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欲无求和无牵无挂
周六天气很好。
秘书小樊把早餐端到床头,然后拉开窗帘,刺眼的阳光霎时间洒满整间屋子。
骆昭然翻了个身,宿醉的感觉果然不好受,身边床榻空空荡荡,昨夜的旖旎仿佛只是一场梦。
不过,究竟是梦还是现实,他并不在意。
他很清楚地知道,昨夜之人并不是他心心念念的她。他失望,但也不至于沮丧。
上过他床,想上他床的女人不计其数,他并不在乎昨夜的人是谁,也没有兴趣记住每个人的名字。
但他不得不承认,昨夜之人身上有一种令人安心的味道。他居然毫无防备地睡到了这么晚,连她离去都一无所知。
他不耐烦地皱眉:“几点了?”
小樊躬身:“小骆总,已经十一点了。”
骆昭然“嗯”了一声,懒洋洋地坐起来,给自己点了一支烟。他像往常一样,安排小樊给林清昼的白昼工作室送一束花。
小樊问:“今天送什么花?”
骆昭然吐出一口烟圈,半合着眼睛:“我之前都送过什么?”
小樊答:“红玫瑰、蓝玫瑰、桔梗、小雏菊……”
骆昭然做了一个打住的手势:“还有什么没送过?”
“很多,比如薰衣草、百合……”
骆昭然心中一动:“那就薰衣草吧。”
昨夜,他似乎在那个女孩的发梢间闻到了这股香味,淡雅而宁静的味道与林清昼很像,令他频频想起她。
林清昼那种性格,送花都不愿意接受,只当成人情往来,送别的礼物想必更会拒之门外,所以他只能一改之前大张旗鼓的追求方式,准备徐徐图之。
倒也不是真对林清昼动了心,非她不可了。虽然她当面拒绝他,花大价钱请他吃饭还人情,的确让他兴趣不减反增,但更多的,是因为虞桉对她与众不同的态度。在生意场上混久了,他这点眼力还是有的。
等骆昭然抽完这支烟,小樊才开口问:“小骆总,那前几天那位女明星呢?需要送礼物吗?”
骆昭然皱眉:“谁?”
小樊提醒他:“就是那位姓高的女明星,前天晚上您陪她去逛了商场,您还答应替她争取最近那部大IP古装剧的女主角。”
骆昭然思绪逐渐清明,脑海中勾勒出一抹身姿玲珑巧笑倩兮的侧影,他不禁微勾嘴角:“她喜欢的那个奢侈品牌子是不是出新款了?”
小樊顿时了然:“知道了。”
白昼工作室。
龙凤褂的制作工序极其烦琐,多达三百多道,绣稿完工仅仅只是第一步。
趁着手下绣师去采购前期所需材料,林清昼抽空给那几把团扇做收尾工作。等完成这个订单,她便可以把全部精力放在龙凤褂上了。
正聚精会神地工作,不防小朱突然推门进来,她把咖啡搁在林清昼身旁,长长叹了口气。
长吁短叹的,让她怎么也无法忽视,林清昼无可奈何地抬头:“你这是怎么了?”
小朱终于找到了说话的由头,忙不迭开口:“清昼姐,你看新闻了吗?”
林清昼手中针线不停:“什么新闻?”
“这两年新晋的高姓小花旦有绯闻了——娱乐新闻上说,前几天有人为她豪掷千金,将百货店一整层都买空了!”小朱又气又惋惜,“我之前可喜欢看这个女明星主演的电视剧了!”
觉得小朱形容得过于夸张,林清昼笑笑:“有绯闻不是很正常吗?”
“正常是正常……”小朱瞪大眼睛,神神秘秘地说,“但你猜猜看,为她豪掷千金的那个人是谁?”
林清昼没什么兴趣,却也不想扫小朱的兴:“是谁呀?”
小朱努努嘴,示意旁边茶几上刚刚送来还没来得及处理的那束薰衣草:“就是天天差人送花的那位骆昭然,骆先生!”
林清昼还以为小朱要说什么惊天大秘密,听了骆昭然的名字她一点也不意外,这种事情发生在他身上并不奇怪,只简单点头:“哦。”
小朱一肚子不满:“既然骆先生喜欢那位小花旦,为什么还要给你送花?”
林清昼答:“可能他只是单纯欣赏我的刺绣水平吧。”
小朱在办公室踱来踱去,替林清昼鸣不平:“气死我了,气死我了,连送了这么久的花,我还以为他多么专一,没想到转眼就去讨女明星欢心了。”
说实话,骆昭然不改自己花心的本色,反倒让林清昼压力骤减。此时,她只觉得小朱的反应实在可爱,笑着摇摇头:“你这么生气干什么?他是单身,当然有权利追求别人。”
小朱眼睛一瞪:“我能不气吗?他给你送花,给女明星送名牌衣服包包,这区别也太大了吧?也太看轻你了吧?清昼姐你说得对,这花不能收,太便宜了!再有下次我直接拒收!”
林清昼失笑。
小朱自问自答:“骆先生如果不是喜欢你,为什么要做这种容易让人误会的事?今天勾搭这个,明天招惹那个,后天他不会喜欢上有夫之妇吧?他是不是在养鱼?他是海王吧?海王都没有他能海吧?”
见林清昼没什么反应,小朱更加生气:“清昼姐,你听我一句劝,这种喜欢玩暧昧的,三心二意的男人不要也罢!”
听了小朱这句话,林清昼反倒怔了怔。
她忽然想起虞桉,他昨晚意味不明的态度实在令人难以捉摸。再度重逢,他事业有成,很快将成为别人的新郎,实在无须来招惹她,也无须提起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旧事。
再加上那次那束来路不明的香水百合,林清昼顿时心烦意乱。一时失神,她手中的针头扎到了指头里,血珠一下子就冒了出来。
刺绣的时候针扎到手对林清昼来说是常有的事,疼是次要的,她只担心会染脏团扇。
她喊了小朱一声,小朱立刻心领神会,递给她纸巾的同时,立刻出去取创可贴,边取边打趣林清昼:“看来也不是毫无反应嘛,清昼姐,你不会真对骆先生动心了吧?”
林清昼无奈地叹口气,只觉得小朱脑洞大,刚要回话,外头的小朱忽然恭恭敬敬地喊了句:“虞先生,夏小姐。”
林清昼回过神来,这才想起自己约了他们俩来看最终稿,她昨天连夜将虞桉提出的建议修改完毕了。
她逼自己专心把心思全放在工作上,不能多心。一夜没睡,她此时黑眼圈明显,看起来有些疲惫。
接过小朱递过来的创可贴,简单贴在大拇指上,林清昼起身朝先后进来的虞桉和夏长悠点头,客套地打招呼:“虞先生,夏小姐。”
虞桉自然听到了刚才小朱的调侃,他径直走进来,抿紧嘴唇,望向林清昼的眼中隐隐透出嘲弄。
“林小姐真是受欢迎。”
林清昼沉着地回复他:“这里是工作场合,还请虞先生不要讨论我的私事。”
“你的私事?”
虞桉长眉一挑:“林清昼,这个问题我们好像已经讨论过了,我已经买断了你的全部时间,所以不要在工作场合讨论私事的那个人是你。希望林小姐早点把乱七八糟的私人感情理清楚,不要带到工作中来。”
林清昼一贯性子平和,可这段时间却越发容易被虞桉激怒。她抬眼瞪他,正要反唇相讥,却见他似笑非笑,语气神情骄傲自负和记忆中的少年别无二致,似乎笃定了她无法反驳,等着看她难堪。
一时怔忡,她怒气反倒消减了不少。
再看到与虞桉同出同进的夏长悠,她不欲与他一般见识,径直把终稿递给他:“我都修改好了。”
虞桉反倒微怔,接过稿子仔细看,果真比昨天看到的第七稿精细不少,又抬眸看她神情疲惫,想必是一夜没睡。
他目光淡淡移开:“还可以,就这样吧。”
见他终于满意,林清昼点点头,又将终稿递给从没过问绣稿情况,全然信任她的夏长悠看:“如果没问题的话,就按最终稿来制作了。”
夏长悠比往日还要话少,看起来心不在焉,并没有在意他们之间的对话。
盯着手中的绣稿发了会儿呆,她勉强弯唇一笑:“清昼姐姐,你画得真好看,我很喜欢。”
见夏长悠满意,林清昼放下心来:“你喜欢就好。”
搁下绣稿,夏长悠目光移开,一下子凝固在茶几上那束薰衣草上,心里想到什么,便脱口而出:“清昼姐姐,这花是谁送的呀?”
林清昼还未回话,进来送茶的小朱便接过话头:“是我们清昼姐的追求者,一位姓骆的先生——”
虞桉轻笑了一声,对小朱的说法不置可否。
林清昼微蹙起眉头瞥了小朱一眼,小朱才讪讪住口:“本来就是追求者嘛……虽然不太靠谱。”
夏长悠听到了不想听的答案,脸白了白:“这样啊……”
林清昼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关切地问了句:“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夏长悠不知想到什么,面对林清昼的关心,心中觉得怪异,她摇摇头:“没事,是学习上的事。”
她指了指那束薰衣草,小声问林清昼:“清昼姐姐,那花可以给我看看吗?”
看出夏长悠心情不佳,林清昼点点头,示意小朱把花递给她:“你喜欢的话就拿着。”
夏长悠眼睛尖,一下子发现了藏在包装里的小卡片。她将卡片打开,沉默地看了一会儿,脸色越来越难看。再加上这花的味道与她常用的香水味道极其相似,她心中一痛,宛如拿到了烫手山芋,急急把花放下,然后摇摇头,小心翼翼地说:“清昼姐姐,我还是不夺人所爱了。”
小朱插话:“夏小姐,你要是喜欢就拿走,我们清昼姐本来就不想看到它。”
虞桉也接过话:“鲜花过于廉价,想必林小姐是不会放在眼里的。”
林清昼无视虞桉的嘲讽,温声对夏长悠说:“没关系,你若是可以好好照料它,也算没有浪费。”
夏长悠愣了愣,想了想还是舍不得,又把那束薰衣草抱了起来,她整个脑袋都埋进了花里,声音也闷闷的:“谢谢你。”
虞桉怎么会看不出夏长悠失魂落魄。定下终稿后,两人踏出大楼,上了车,他双手搭在方向盘上,并未立即送夏长悠去学校,而是通过车内后视镜盯住她的眼睛。
他单刀直入:“发生了什么?”
夏长悠低着头:“没什么……我就是作业没交,被导师批评……”
可她实在很不会说谎,一句话没说完便接不下去了。
“与骆昭然有关?”
夏长悠果真脸色一变。
虞桉目光微微一凛,不急不缓地开口:“长悠,我们之前说过的,对我不要有任何隐瞒。”
夏长悠下意识地抬头,透过后视镜,正好和虞桉的目光对上。他眸色极深,眼神却很平静,像最深沉的大海,藏着无数的秘密。
似乎看出她在犹豫,虞桉的语气温和了几分:“别怕,不论发生什么,我都是站在你这边的。”
虽然是未来的结婚对象,可实际上,夏长悠和虞桉的接触并不多,再加上他偶尔会去学校授课,在学校里她还要尊称虞桉一声老师,所以她对虞桉又敬又怕。比起未婚夫,她更愿意把他当成可靠的兄长。
她下意识就选择信任虞桉,点了点头。
昨夜的经历,对夏长悠来说宛如梦一场,是她期盼已久的美梦却也是她无法置信的噩梦。
她反复给自己做心理建设,鼓足了全部勇气才敲开骆昭然的门。骆昭然主动靠近她,她心中欢欣雀跃,她一直知道骆昭然身上绯闻不断,她明白自己并不是那个与众不同,足以让他收心的人。只要能见他一面,和他说说话,向他表明心意,她便心满意足了。
可骆昭然却无意识地喊出了另一个名字。如果这个名字的主人她不认识倒也罢了,可偏偏是她喜欢且尊重的清昼姐姐,她顿时如遭雷击,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她想不通骆昭然和林清昼是如何认识的,也无法想象他们是怎样相处的。
骆昭然会用什么样的眼神注视她?他会怎样喊出她的名字?他会像昨晚那样耐心温柔地一遍又一遍带着她沉沦吗?可即便是如此,她依然狠不下心推开他。
她感觉自己在下坠。
夏长悠抱紧怀里的这束紫色薰衣草,再想到这束花就是骆昭然送出去的,饱含他的无数情意,她憋了憋,眼眶一下子红了,眼泪簌簌往下掉。
她再也忍不住,把自己的经历和心事一股脑对虞桉和盘托出。
送了夏长悠回学校后,虞桉开车回了天文研究所。
回办公室的一路上不少人跟他打招呼,其中不乏刚刚收到订婚宴请帖的人,祝福他和夏长悠百年好合。
虞桉并未有过多表情,只礼貌地点头示意。
这里大部分人对他的冷淡习以为常,他话并不多,一直独来独往,除了必要的工作接触外,不太跟其他人联络。
熟练地找到挂着自己名字的办公室,虞桉开门进去。
订婚的日子是双方父母定下来的,据说是找专人算过的良辰吉日。之所以答应这桩婚事,是他与父母、姐姐协商后的结果。
虞桉从小便对天文学感兴趣,可父母和姐姐都对他百般阻拦,在他们心目中,他必须顺理成章地继承家业。转机出现在高三下学期,姐姐忽然改变主意,支持他出国深造。可等他在天文领域略有小成后,姐姐却又改变了口风,告诉他,只有与夏长悠结婚,促成虞氏夏氏的强强联手,他才能继续从事自己深爱的天文研究。
这么多年来,虞桉一直受制于家族。以八年前他的性格,他是绝对不会受制于人的。可能是时间逐渐磨平了他的棱角,除了钟爱的天文事业外,他已经无欲无求了。
那个结婚对象是谁,他一点也不在乎,他无所谓。
开始一天的工作之前,他的目光忽然凝固在桌上的摆件上,那是一架黑色的望远镜模型,恩师在他毕业之际送给他的。他的手越过那架模型,拿起了摆在模型后面的相框。
他换过几个研究所,换过几张办公桌,连相框也换过好几个,可里头的照片一直伴随在他身边。
曾有同事看到这张照片后调侃虞桉:“你和你们班同学感情真深。”
他只是笑笑:“还行吧。”
同事打趣他:“其他人一般都是在桌上放亲人或爱人的照片,你倒是与众不同,居然放了一张毕业合照。”
其实照片上大部分面孔他并不认识,他的目光落在照片角落某个人的脸上,微微抿唇,然后淡笑:“其实没什么不同。”
那是一张高三年级的毕业照,拍摄于距离高考一个月之前,拍摄地点在兰因中学操场,那天太阳很烈,刺得人眼睛都睁不开。除了正在拍的班级外,其他班级都躲在阴凉处聊天。
很快便轮到林清昼所在的班,她老老实实站在所有人都不愿意站的最后排的角落里,那一小块地方正对着太阳。她整个人被晒得迷迷糊糊,身子摇摇晃晃,脸蛋也红扑扑的。
等待任课老师就位的空当,趁人不注意,虞桉偷偷溜到林清昼身后,清了清嗓子。
可能是阳光过于刺眼,林清昼扭过头眯着眼看了虞桉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的脸颊似乎更红了,看起来呆呆傻傻的:“你怎么来了?”
他坦坦荡荡地站定:“当然是来拍照。”
面前羞涩的女孩儿觉得不好意思,拼命拉扯着他的校服袖子,压低声音示意他赶紧走:“你干吗呀,不是还没有轮到你们班吗?”
虞桉却不躲不避:“你们班的合照当然少不了我。”
林清昼一点也不能理解他在想什么:“你又不是我们班的成员,我们班除了我,你谁都不认识吧……”
他挑眉坏笑:“认识你还不够吗?”
她还是推搡着他:“你快走吧,万一被我们班主任发现了怎么办?”
他答得理所当然:“你能不能学学我,胆子大一点?万一真被发现了,我就说我是学生家属。”
林清昼急了:“什么学生家属?你再胡说,我就……我就真的不理你了。”
前头摄影师大声示意:“同学们不要交头接耳了,看镜头,三,二,一。”
听林清昼无意识地撒娇,虞桉心底软成一片,脸上的笑容怎么也止不住。他扶住她的肩膀,示意她往前看,一本正经地说:“赶紧看镜头了,一辈子就这一张高三毕业照,别留下遗憾。”
她吓了一跳,不再跟他争辩,赶紧乖乖望着镜头露出笑脸。
“咔嚓”一声,照片定格。
虞桉个子高,再加上相貌突出,在学校名声也大,解散的时候,果真被林清昼的班主任发现了。
林清昼吓得脸色都变了,站在虞桉身前低着头一句话都不敢说。他却上前一步主动告诉班主任,自己是其他班的学生,一直很仰慕班主任的教学水平,平时没机会,蹭不到课,只好在今天来蹭一张合影。
谁不喜欢听奉承话?更何况是最让学校领导头疼的校霸虞桉的奉承话?班主任笑得见牙不见眼,自然不跟他一般见识。
虞桉的手指摩挲着照片角落里那张笑脸,清晰得宛如昨日光景。
这是唯一一张他跟林清昼的合影,整个班级只有他们俩站在阳光下,笑得像两个没心没肺的傻子。
他忽然想起刚才夏长悠对他说的那番话,他惊讶于她的孤注一掷,却又隐隐赏识。
虞桉第一次与夏长悠见面时就知道,他们是心照不宣的,她同样被迫接受了家族的安排,同样丧失了选择权,她同样心有不甘却又无可奈何。
夏长悠性格腼腆乖巧,不吵不闹,不会缠着他,的确是一个不错的结婚对象,所以他愿意将其当作共度一生的合作伙伴,陪她在外人面前演一场又一场亲密的戏码。两家人都愿意见到他们感情稳固,何乐而不为?
在再度遇到林清昼之前,他曾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
平庸而乏味地度过这一生。
此时想来,循规蹈矩从来都不是唯一的选择。
已经晚上九点了。
其他公司早已关门,白昼工作室依然灯火通明。
林清昼咬了一口李毫微带来的烤鸡腿,兴致勃勃地问:“然后呢?”
李毫微灌了一杯葡萄酒,叹气:“然后?哪有什么然后?我说人家衣服搭配得不够好,人家没气得把酒泼我脸上,我就谢天谢地了。”
林清昼扑哧一声被逗乐:“谁让你嘴欠,明知道人家女孩子不爱听这些,你还非说。”
李毫微耸耸肩:“没办法,职业习惯,她毫无审美的搭配方式我实在看不过眼,我那是好心指点她,多少女明星想找我搭配衣服,我都懒得去?”
林清昼撇撇嘴,从一堆素菜中又翻出了一个鸡腿:“看吧,这就是你屡次相亲失败的原因。人家打扮得漂漂亮亮地来见你,你反倒挑三拣四。”
李毫微睨她一眼,忍不住嫌弃:“你注意点形象,没人跟你抢。”
半个小时前,李毫微带了好几瓶酒和两大袋烧烤过来,一是来找林清昼喝酒解闷,二是担心她太过投入工作,有意让她放松放松。
助理小朱早已经下班,工作室的绣师们也被林清昼赶回去休息了,工作室里只有她还在挑灯夜战。若不是他过来,她甚至没意识到自己还没吃晚饭。
李毫微又叹了口气,觉得林清昼接下虞桉这份工作或许并不是好主意。
这不,距离定稿到现在,她已经把自己关在工作室里两个多月了。
林清昼以为李毫微还在为相亲失败而忧伤,故意把油乎乎的爪子搭在他肩膀上,安慰他:“没关系的,再接再厉,肯定会遇到那个不嫌弃你的好姑娘的。”
李毫微洁癖发作,立马甩开她的爪子:“这是品牌方送我的衣服,你小心点。”
林清昼果然被逗笑。
李毫微把话题引到她身上:“你呢?真打算和刺绣过一辈子?你这都多少天没出过门了?还知道今天是星期几吗?”
虞桉最近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来找过林清昼,他似乎工作很忙,只偶尔让助理过来询问一下进展。
夏长悠也很少出现,她难得过了一阵清静日子。
林清昼一点点把肚子填饱,脸上挂起笑容:“我现在这样挺好啊,有地方住,有钱赚,特别圆满,新生代独立女性就是我本人。”
李毫微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林清昼居住的“家”,意味深长地扫她一眼:“你不会真对虞桉余情……”
林清昼脸色微变,快速打断了他:“只是没机会碰到合适的人罢了。倒是你,为什么老急着相亲?你也没有年纪很大吧?不如跟我一块做快乐的单身狗呀。”
李毫微很无奈:“还不是我妈,总觉得我工作上碰到的女人个个都不正经,也不希望我跟娱乐圈接触太深。今天给我介绍邻居张大妈的侄女,后天给我介绍表妹的同班同学,从律师到厨师,什么职业的都有,光是这个月,我都见了三四个了。”
林清昼顿时幸灾乐祸:“原来跟爸妈住一块是这种感觉,果然还是我比较自由自在。”
说笑了几句,她笑容又淡了淡。
她是爷爷带大的,和父母的感情并不深,只知道在她很小的时候父母就因感情不和离婚了,他们各自再婚有了新的爱情结晶。至于她,只不过是谁都不愿意提起的过去。
她和父母一年也见不了几回面,从未体验过来自父母的关爱,也无从体验被催婚。倘若爷爷还在,说不定真会天天在她耳边念叨。
现在的她,无牵无挂,孑然一身。
李毫微自然知道林清昼在想什么,给她倒了半杯葡萄酒:“等你有空了,我陪你去看看爷爷。”
林清昼微微怔忪,然后笑着点点头:“好,正好爷爷很久没见过你了。”
一说起爷爷,她便停不下来:“你去国外学服装设计那年,爷爷一直念叨着你,他总说你是个善良孝顺的好孩子,未来一定前程似锦。”
她不知不觉把杯中的酒喝光了,索性又给自己满上了一杯:“你知道吗?我爷爷可是潮人。”
李毫微顺势问:“怎么说?”
林清昼话语中满满的自豪:“其他老人的娱乐活动是在小区楼下健身下象棋,我爷爷可不一样,他追起电视剧来比我还勤快,每次小区举行什么活动他都会参加。有一次,他得了转圈圈大赛的第一名呢,还上了地方电视台呢……你说,怎么会有这种奇奇怪怪的比赛?”
李毫微夸:“你爷爷很厉害。”
林清昼肯定地点点头:“他还追星,之前一个小有名气的男演员来拂风市商演,他早早就去排队了。”
说着说着,她又哽咽了:“后来我才知道……爷爷是看到我偷偷收藏了那个男演员的海报,以为我喜欢他,才特意去帮我要签名照的。”
李毫微沉默地拍了拍林清昼的后背:“你爷爷对你很好。”
林清昼笑着点点头,继续说:“我爷爷可宠我了,我不是每年寒暑假都会去我爸或者我妈那儿住一段时间吗,我爷爷为了可以和我联系,瞒着我偷偷买了部智能手机……哈哈哈,你知道的,老人家学东西慢,视力也不太好,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学会的,究竟学了多久……他为了方便随时和我通话,居然注册了一个账号来加我好友,我当时还想着,是谁这么老土用一片竹子当头像,哈哈哈哈。”
她再也听不到爷爷关切的话语,属于爷爷的灰色头像再也不会亮起。
所以,她无法原谅自己。
李毫微叹息一声。
安静了几秒,林清昼捂了一下脸,轻声自言自语:“所以,你说……我怎么可能……我怎么可以……对虞桉余情未了呢……”
退一万步说,即便真的余情未了,就凭现在虞桉与夏长悠之间的纠葛,她也绝不允许自己横插其中。
看林清昼把自己喝得东倒西歪,李毫微扶住她,满眼心疼:“别喝了,我带酒来可不是让你这么糟蹋的,你真要把自己灌醉不成?”
林清昼移开手,笑起来:“李毫微,还是不是好兄弟了?你怎么这么小气?”
“我又不是怕你喝光,是喝多了对身体不好。”
林清昼脸上的笑容越发扩大,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抑制住那难以忍受的心痛感觉。
“胡说,你分明就是小气,你这酒肯定不便宜吧?你说说看,又是哪个明星大腕送你的?”
“真不是——”
正说得起劲,不防门口传来冷冰冰的声音:“见屋内亮着灯,我还以为,林小姐在认真工作。”
林清昼和李毫微同时往那个方向看过去。
来人身姿挺拔,深灰色的大衣宛如为他量身定制,他的眼神极其冷峻,窗外风霜仿佛冻结在其中。
不速之客居然是虞桉。
虞桉一靠近就听到屋内有说有笑。
此时,他见到林清昼笑中带泪地倚靠在李毫微的肩膀上,说不出的脆弱和信任,只觉刺眼。
他迈步进来,因为空气中弥漫的酒味微微皱眉:“几天不见,没想到林小姐工作态度松懈了不少。”
李毫微站起身,脸色同样不是很好看:“虞先生,清昼好像没有卖身给你吧?现在已经是晚上了,她在休息。”
虞桉低头看了一眼腕表上的时间:“现在才九点二十七分,”他抬眸,“很晚?”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四周:“之前一直听说林小姐工作起来很刻苦,熬通宵都是常事,现在看来,未必是为了工作熬通宵吧?”
李毫微被激怒,正要说话却被林清昼一把拉住。
林清昼低垂着头,似乎还陷在刚才的情绪之中:“毫微哥,你先走吧。”
“清昼……”
林清昼再度抬头时,已经恢复了往日的从容:“我没事,虞先生这么晚过来,肯定是有事找我。”
李毫微有些放心不下,却也深知两人的关系只有他们自己可以处理,冲林清昼做了个打电话的手势:“有事打给我。”
林清昼点点头。
临出门前,李毫微不着痕迹地瞥了虞桉一眼。
果不其然,虞桉目光又沉了几分。
屋内很快只剩他们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
半晌,虞桉主动开了口,他表情冷静得看不出波澜:“林小姐单身?”
林清昼揉了揉太阳穴,把桌面简单收拾了一下:“抱歉,我不回答私人问题。”
虞桉笑了一声,目光极寒:“一边是赫赫有名的新锐设计师李毫微,一边是风度翩翩的骆氏公子骆昭然。”
他唇边噙笑:“莫非,林小姐想脚踏两只船?”
因为他毫不留情的嘲讽,林清昼咬紧了牙关:“虞桉,这与你无关。”
虞桉淡声道:“当然与我有关了,我可不希望与我签约的员工私生活混乱。”
也许是酒壮人胆,林清昼不想再忍让,故意激他:“对我的私生活指指点点,虞先生不会是吃醋了吧?”
虞桉却笑了,他定定望着她,居然真的承认了:“原来你知道。”
林清昼反倒一愣,眼神避开,笑容敛了敛:“虞先生别开玩笑了。”
虞桉依然紧紧盯着她:“林清昼,我是不是在玩笑,你比我清楚。”
林清昼把擦桌子的餐巾纸丢进垃圾桶,拿起喝空的酒杯,打算进去洗干净。
她语气平和地指出:“虞先生,我们之间只有金钱关系,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虞桉眉梢微微一动,眼中似有淡漠笑意:“意思是,不论我想要什么,只要我花钱,你都会给吗?”
林清昼愣住了。
她还没来得及反应,手腕便被虞桉攥住,他用力一拉,她手中的酒杯便脱落,砸在地板上碎得四分五裂。
她毫无防备地被虞桉揽进了怀里,他的怀抱带着外头的寒意,让她情不自禁打了个寒战。他力道之大令她动弹不得,她下意识想推开他,却发现她根本动不了。她愣怔地看着虞桉的脸迅速靠近,他的目光无比专注,可眼中却丝毫没有怜惜,平静得古井无波。
林清昼开始慌了:“你——”
虞桉并未理会她,他手臂用力搂得更紧,另一只手扣住她的下巴不许她反抗,埋首朝她吻来。
八年不见,他虽看起来成熟稳重了不少,待人处事都彬彬有礼,可只有深入接触才会发现,他骨子里仍然是那个倨傲的他,行事无所畏惧,他什么也不怕。
如果说刚才的质问是她头脑不清晰一时冲动,那么此时虞桉的举动让她彻底清醒了。
他可以肆无忌惮,她却不行。
她急急偏头避开他的唇,脱口而出:“我不是夏长悠。”
虞桉的唇划过林清昼的脸颊,呼吸停留在她的长发之间。
他手指一紧,却并未立即松开她。
林清昼心跳快得要跳出胸膛,她勉强笑了笑,双手按在他肩膀处,不想陷在这尴尬局面里:“喝醉的人应该是虞先生吧?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夏长悠小姐的。”
虞桉俯首,极亲密地挑起一缕她的长发,深深嗅了嗅萦绕于她发梢的香味,他的声音极缓慢却也极冷:“不是金钱关系吗,放心,我会给钱的。”
“你误会了,我说的金钱关系不是指——”
虞桉轻嗤一声,眸色陡然一深,快速打断了她:“怎么,他们可以,我就不可以?”
林清昼一滞,满眼不敢置信,被羞辱的情绪霎时间占据了她的全身:“虞桉……你把我当什么了?在你心中,我就是这种人?”
虞桉放开了她,他的目光不知道落在哪里,冷淡地笑了一声:“你不是吗?”
终于挣脱桎梏,林清昼下意识抬手。
一声清脆的“啪”之后,虞桉的侧脸浮现出一个很浅的红色手掌印,他居然不躲不避。
“不知道你究竟误会了什么,我跟骆昭然一点关系都没有,也很长时间没有见过他了。至于李毫微,他从小和我一块长大,是我的好朋友,没有你口中那些恶心的纠葛。”
林清昼抱住自己的手臂,往后退了两步,和虞桉保持距离:“虞桉,你真是不可理喻,八年前到现在,一点都没有改变。”
听她说起八年前,虞桉终于有了反应,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侧脸,眼睛微微眯起,溢出一丝自嘲的笑:“对,我是没有变,如果变了,怎么会来自取其辱?”
林清昼说不出话来。
他似笑似叹:“林清昼,你还是一如既往地自私。”
林清昼深吸一口气,觉得可笑至极:“我不知道那个不管不顾一走了之的人,有什么资格说这句话,到底是谁自私?”
“没有资格吗?”
虞桉嘴角一挑:“林清昼,你搞清楚,我们当中,自私的是你,骄傲的是你,从不肯低头的也是你。”
林清昼脱口而出:“你根本不知道我当年经历的一切——”
她试图辩驳,话在嘴边却又咽了下去。算了,虞桉那样光彩夺目的一个人,根本不会明白自己当年深陷在怎样的沼泽里。在他离开之前,爷爷病入膏肓,同学们对她恶意嘲笑和辱骂,那种孤立无援的心情,她无论如何都无法忘怀。
他问:“你当年经历了什么?”
虞桉等了等,林清昼却没有继续往下说。
虞桉一顿,低沉的嗓音字字句句砸得林清昼生疼:“林清昼,你当年有没有哪怕一次想过向我寻求帮助?”
林清昼心头一颤,态度却依然冷硬:“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我靠自己就够了。”
对她而言,信任容易,依赖太难。
从小到大,只有爷爷在身边照顾她,可爷爷毕竟年纪大了,逐渐力不从心,她已经习惯了事事靠自己。她很难依赖别人。她害怕给别人造成麻烦,便很少主动寻求帮助,再加上当年不想让虞桉知晓自己落入那样的窘境之中,所以才会私下里和虞桉的姐姐取得联系。
虞桉笑了笑,他半垂着眼睫,掩饰住埋藏了很久的沉痛,他的声音轻不可闻,不辨悲喜:“对,你不需要任何人,你坚强又独立……那你有没有想过,我需要你呢?”
林清昼霎时间浑身僵直,连呼吸也不敢。
不知过了多久,林清昼才找回自己理性的声音:“你这么晚过来,有事?”
虞桉眉眼间恢复了冷静:“当然有事,难道我疯了特意来看你吗?”
林清昼已经丧失和他争执的力气,扶住额头:“我没这么想。”
屋子里的酒气持久没有消散,虞桉冷笑了一声:“林小姐喝醉了,我们还是改天再聊吧。”
他不再留恋,抬步走了出去。
工作室的窗户半开着,四季到了尾声,外头风声呼啸,偶尔有白色雪点飘进来。
林清昼呆站了很久,才慢慢蹲下身开始拾捡散落满地的玻璃碎片。偶尔,有一两滴水珠砸落在她手背上,又砸落在玻璃碎片上,分不清究竟是泪水还是冰雪融水。
或许,他们都是骄傲的人,不愿轻易展露出脆弱的那一面。
他们是两只浑身带刺的刺猬,不肯吃亏不肯后退,他们拼命向对方靠近,只会把自己和对方刺得遍体鳞伤。
最终,谁也无法释怀。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