣是半透明的，里面流转着星光，蝴蝶有手掌那么大，翅膀闪着虹彩，在花丛中飞舞。

更让我震惊的是，院子中央的石凳上，坐着奶奶！她穿着雪白的、带着银线花纹的衣服，头发梳得整整齐齐，鬓角甚至泛着淡淡的光泽，脸色红润得像刚摘的苹果，眼神清亮得能映出星星。她身边的槐树枝繁叶茂，可开的不是白色的槐花，而是金色的、会发光的花朵，风吹过，花瓣像星星碎屑一样飘落，落在她的肩头。

“漫丫头，愣着干什么？快来呀。”奶奶朝我招手，声音清脆又温暖，完全没有了往日的虚弱，连笑容都带着光。

我快步跑过去，脚下的花瓣发出细碎的“沙沙”声，身上的梅子色棉袄好像也变得暖和起来，甚至泛着淡淡的微光。我扑进奶奶怀里，她的怀抱柔软又温暖，带着那股甜香，比记忆里任何时候都真切。我摸了摸她的手，光滑细腻，带着温热的触感，不是之前那冰冷干枯的样子。“奶奶，你真的好了？这里是哪里呀？”我哽咽着问，眼泪又掉了下来，可这次的泪是暖的。

奶奶笑着点头，拿起一把镶嵌着彩色石子的梳子，轻轻梳理我乱糟糟的卷发，梳子划过发丝，竟有淡淡的星光落在我的发间。“这里是念想织成的世界呀，”她温柔地说，“漫丫头太想奶奶了，奶奶也太想漫丫头了，所以我们才能在这里见面。”

她一边给我编辫子，一边指着远处：“你看，那里有你最喜欢的水果糖树，结的糖永远吃不完；还有会讲故事的小溪，水流的声音就是故事呀。”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一棵挂满了彩色糖果的树，小溪泛着银光，流淌的声音真的像奶奶以前给我讲故事的语调。

正沉浸在这份美好里，我忽然感觉到口袋里有点硌手，掏出来一看，是一枚小小的、冰凉的东西——竟是奶奶生前戴了一辈子的银戒指！那戒指在现实里已经氧化发黑，可在这里，却闪着柔和的银光，上面还刻着一个小小的“漫”字，是爷爷当年给奶奶打的，奶奶说过，等我长大了就传给我。

“这枚戒指，是连接两个世界的桥呀。”奶奶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摸了摸我的头，“漫丫头想念奶奶的时候，只要握着它，心里想着我，就能来这里；等你想回去了，它也会带你回去。”

我握紧戒指，冰凉的触感瞬间传来，却奇异地让我感到安心。我看着眼前的奶奶，看着这璀璨得像梦境的世界，忽然明白，这里不是普通的梦——它是用思念搭建的平行世界，是奶奶留给我的念想，而这枚银戒指，就是跨越两个世界的钥匙。

阳光（不，是星光）洒在身上，暖洋洋的，我依偎在奶奶怀里，听她讲着新奇的故事，心里的伤痛好像被这温柔的光一点点抚平。我知道，现实世界里奶奶已经离开了，可在这里，她永远陪着我。而这枚戒指，会带着我在两个世界间穿梭，让我在灰暗的现实里，总能找到一片属于温暖和思念的净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