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并没有真的凝固。罡风依旧在呼啸,吹动论剑台上两人的衣袂,也吹散台下死寂中渐起的、压不住的惊骇低语。
那滴血珠落下后,第二滴,第三滴……缓慢而执拗地从顾清寒颈间那道细小的伤口沁出,汇成一道细细的、蜿蜒的溪流,滑过她白皙的肌肤,没入素白衣领深处,洇开一小片刺目的红。
江寻的剑,仍然停在她咽喉前半寸,稳得可怕,也僵得可怕。只有他自己知道,握剑的整条手臂,从肩胛到指尖,每一寸肌肉、每一块骨骼,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都在被无形的、巨大的力量撕扯。这力量一半来自顾清寒近在咫尺、毫无防备的脆弱命门带来的本能战栗,另一半……则来自她颈下三寸,那一点微微颤动的殷红。
它就在那里。在他视野的中心,在他剑势笼罩之下,随着她平缓的呼吸,极细微地起伏。与记忆深处月光下的那一点,分毫不差,却因近在咫尺的剑锋与血痕,骤然放大,灼烫了他的眼,也仿佛灼穿了他十年来用沉默、苦修和冰冷剑意层层包裹的某处核心。
“刺下去。”
一个冰冷的声音在他脑海深处响起,带着崖底寒风的呜咽,带着某些被他强行掩埋的、黑暗血腥的碎片。“这是最好的机会。斩断这最后一丝软弱。你活着,不就是为了走到这一步吗?”
是啊。为什么?十年饮冰,难凉热血。这热血,究竟是复仇的火焰,还是……
“江寻!”
一声隐含灵力的清叱,如惊雷炸响在他耳边。是主持大比的宗门长老,声音里带着惊怒与不容置疑的威严。“胜负已分!还不收剑!”
胜负?什么胜负?
他赢了么?他挑落了她的面纱,他的剑抵着她的要害。按照大比规则,他甚至可以将剑锋再递进半分,让她亲口认输,或是……
可她的眼神,依旧那么静。没有恐惧,没有愤怒,甚至没有失望。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澄澈,映着他此刻僵硬而扭曲的面容。还有那唇角,那抹极淡、极快消逝的弧度,此刻在他脑中反复回放,竟品出一丝近乎悲悯的……了然?
她在等什么?等他这一剑刺下去,彻底了断这十年师徒缘法?还是……等他收剑?
台下骚动更甚。无数道目光,惊疑、不解、揣测、兴奋、鄙夷……像无数根无形的针,扎在他的背脊上。他能想象那些议论:清寒真人唯一亲传弟子,竟在众目睽睽下对师尊兵刃相向,甚至见血!此子心性何其酷烈!抑或是……师徒之间,莫非早有龃龉?
高台上,几道属于宗门真正巨擘的强大神识,已悄然锁定此地,如渊如岳,带来沉重的压力。江寻知道,他此刻任何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可能引发不可测的后果。
那冰冷的声音又在催促:“动手!证明你自己!证明你早已不是那个需要她怜悯的废物!”
废物……
崖底濒死的野狗。竹舍里笨拙练剑的少年。深夜噩梦中冷汗淋漓的躯壳……画面翻涌。
可是……还有宁神的香囊。系剑穗时低垂的眼睫。突破时点在背心稳定而平和的那一指灵力。无数个晨昏,竹林沙响中,那道永远清冷挺拔、仿佛能撑起一片天空的素白背影……
剑尖,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只这一下,顾清寒颈间的血痕,似乎又被拉开一丝,更多温热的液体渗出。
她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眉。不是因为痛,那点皮肉伤对她而言微不足道。而是因为江寻眼中那剧烈挣扎、几乎要崩裂开来的光芒。
就在江寻牙关紧咬,眼底最后一点清明即将被翻涌的黑暗与决绝吞噬的刹那——
顾清寒动了。
她并没有后退,也没有格挡。只是伸出两根手指,白皙修长,稳定得没有一丝涟漪,轻轻捏住了那距离她咽喉仅半寸的、灌注了江寻全身灵力与心神的剑尖。
动作随意得像是拂去肩头一片落花。
“嗡——!”
长剑发出一声痛苦的悲鸣,江寻灌注其上的凌厉剑意与狂暴灵力,如同撞上了一座无形冰山,瞬息间被一股更为浩瀚、精纯、冰冷的寒意倒卷而回!
“噗!”
江寻浑身剧震,如遭重击,胸口一阵气血翻腾,喉头一甜,竟硬生生将那口逆血咽了回去,脸色却瞬间苍白如纸。握剑的手再也无法支撑,五指一松——
“锵啷!”
那柄伴随他多年、系着天青色剑穗的长剑,脱手坠落,砸在坚硬的论剑台地面上,发出清脆而孤寂的声响。剑穗上的灰色石子滚了几滚,停在顾清寒脚边。
她松开捏住剑尖的手指,指尖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仿佛刚才捏住的只是一片羽毛。然后,她抬手,用指腹轻轻抹过自己颈间的血痕。
那动作很慢,带着一种奇异的专注。鲜血染红了她如玉的指尖,她却只是垂眸看了看,随即指尖灵光微闪,那抹刺目的红便消散无踪。连同她颈间那道伤口,也在灵光流转间迅速愈合,只留下一线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粉色新肉,很快,连那点粉色也隐去,恢复成一片无瑕的冷白。
仿佛刚才的惊险、对峙、血珠滚落,都只是一场幻梦。
唯有地上那柄孤零零的长剑,和江寻失魂落魄、摇摇欲坠的身影,证明着一切真实发生过。
顾清寒做完这一切,才抬眼,重新看向江寻。她的目光掠过他惨白的脸,失神的眼,最后落在他空空如也、微微颤抖的手上。
“心浮气躁,剑意不纯。”她开口,声音依旧清凌凌的,听不出喜怒,却比任何斥责都更让江寻感到刺骨的寒冷,“最后一式‘逆鳞’,形似而神非。搏命之意有余,守护之心全无。剑者,凶器也,然持剑者心中若无不可破之执守,与魔何异?”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在江寻心上。他猛地抬起头,嘴唇翕动,想要辩解,想要嘶吼,想要问那句“你真的刺得下去吗”到底是什么意思……可所有的话都堵在喉咙里,化为一片灼痛的空洞。
顾清寒却不再看他,转而面向高台主位,以及台下鸦雀无声的众人,微微一礼。
“劣徒学艺不精,心性未稳,让诸位见笑。此战,”她略一停顿,清晰道,“是江寻输了。”
输?她认输?
台下顿时一片哗然!明明是她被剑指咽喉,明明是她……
但清寒真人亲自开口认输,谁又能反驳?更何况,她方才徒手捏住江寻剑尖、轻描淡写化解其全力一击的手段,已远超寻常金丹修士的范畴,甚至让一些元婴期的长老都目光微凝。她若真有意,方才江寻根本没有出剑的机会。
她是在维护他?还是在以另一种方式,践踏他这十年拼尽全力挣来的一切?
江寻怔怔地看着她挺直如竹的背影,看着那一点被衣领重新遮住的朱砂痣的位置,只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连同那颗剧烈跳动、几乎要炸开的心脏,也一并沉入了冰冷的深渊。
主裁长老深深看了顾清寒一眼,又扫过面如死灰的江寻,终于朗声宣布:“此战,清寒真人认负。本届仙门大比,最终胜者——江寻!”
结果宣布,却没有预料中的欢呼。气氛诡异而凝重。各色目光在师徒二人之间来回逡巡。
顾清寒不再多言,转身,径自走下论剑台。素白的身影穿过人群自动分开的通道,步履平稳,仿佛刚才一切从未发生。只有经过江寻身边时,她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一道细如蚊蚋、却清晰无比的传音,落入江寻耳中:
“戌时三刻,竹舍见我。”
说完,她身影便化作一道淡淡流光,消失在天际。
留下江寻一人,站在空旷的论剑台上,对着地上那柄冰冷的长剑,和无数道含义复杂的目光。罡风凛冽,吹得他遍体生寒。
赢了?
他扯了扯嘴角,想笑,却比哭还难看。喉间那股腥甜,终于压制不住,涌了上来。
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不只是剑。
***
夜色,沉甸甸地压在竹海上空,无星无月。
竹舍窗内透出一点昏黄的灯光,在浓墨般的黑暗里,显得格外孤清,也格外脆弱。
江寻在竹舍外已经站了快一个时辰。
他从论剑台回来,先去了宗门医馆,服下丹药,调理了体内被顾清寒灵力反震带来的紊乱气息。外伤易愈,内腑的震荡也平复了大半。但心口那股窒闷的、空落落的疼痛,却愈发清晰。
他换了身干净的弟子服,发髻重新束得一丝不苟。然后便来到这里,却迟迟没有推门进去。
竹舍依旧安静,和他离开去参加大比前并无二致。仿佛这惊心动魄的一天,并未在此留下任何痕迹。
戌时三刻快到了。
他终于抬起手,指尖触到冰凉的门板,停顿片刻,用力推开。
“吱呀——”
顾清寒坐在窗边的老位置上,面前小几上摆着一套素色茶具,壶口袅袅升起白汽,茶香清苦。她手中拿着一卷书,却并未看,只是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听到门响,她转过头来。
灯光下,她的面容少了几分白日里冰雪雕琢般的凛冽,多了几分朦胧。颈间光滑如初,那场对峙似乎真的未曾留下任何印记。
“师父。”江寻走进来,掩上门,在她身前五步处站定,躬身行礼。声音干涩。
顾清寒放下书卷,目光落在他身上,平静地打量了一下。“伤势如何?”
“已无大碍。”江寻垂着眼。
“坐。”
江寻依言,在她对面的蒲团上坐下,背脊挺得笔直,双手放在膝上,指尖却无意识地蜷缩着。

顾清寒执起茶壶,斟了两杯茶,将其中一杯推到他面前。茶水碧绿,映着灯光。
“今日之事,你有何话说?”她端起自己那杯,浅浅啜了一口,语气平淡得像在问今日的天气。
江寻盯着面前那杯微微晃动的茶水,水面倒映出他自己模糊而紧绷的脸。有何话说?说他最后那一刻的挣扎?说他脑海中那冰冷声音的蛊惑?说那颗朱砂痣如何乱了他的剑心?
还是说……问她那句“你真的刺得下去吗”?
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却只挤出硬邦邦的一句:“弟子……险些铸成大错,请师父责罚。”
“错在何处?”
“错在……”江寻喉咙发紧,“错在未能控制剑势,对师父不敬。”
“仅此而已?”顾清寒放下茶杯,杯底与桌面相触,发出轻微的“嗒”一声。
这声音让江寻心脏一跳。
他抬起头,第一次在今晚直视她的眼睛。那双眼睛在灯下显得格外幽深,清晰地映出他的惶恐与不安。
“弟子……不知。”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发颤,“请师父明示。”
顾清寒看了他片刻,忽然轻轻叹了口气。
这声叹息极轻,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江寻死寂的心湖,激起滔天骇浪。十年了,他几乎从未听过她叹息。
“江寻,”她唤他的名字,不是“劣徒”,也不是其他,“你可知,我为何收你为徒?”
江寻愣住了。为何?不是因为路过崖底,一时怜悯吗?
“你根骨并非绝佳,心性当时看来,也偏激阴郁,身负血仇,因果缠身。”顾清寒缓缓道,每一个字都敲在江寻心上,“宗门内当时并不乏比你更合适的苗子。”
她顿了顿,目光似乎飘远了一瞬。“我收你,是因为你坠崖濒死时,眼中那一点不肯熄灭的火。那不只是恨,不只是求生欲,还有别的……一些很熟悉的东西。”
熟悉的东西?江寻茫然。
“我教你剑,授你道,却从未问过你过去,也不曾刻意引导你放下。”顾清寒的视线重新聚焦在他脸上,锐利如剑,“因为我知道,有些东西,必须你自己去看清,去斩断,或者……去背负。”
“今日论剑台上,你最后那一剑,‘逆鳞’。”她微微倾身,灯火在她眼中跳动,“你告诉我,你逆的是什么?是你的命运,是你的仇敌,是这天地不公……还是,”她声音陡然转冷,“你心中那一点,连你自己都不敢承认的、对我的惧与……念?”
“轰——!”
江寻脑中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惧与念?什么念?依赖?仰慕?还是……
一些从未敢清晰浮现,却早已在十年点滴中深植骨髓的、禁忌的情愫?
他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比在论剑台上更甚,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弟子……弟子不敢……”
“是不敢,还是没有?”顾清寒追问,步步紧逼,“若没有,你剑尖为何迟疑?若只是惧,你又为何在挑落面纱后,眼中会有那一瞬的失神?”
她看得清清楚楚!所有他极力隐藏的、连自己都未必完全明了的东西,在她眼中,竟无所遁形!
巨大的羞耻、惶恐、被彻底看穿的狼狈,还有一丝被点破隐秘的慌乱与悸动,如同岩浆般在他胸腔里奔涌冲撞,几乎要将他撕裂。
“我……”他张着嘴,呼吸急促,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顾清寒看着他这副模样,眼中冷意稍敛,复又归于深潭般的平静。她重新靠回椅背,语气放缓了些,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江寻,你的剑,可以快,可以狠,可以一往无前。但剑心若蒙尘,持剑者若连自己为何执剑都看不清,剑锋所指,便不再是敌人,而是会伤及自身,以及……身边之人。”
她端起已经微凉的茶,却没有喝,只是看着杯中沉浮的叶梗。
“今日我若死于你剑下,你当如何?”她问,声音轻飘飘的,却重若千钧。
江寻猛地一颤,一个可怕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浮现:凝霜剑穿透那抹素白,鲜血染红论剑台……他激灵灵打了个寒战,一股灭顶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我……”他声音嘶哑,带着绝望的后怕,“弟子万死……”
“死容易。”顾清寒打断他,抬眼,“活着,看清自己的心,更难。”
她将杯中冷茶一饮而尽,放下茶杯,站起身。
“大比魁首的奖励,明日自去功德殿领取。接下来三个月,你不必来听讲,也不必练我教你的剑。”
江寻惶然抬头。
“自己去想。”顾清寒走向内室,声音从门口传来,冷淡疏离,仿佛又变回了那个高高在上的清寒真人,“想清楚你手中的剑,究竟为何而执。想不清楚,便不必再执剑。”
门扉轻轻合上,将他隔绝在外。
灯光摇曳,茶已冷透。
江寻独自跪坐在蒲团上,许久未动。窗外,夜色如墨,竹涛如海。
师父最后的话,像一把最锋利的刻刀,将他十年来自以为坚固的壳,劈得粉碎,露出里面鲜血淋漓、迷茫混乱的内核。
为何执剑?
为报仇?为变强?为证明自己不是废物?
还是……为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惧怕深想的、不该有的妄念?
他缓缓抬起手,掌心向上,仿佛还能感受到白日里剑柄的冰冷与沉重。然后,他慢慢蜷起手指,紧紧握住,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刺痛传来,却不及心中万分之一的混乱与痛楚。
竹舍寂静,只有他压抑到极致的、沉重的呼吸声,和窗外永不止息的风过竹海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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