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叛和亏欠
很快便到农历新年,街头巷尾处处洋溢着喜庆的气息。
虽然订婚宴荒唐落幕,但林清昼作为订婚宴主角指定的婚服刺绣师,无疑使更多人知道了她的名字。越来越多的人想与她合作,她的邮箱里每日都塞满了各类邀约。
龙凤褂的交单日遥遥无期,安排工作室绣师继续绣制的同时,她陆陆续续给自己接了一些小订单,日子有条不紊,难得悠闲。
订婚宴结束几天后,夏长悠主动给林清昼打来了电话,她连连道歉,说自己不是有意失联的。林清昼自然不会责怪她,问了她地址,打算有时间就去看望她。
林清昼安排小朱购买了对联和福字。
小朱向隔壁律师事务所借了梯子,准备亲自将对联贴上。
“再往上一点,稍微往左边挪一挪……对……就是这个位置。”
林清昼既要帮小朱扶着梯子,又要看她贴的位置正不正,还要把胶带和剪刀递给她,一时手忙脚乱。
好不容易将两边的对联贴好,小朱长出一口气:“没想到贴对联居然是个体力活,我还以为很简单的。”
她跟林清昼开玩笑:“清昼姐,咱们工作室什么时候招男同胞呀?你看,你是女的,我是女的,里头工作的绣师也都是女的……我们几个女的天天大眼瞪小眼的,多无聊多不利于身心健康呀?”
林清昼应了一声:“嗯,既然这么无聊,那我明天就发布招聘信息,看有没有男同胞来应聘助理这一职位。”
小朱一个激灵:“我开玩笑的!”她拍拍胸脯,“清昼姐,你就把我当男的使就行了!”
说着,她拿起横联就打算往梯子上爬。
林清昼笑叹一声:“好了,我来贴吧,你帮我扶着。”
小朱顺杆爬:“那你小心点哦,这梯子不是很稳。”
林清昼帮小朱扶梯子的时候就发现了,这梯子摇摇晃晃不是很稳当,贴横联的门楣位置前后没有墙可以倚靠,危险系数更高,怕小朱毛手毛脚会摔下来,所以她才自己亲自上。
林清昼颤巍巍爬到了梯子最高处,她不去看地面,专注于眼前:“你看这个位置正了吗?”
“再往右边一点……对对对,差不多啦。”
终于将横联贴上,林清昼的额头已经出了一层薄汗。把剪刀和胶带递给小朱后,她深吸口气,抓紧梯子往下爬,同时朝身后伸出手,示意小朱扶她一把。
“小朱。”
等了两秒,一只微热的骨节分明的手牢牢扶住了林清昼的手,他握得很紧,触感熟悉又陌生。林清昼僵了僵,下意识回头,果然见到了虞桉的脸。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牢牢注视着她,他的眸色极深,像是一片暗潮汹涌的大海。
身后小朱早已不见了人影。
林清昼在虞桉的搀扶下,稳稳落地,她松了手:“谢谢你。”
虞桉稍一颔首,权当回应。
自订婚宴风波后,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按理来说,虽然龙凤褂仍然是他们工作室负责,但她已经不再是虞桉指名的绣师,他们无须再有工作上的联系了。
林清昼客套地笑笑:“虞先生不会是路过吧?”
知道她在疑惑,虞桉抬眸,沉着地望着她:“我过来是想问问,不知道林小姐满不满意上次龙凤褂的价格?”
林清昼回神:“什么意思?”
虞桉嘴角微微一翘,满眼势在必得:“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荣幸,聘请林小姐替我定制手工西服?”
她还没说话,小朱便从里头欢喜地跑了出来:“什么?手工西服?当然好呀,前几天清昼姐还说,想尝试一下别的花样……”瞟一眼淡漠的林清昼,意识到自己失言,小朱声音越来越低,“但我们工作室最近很忙,不知道有没有空……”
林清昼问她:“你刚刚去哪儿了?”
小朱一脸蒙:“我去放剪刀了呀。清昼姐你怎么自己就下来了?”
林清昼满脸黑线。
虞桉主动开口:“下楼走走?”
林清昼思考了两秒便答应了,她拿上外套,和虞桉一块下了电梯。
今年是个暖冬,虽然温度低,太阳却晒得全身暖洋洋的,林清昼沉默地走在虞桉身旁,微微恍神。
上一次和他这样安静地散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只记得每个晚自习课间休息的时候,熄了灯的操场都会有好几对隐秘的情侣在偷偷散步,这是全校同学心照不宣的秘密。
虞桉借口有数学题不会做,把一心在题海里遨游的林清昼约了出来。
林清昼抱着纸笔站在教学楼下傻傻看着两手空空的他:“你不是说有数学题不会做吗?”
虞桉好气又好笑,恨不能抬手敲她一记,可手抬到半空又舍不得:“我在你心目中是个连数学题都不会做的人?”
林清昼迟疑了一下才摇头:“不是。”
虞桉虽然是校霸,迟到翘课是常事,但成绩却出乎意料地很好。他很有天赋,数理化三科的成绩稳稳占据年级前三,平时只有她请教他的份。
虽然她很少能鼓起勇气跑去请教他。
虞桉带着他的傻姑娘往操场的方向走,他抬眉:“那你还问?”
林清昼小声替自己辩解:“因为你说你有题不会做呀……我是相信你啊。”
听到这个答案,虞桉一怔,霎时心中软得一塌糊涂:“好,我的错。”
林清昼迷茫地看着漆黑的操场,不明白为什么虞桉带自己来这里。
她还未出口询问,手中的纸笔便被虞桉夺了过去,她犹在怔忪,下一秒,虞桉便轻轻牵住了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
林清昼吓得呼吸都要停止了,还好黑夜掩饰住了她红透的脸颊:“你……做什么?”
虞桉理直气壮牵住她往前走:“散步而已。”
什么叫散步而已……再说了,散步就散步,为什么要牵手?他是真不担心被学校领导抓个正着吗?
林清昼小小地挣扎了一下,最终还是顺从了。
虞桉握得很紧,他的掌心微热,让她的心一下子变得酥麻滚烫——这是她和虞桉第一次牵手。
她低着头只敢看自己的鞋尖:“为什么……要在这里散步呀?”
原谅她吧,她实在是个没有情趣的人,偌大的操场黑漆漆的,她只觉胆战心惊。
虞桉轻笑一声,抬了抬下巴示意不远处依偎的身影:“喏,他们也在散步。”
林清昼不明就里:“所以呢?”
虞桉答:“所以我们也要散步。”
虽然身边的小小少女是个不肯直面自己内心的缩头乌龟,但他还是想要带她一起做其他情侣会做的事情。
林清昼似懂非懂地点头,依然不太懂这其中有什么关联。
她把虞桉约她出来的初衷忘到了九霄云外,此时,刺激的感觉多过与他独处的甜蜜。
习惯了按部就班的她,居然有些喜欢这样出格的举动。
白昼工作室地处拂风市市中心一座5A级写字楼里。
附近是数不清的高楼大厦,漫无目的地走了老半天后,林清昼开始觉得冷。
出门前忘了戴手套,做他们这行的最在意手指的灵巧程度,林清昼把手塞进衣服口袋里,这才正色:“为什么又找我?”
虞桉似乎也在出神,不咸不淡地睨了她一眼才开口:“我之前说过,我欣赏你的手艺。”
“这不是理由,专业定制手工西服的工坊很多。”
虞桉微蹙着眉头反问她:“那你觉得理由是什么?”
林清昼一滞。
虞桉淡淡一笑,不紧不慢地开口:“你想要多少?”
林清昼心冷了冷,事到如今,他依然觉得她金钱至上。
她没打算反驳,也不打算直接拒绝:“我需要考虑一下。”
手头上接的几个小订单还没完成,她不想急于求成,一口气给自己太多工作量。
虞桉也不急,颔首:“好,我等你答复。”
又走了一小段路,虞桉再度开口:“对了,我们班的马迁你还记得吗?他昨天联系到我,邀请我参加同学聚会。”
林清昼脚步缓了下来。
马迁,这个名字她怎么会不记得?
兰因中学是拂风市数一数二的重点中学,高三年级总共只设立了十个班级,五个文科班、五个理科班。
林清昼在文科3班,她性子内敛默默无闻,除了成绩优异外,基本不会引起班里同学的注意。
可虞桉所在的理科1班,几乎每个人都知道林清昼的名字。虞桉毫不掩饰的追求,令每个人都对她印象深刻,羡慕的有,嫉妒的也有,其中不乏爱慕虞桉的女生跑来找她放狠话。
可那时候的她沉浸在被在乎、被肯定、被宠爱的微甜里,从来不会计较这些。
直到她小心翼翼维护的窗户纸被捅破。
马迁是虞桉的高中同班同学,家里有权有势,平时喜欢跟在虞桉身后,一口一个“桉哥”地叫他。他经常和虞桉一块在篮球场打球,把虞桉当成自己的老大。他一直觉得林清昼配不上虞桉,她太普通太平平无奇,而虞桉是天之骄子,是整个兰因中学最耀眼的存在。
林清昼与虞桉之间的关系被公之于众后,她被学校领导批评,除此之外,嘲笑奚落她,散布谣言,趁机踩她一脚的,最开始就是虞桉班里那几个男生女生。
虞桉出国后,林清昼更是如履薄冰,以马迁为首的那一帮人更是变本加厉,天天来她所在的班级堵她,一心想看她的笑话。
后来,果真如他们所愿了,她被退学了。
虞桉的声音将林清昼拉回了现实:“同学聚会的那帮人你都认识,去吗?”
林清昼点头:“好啊。”
仿佛虞桉只是简简单单问了一句,她便随口应了。
根本没有细想,跟随他一块去参加他们班的同学聚会,用的是什么样的身份。
也许是她回答得过于干脆,本以为她会拒绝的虞桉微微怔然,然后才点头,他眼底隐约有笑意:“好,明天我来接你。”
送林清昼回到工作室后,虞桉便离开了。
林清昼一时半会却静不下心来,那些远去的记忆再度席卷而来,一幕幕在她脑海中重映。
事到如今,她仍记得泼到她脸上的那杯冰水。
也记得那句:“没有虞桉护着你,你什么也不是。”
她半合上眼,安静地等待心中那股绵长的痛楚过去。
她的确可以回避这段往事,回避那群讨厌的人,此生不再与他们相见。可她骨子里是个要强的人,她不愿接受那个回避过去的懦弱的自己。
临睡前,她像往常一样,给李毫微打了个电话。
李毫微自出国后,便一直对林清昼不放心,生怕她会想不开。后来得知虞桉和夏长悠的订婚宴已经取消,更是担心她深陷其中,害怕她又受伤害。
林清昼没有办法,只能天天跟李毫微保证,自己跟虞桉除了工作上的往来外,一点瓜葛也没有。
这天,李毫微罕见地没有过问她和虞桉的事,而是跟她分享了自己最近的见闻:“你知道吗清昼,我最近遇到了一个有趣的人。”
林清昼好奇心激起:“有趣?怎么个有趣法?”
能让李毫微做出这样的评价,并不是容易的事。
说起这个人,李毫微眉飞色舞:“我连续三天在同一个地方碰到了她,她每天不是穿黑色套装就是灰色套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基本没有笑容。”
林清昼表示怀疑:“你确定这不是无趣吗?”
隔着手机都能感觉到李毫微在开心地大笑:“不啊,这很有趣。”
说起这个有趣的人,李毫微的眉眼里是他自己都没发觉的温柔:“你觉得这样的女强人,适合什么样的午餐?”
“什么样的午餐?”林清昼觉得这个问题很古怪,“这类女强人,应该整天喝着黑咖啡,吃着精致的外国料理吧?”
李毫微依然在笑:“你能想象吗?她每天中午一个人坐在喷泉水池旁边吃冰激凌和炸鸡。”
“冰激凌和炸鸡?”
好吧,画面有些诡异,她的确无法想象。
于是林清昼承认:“那的确挺有趣的。”
“我直觉,她就是我新的灵感缪斯。”
“居然有人能取代我的位置……”林清昼拖长了尾音,“那我还真得见一见。”
李毫微还在笑:“肯定有机会的。”
“嗯?你已经认识人家了?”
“暂时还没有,不过,我会认识她的。”
挂了电话,林清昼由衷地替李毫微高兴。他一心扑在工作上,被迫相亲了无数次却一直找不到对的人。
说不定这次,他终于碰到了最契合的那个。
下午五点,虞桉载着林清昼准时抵达了餐厅门口。
同学聚会,无外乎吃饭唱K,组织聚会的马迁将地点定在了拂风市最昂贵的餐厅。这里的食物其实并不算好吃,可以说是除了贵以外,一无是处。
但只有这样,才能凸显他的身价。
早早在门口等候的马迁一看到虞桉出现,便眼前一亮,赶紧迎了上去:“桉哥,你可总算来了,我还以为你这个大忙人不会来呢!之前年年聚会我们都喊你,你从没来过。”
虞桉简明扼要:“太忙。”
马迁亲热地拍拍他的肩膀:“来了就好,来了就好,大家伙都在里头等着你呢。”
他目光顺势落在虞桉身后那人身上,故作熟稔地开着玩笑:“你们一个个的都带着家属,是约定好了要气我这个单身……”
话还未说完,便见落后虞桉几步的林清昼冲他点头:“嗨,马迁。”
骤然见到林清昼,毫无防备的马迁眼睛都看直了,他脸红一阵白一阵的,半晌都说不出话来:“你不是……你们怎么……”
林清昼露出笑容:“好久不见。”
马迁终于缓过神来,心中震撼,三两步追上虞桉:“哎,你们……这是什么情况啊?”
虞桉漫不经心地反问:“什么什么情况?”
马迁瞥了一眼林清昼:“之前不是听说你要和夏氏的千金订婚吗?”
虞桉轻描淡写:“已经取消了。”
马迁瞠目结舌:“那你和林清昼……你们又……不对呀,你们当年不是已经决裂了吗?怎么现在……”
决裂?这个词令虞桉不适。
虞桉眉眼微沉:“如你所见。”
马迁又转头看向林清昼,注意到他的目光,林清昼依然温温和和地对他笑。
马迁顿时悔上心头。
林清昼会跟随虞桉一同出现在理科1班的同学聚会现场,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在场之人面面相觑,心中又惊又疑。再加上听说当年退学的林清昼现在是小有名气的刺绣师,刺绣作品远销国内外,更是咋舌不已。
毕竟,不是谁都有勇气从凄惨悲凉的泥沼中脱身,并功成名就跻身上流的。
一时之间,不少之前嘲弄过林清昼的同学主动过来和她寒暄。
大家混到现在,个个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大部分人心照不宣地绝口不提当年之事,只祝贺林清昼取得的成就。
而林清昼保持笑容和他们周旋,只是偶尔会有一瞬的恍神。内心感慨,若她仍是当年那个尘埃里的小丑,他们是不是会对她不屑一顾?
诚然,她不否认自己并未释怀,但毕竟过去这么多年了,大家在各个场合大放异彩,总会有需要互相提携帮助的地方。
林清昼是头脑清醒的人,知道与其怨恨在心,不如一笑泯恩仇。
饶是林清昼多次推辞不胜酒力,还是被连番灌酒,不一会儿就脸颊泛红,眼神蒙眬。
虞桉也喝了不少,当年出国出得急,许久没有和昔日老同学好兄弟见过面了。此次能借这个机会和大家聚一聚,他心情很不错。
再则……他目光在身旁的林清昼身上顿了顿,她正在和几个女同学讨论刺绣有关的问题,一说起她的工作,她便口若悬河。
他不开口解释,所有人都默认他们是一对。
酒过三巡,虞桉起身去了洗手间,马迁也跌跌撞撞跟在他身后。他把胳膊搭在虞桉身上,感叹:“真怀念啊。”
虞桉笑笑:“是很怀念。”
马迁喝多了,说起话来无所顾忌。他感叹不已:“真是没想到,发生了这么多事后,你们还能在一起。”
虞桉不打算向马迁解释自己与林清昼之间的关系,只是轻轻弯唇。
马迁伏在盥洗台前,打开水龙头洗了把脸:“当年,我们都以为你抛弃林清昼了,你是不知道,那些骂她的话有多么难听……”
“抛弃?”
他何曾抛弃过她?
明明是她主动松开了他的手。
虞桉一静,转头望向马迁:“你刚才说,什么骂她的话?”
马迁抹去脸上的水渍:“当年你和林清昼传恋爱绯闻的事不是被捅到校长那里了吗?好多人在私底下传,说是她勾引你,说她不要脸,骗得你死心塌地……说什么的都有。听说她爷爷身体不好,听到这些传闻后,气得住了院……”
虞桉的身体有一瞬的僵硬。
所以,林清昼当年才会否认,说自己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吗……
虞桉一字一顿,恍若千斤重:“这些事,我怎么不知道?”
“那段时间你不是忙着出国吗?当然没注意这些……她家那个情况,你也知道,根本凑不出钱来,他们都猜她找了金主……”
虞桉手指一颤,猛地抓住了马迁的领口,眉眼霎时间冰冷:“你说什么?”
“不然林清昼是怎么凑到钱给她爷爷治病的?反正……反正当年你出国后,因为影响太恶劣,没几天林清昼就被学校劝退了,好像她爷爷没多久也去世了。所有人都说,她爷爷是被气死的。”
虞桉好像出去了很长时间,林清昼意识到身边的座位空了很久。
和虞桉一同出去的马迁倒是早早就回来了,只是目光不时往她身上瞄。这是虞桉的班级,她是和虞桉一同过来的,虞桉不在,令她不安。
不知过了多久,虞桉终于回来了,他眉目中仿佛笼着一层霜,嘴唇紧抿着,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寒意。
他似乎去外头待了很久。
林清昼皱起眉头:“你怎么了?”
连她自己也没有察觉到,微醺状态下的她下意识流露出的关心。
林清昼连续喊了他两遍,虞桉才回过神来,他转眸定定望着她,眼神缓了缓:“没事。”
林清昼这才松了口气。
虞桉过了很久才冷静下来。
不,应该说,只是表面上冷静下来了。
是因为流言蜚语击溃了林清昼的爷爷的身体,所以她才否认他们之间的关系。
是因为家里拿不出钱来治病,所以她才拿了姐姐二十万。
这一切终于有了答案。
林清昼拿了虞桉的姐姐二十万的事,大家并不知情,他们只知道,在事情被告发后,他“抛弃”林清昼,独自出了国,将一切痛苦留给了她。
而事实也确实是如此。
当年林清昼当着校长老师的面赌咒发誓自己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再加上那二十万,他只觉得遭到背叛,所以才义无反顾地离开,根本没有察觉到她的忧心忡忡。
他此时心潮汹涌,恐怕这辈子都无法平复。
他一直以为是嗜钱如命的林清昼辜负了自己。
却不曾想,竟是他亏欠了她。
见虞桉回来了,马迁清了清嗓子,站起身:“各位,我有几句话想说。”
所有人都看着他。
马迁让服务员拿了两个干净的杯子,亲自倒满酒,然后端着杯子走到林清昼跟前,诚恳地说:“林清昼,我要跟你说一声,对不起。”
林清昼一愣,无法适应这一幕:“啊?不用……”
马迁憋了憋,整张脸都憋得通红:“林清昼,你先听我说完,高三的时候,你收到的恐吓信是我写的,也是我喊人故意把你关在体育器械室的,你的练习册也是我丢到男卫生间的。”
林清昼怔住,大脑不受控地回想起收到恐吓信时的惶惶不安,被迫关在黑漆漆的器械室时是怎样的无措绝望,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趁着上课时间独自跑去男卫生间捡回湿漉漉的练习册的。
马迁还在继续说:“还有其他的很多很多事,都是我带头做的,当时年少气盛,做了很多错事,是我们太过分了,我在这里,当着大家的面跟你道歉,对不起。”
全桌人鸦雀无声,尴尬者有,冷眼旁观者有,还有好几个女生不自然地转开了脸。
只有虞桉一动不动,他神情凝固,一点反应也没有。
林清昼垂着眼睫安静地听马迁说完,半晌她轻轻笑了一声,长时间压在心口的巨石好像松动了一点,能听到他亲口道歉,她已经彻底释然:“没关系的,都过去了,过去发生的事,我早就忘了。”
听了她这句话,马迁如释重负,大笑起来:“你这么说,我就放心多了。以后有什么事,你尽管找我帮忙,我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林清昼笑:“未来还得仰仗马大哥多多支持。”
看林清昼戴着完美的面具,善解人意地冲他们微笑,虞桉终于有了反应,他神情一冷,拉着林清昼的胳膊站了起来。
“够了。”
虞桉冷眼看着一桌子假惺惺的面孔,只觉陌生和厌烦。
他冷冰冰丢下一句:“我们还有事,先走了。”
他不在乎他们是什么反应,径直拉着林清昼走了出去。林清昼毫无准备,直到被他拉了出来,接触到外头的冷空气,才意识到:“我的外套和包还在里面。”
她转身想回去拿,虞桉却拦住了她。
他的眉梢不耐地一挑:“让小朱去拿。”
他的口吻和姿态一如当年的少年,令林清昼情不自禁微怔,半晌她点头:“好。”
她向虞桉借了手机,给小朱打了个电话,无暇解释她为什么会私底下和虞桉在一块,只能长话短说,让小朱去餐厅里拿她的东西。
天色已晚,一盏盏路灯和霓虹灯接连亮起,照得整座城市五彩斑斓。
寒风中,林清昼打了个寒战,虞桉顿了两秒,将身上的外套脱了下来递给她。
林清昼罕见地没跟虞桉客气,安静地将他的外套披在肩头。
“你从来没说过。”虞桉开口。
想必过去自己经历的一切,他已经知情,林清昼涩然一笑:“都过去这么久了,没什么好说的。”
“你当时明明可以告诉我——”
林清昼笑着摇头,也许是酒精的作用,她将这么多年无法说出口的话通通倾泻而出:“告诉你什么?告诉你……他们用一些肮脏到了极点的词语形容我?还是告诉你,爷爷受不了打击病倒了,所以我收了你姐姐的钱?你能做什么呢?悠悠众口是堵不住的……难道让我去问你要钱吗……难不成,我真的是一个攀附有钱人的人?”
虞桉浑身一僵。
“你知道吗?当年是我做错了,是我没有看清我们之间的差距……所以现在,我只想努力赚钱,只有赚钱才能带给我安全感,我不想再陷入只有求人才能存活下去的境地里。”
林清昼眼神蒙蒙眬眬的,她深吸一口气,话音中似乎带着鼻音:“虞桉,我们是不一样的人,你可以做到无所顾忌,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却不能。”
她说:“这世上,从来就没有感同身受。”
她无法歇斯底里,无法怨天尤人,她只能选择独自默默承受。
虞桉的外套对林清昼来说实在过于宽大,虞桉索性站定在她身前,替她扣上扣子:“你没有必要逼自己面对他们。”
林清昼安静地看着他的动作,缓缓摇头:“我没有逼自己,我只是厌倦了怨恨。”
虞桉垂眼替她扣上外套的最后一个扣子,语焉不详地说:“可有些事,你能原谅,我却不能。”
她能原谅那些恶语相向的人,他却不能。
她能包容过去遭遇的所有苦难,他却不能。
更无法饶恕那个一无所知一走了之的自己。
“林清昼,我是单身。”虞桉忽然说。
林清昼一怔。
不可否认,婚约作罢,虞桉现在的的确确已经恢复了单身。
虞桉一字一顿,说得无比认真:“林清昼,我不想我们之间只有金钱——我是说工作上的关系。”
林清昼倏地抬眼望着他,心跳开始失控。
她知道,某些她在午夜梦回时,无数次想要听到却又不敢听到的话语即将呼之欲出——
虞桉定定望着林清昼的眼睛,他嘴角弯起弧度,说话的口吻依然是当年那个张扬肆意、无所顾忌的少年那般:“林清昼,我要重新追求你。”
他没有询问,没有试探,只是简单地陈述一个事实。
他毫不掩饰,他坦坦荡荡,他不容抗拒。
林清昼不愿接触虞桉的眼神。
她思绪繁杂,酒精的作用让她无法准确地思考,但她下意识就拒绝:“抱歉,我现在不打算……”
虞桉伸出一根手指抵住她的嘴唇,他眼尾噙笑:“林清昼,不要用这些话搪塞我,你怎么想是你的事,我怎么做是我的事。我是单身,有权利追求世界上任何一个单身的女人。”
林清昼沉默了,避开虞桉的眼神:“时间不早了。”
虞桉接过话头:“好,我送你回去。”
八年,他们之间有长达八年的空白期。
他想竭尽全力弥补。
那些错过的,那些遗憾的。
这次,他不会再允许林清昼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