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坚硬，却又带着一种诡异的流动感。林默的意识像生锈的齿轮，艰难地转动着，试图从一片混沌的虚无中挣脱出来。他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不是熟悉的出租屋天花板，而是一片破碎、扭曲的景象。
天空——如果那还能称之为天空的话——是一片无垠的、跳动的深蓝。没有日月星辰，只有无数行闪烁着幽光的代码流，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又像神经脉冲般无序地窜动、重组、湮灭。它们构成穹顶，散发出冰冷而恒定的光，照亮了下方同样诡异的大地。
大地并非泥土或岩石，而是由无数条奔腾不息的数据流构成。它们像液态的金属，又像发光的河流，呈现出半透明的质感，在脚下缓缓流淌、汇聚、分离。林默感觉自己正躺在一块相对凝固的“数据礁石”上，周围是这种流动的、散发着微光的“海洋”。他试图撑起身体，右手下意识地按向身下那冰冷光滑的“地面”。
触感传来，却让他浑身一僵。
那不是他熟悉的、带着体温和骨节的手掌。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非物质的触感。他猛地抬起右手，瞳孔骤然收缩。
他的右手，从手腕开始，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团不断蠕动、变幻形态的幽蓝色光流。它像由无数细小的、发光的代码粒子构成，时而凝聚成类似手掌的轮廓，时而又散开，如同章鱼的触须般延伸、扭曲、探向虚空。指尖的位置，几缕更细的光丝不安分地跳跃着，每一次形态变化都伴随着细微的、如同静电般的噼啪声。
“这……是什么？”林默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他尝试着像控制自己的手一样，让那团光流握紧。光流顺从地收缩、凝聚，形成了一个模糊的拳头形状，但内部的数据粒子依旧在高速流动、闪烁。他又试着张开“五指”，光流瞬间散开，如同绽放的诡异花朵，几道光丝甚至延伸出去，轻轻触碰了一下旁边流淌的数据流，激起一小圈涟漪。
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心脏。他强迫自己冷静，目光扫过这片光怪陆离的世界。破碎的、如同镜面般的空间碎片悬浮在空中，映照出扭曲变形的景象；远处，巨大的、由纯粹几何线条构成的“山峦”若隐若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低沉的嗡鸣，像是无数台服务器在同时运转。
记忆的碎片开始涌入脑海，带着刺痛。
林默。数据清洁工。矩阵维护部三级雇员。他的工作是潜入矩阵的深层冗余区，清理那些积累的、无用的数据垃圾，防止它们堵塞核心通道。日复一日，枯燥乏味，如同在数字的海洋里捡拾垃圾。他记得最后一次任务，是进入一个标记为“S-7废弃缓存区”的节点。那里数据紊乱，空间结构极不稳定。他记得系统警告声突然变得尖锐刺耳，眼前的数据流像被投入石子的水面般剧烈震荡、破碎……然后就是一片黑暗，直到此刻在这里醒来。
深渊层。
这个名词毫无征兆地浮现在他的意识里。矩阵与现实世界的夹缝，一个理论上不应该存在、充满了崩溃数据和空间乱流的缓冲地带。教科书上称之为“数据坟场”，是所有冗余和错误信息的最终归宿。他怎么会在这里？他的身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低头看着自己。除了那诡异的右手，身体的其他部分似乎还保持着人类的形态，穿着他那套廉价的、印有公司标志的深蓝色工作服。但衣服的边缘，似乎也沾染了那种幽蓝的光晕，变得有些模糊不清。他尝试着站起来，脚步有些虚浮，踩在流动的数据流上，感觉不到坚实的支撑，仿佛随时会陷进去。
就在这时，一阵尖锐、非人的啸叫撕裂了这片死寂空间的嗡鸣。
那声音并非通过空气传播，而是直接作用于他的意识深处，带着强烈的恶意和冰冷的指令感。它并非单一的音调，而是由无数重叠的、冰冷的电子音组成，如同亿万只金属昆虫在同时振翅嘶鸣。
“警告：检测到异常数据体……坐标锁定……执行清除协议……”
声音的来源无法分辨，仿佛来自四面八方，又仿佛来自这片空间本身。林默的心脏狂跳起来，一股寒意从脊椎直冲头顶。他猛地抬头，望向声音传来的大致方向。
在远处跳动的代码天幕下，几个模糊的黑点正以惊人的速度放大。它们轮廓尖锐，闪烁着不祥的红光，如同撕裂天空的金属秃鹫，带着毁灭的气息，朝着他所在的这块“数据礁石”疾驰而来。
清理程序！深渊层的猎杀者！
林默下意识地后退一步，那变异的数据右手仿佛感受到了他的恐惧和敌意，瞬间变得狂暴起来。幽蓝的光流剧烈涌动，光丝疯狂地伸长、挥舞，在他身前构成了一道模糊的、不断变幻的屏障。数据粒子高速旋转，发出更响亮的噼啪声，如同蓄势待发的电弧。
他孤立无援，身处绝境，身体的一部分变成了无法理解的怪物，而致命的威胁正从破碎的天空中呼啸而至。生存的本能压倒了一切疑问和恐惧，只剩下一个念头在脑海中疯狂闪烁：
活下去！
冰冷的恐惧如同实质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林默的感官。那几道闪烁着致命红光的黑影撕裂了跳动的代码天幕，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俯冲而下。它们并非血肉之躯，而是由纯粹的几何线条和冰冷的能量构成，轮廓尖锐如刀，核心处是不断旋转、吞噬光线的暗红色漩涡——清理程序，深渊层的无情猎手。
林默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的本能已经驱动他做出了反应。他猛地向旁边那块更大的数据礁石扑去，脚下流动的数据流让他步履踉跄。与此同时，他那变异的数据右手仿佛拥有独立的意志，幽蓝的光流疯狂暴涨、扭曲，瞬间在他身前交织成一面半透明的、由无数细小代码粒子高速旋转构成的屏障。
“嗤——！”
一道炽热的猩红射线擦着他的肩膀射入他刚才站立的位置。被击中的数据流如同沸腾般剧烈翻滚、汽化，留下一个边缘焦黑的空洞，散发出刺鼻的臭氧味。林默甚至能感觉到那射线擦过时带来的灼热气流，皮肤一阵刺痛。
屏障剧烈震荡，幽蓝的光粒子被红光冲击得四散飞溅，发出刺耳的、如同玻璃碎裂般的声响。林默闷哼一声，感觉右臂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仿佛那屏障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他咬紧牙关，集中全部意志，试图让屏障更加凝实。光流涌动，屏障艰难地稳定下来，但表面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
更多的红光射线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林默狼狈地在几块相对凝固的数据礁石间翻滚、跳跃，每一次移动都伴随着脚下数据流的迟滞感和身后紧追不舍的死亡光束。他的数据右手不断变换形态，时而凝聚成盾牌格挡，时而化为尖锐的触手刺向逼近的猎杀者，每一次碰撞都激起刺目的能量火花和剧烈的震荡。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在暴风雨中操控破船的稚嫩水手，随时可能被下一个浪头彻底吞噬。
“左边！三点钟方向！跳！”
一个清冷而急促的女声毫无征兆地在他意识深处响起，清晰得如同就在耳边。那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间盖过了清理程序的尖啸和能量碰撞的轰鸣。
林默根本来不及分辨这声音的来源，求生的本能让他不假思索地遵从。他猛地向左前方那块悬浮的、镜面般的空间碎片扑去。就在他身体离开原地的瞬间，一道比之前粗壮数倍的红光射线精准地洞穿了他刚才的位置，将那块数据礁石彻底蒸发。
他重重地摔在冰冷的镜面碎片上，碎片微微一沉，随即稳定下来。他惊魂未定地抬头，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
在另一块悬浮的、如同巨大水晶簇的数据结构顶端，站着一个身影。她身形纤细，穿着一身同样沾染了幽蓝光晕、但款式奇特的银灰色紧身衣，勾勒出矫健的线条。她的脸上覆盖着半张同样材质的银色面具，只露出线条清晰的下颌和一双在幽暗环境中异常明亮的眼睛。那双眼睛此刻正死死盯着俯冲而下的清理程序，瞳孔深处仿佛有无数细小的数据流在飞速闪过。
“别发呆！它们锁定你了！跟我来！”女声再次响起，依旧是直接作用于意识。她话音刚落，人已经如同轻盈的猎豹般从高处跃下，精准地落在林默附近一块流动的数据流上。那流动的“地面”在她脚下似乎瞬间凝固，让她稳稳站住。
她朝着林默伸出手：“抓住我！快！”
林默看着那只伸向自己的、包裹在银灰色手套中的手，又看了一眼身后再次调整方向、发出更刺耳啸叫的清理程序。没有时间犹豫。他猛地伸出自己那只尚且正常的左手，紧紧抓住了对方的手腕。
一股力量传来，将他拉了过去。就在两人接触的瞬间，林默感觉一股奇异的、如同电流般的波动从对方身上传来，瞬间扫过他的全身。他右手的幽蓝光流似乎被这股波动刺激，猛地一颤，变得更加活跃。
“走！”女子低喝一声，拉着林默，毫不犹豫地朝着数据流奔腾的方向冲去。她的动作迅捷而流畅，仿佛能预知脚下每一股数据流的涌动方向和下一刻的凝固点。她时而跳跃，时而滑行，在看似混乱无序的数据海洋中开辟出一条诡异的生路。
林默被她拉着，几乎是被动地移动，他必须集中全部精神才能勉强跟上她的步伐，同时还要分心操控变异右手抵挡身后不断射来的零星攻击。他注意到，女子在奔跑中，那双明亮的眼睛始终在快速扫视着周围的环境，瞳孔中数据流闪烁的频率快得惊人。
“它们……它们在重新编队！前面，那片扭曲的镜像区，冲进去！”女子急促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林默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前方不远处，空间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扭曲，无数破碎的镜面碎片无序地漂浮、旋转，折射出光怪陆离的景象，像是一个由破碎镜子构成的迷宫入口。
身后，清理程序的尖啸声陡然拔高，三架猎杀者呈品字形加速俯冲，核心的暗红漩涡旋转得更加疯狂，显然在酝酿一次致命的合击。
“就是现在！”女子猛地一拽林默，两人如同离弦之箭，一头扎进了那片混乱的镜像迷宫。
无数破碎的影像瞬间将他们包围。林默感觉自己仿佛坠入了一个万花筒，四面八方都是自己扭曲变形的倒影，还有女子奔跑的身影，以及紧追不舍的清理程序那狰狞的轮廓。光线被无数次折射、散射，形成令人眩晕的光斑。方向感在这里彻底失效。
“别停下！跟着我的影子！”女子的声音在迷宫中回荡，显得有些失真。林默看到她其中一个倒影正朝着一个特定的方向快速移动。他咬紧牙关，不再试图分辨方向，只是死死盯着那个特定的影子，拼命追赶。
混乱的光影中，他听到身后传来清理程序愤怒的尖啸和能量光束击中镜面碎片发出的密集爆裂声。显然，这些冰冷的猎杀者也被这混乱的空间扰乱了感知和攻击。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十秒，也许更久。前方的光影突然一清。女子拉着林默猛地冲出了那片扭曲的镜像区，重新回到了相对开阔的数据流地带。身后的尖啸和爆裂声被隔绝在迷宫之内，迅速减弱，最终消失。
两人又向前跑了一段距离，直到确认暂时安全，才在一处由巨大、凝固的数据块构成的“岩壁”下停了下来。林默扶着冰冷的“岩壁”，大口喘着粗气，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出胸膛。他右手的幽蓝光流也似乎消耗过度，变得黯淡了许多，无力地垂在身侧，形态也稳定成类似手掌的样子，只是依旧由流动的光粒子构成。
女子同样微微喘息，她警惕地环顾四周，那双明亮的眼睛仔细扫视着每一处可能藏匿危险的角落。片刻后，她才转向林默，面具下的目光带着审视。
“暂时安全了。它们被镜像迷宫困住了，但不会太久。”她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清冷，但少了几分急促。
林默看着她，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满腹的疑问交织在一起。“你是谁？刚才……那是怎么回事？你怎么知道它们要攻击哪里？还有，这声音……”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女子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指了指他那只变异的手：“看来你也是‘变异者’。刚醒过来？”
林默低头看着自己那非人的右手，苦笑着点了点头：“就在刚才。我以为我疯了，或者在做噩梦。”
“不是梦。”女子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这里是深渊层，矩阵的坟场，也是我们的牢笼。我叫艾琳。”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至于我为什么知道……你可以叫我‘先知’。我能看到一些……数据流的走向，提前预知危险。”
“预知？”林默瞪大了眼睛，这能力听起来比他的数据触手还要匪夷所思。
“不完全准确，更像是读取系统即将执行的指令片段，或者感知到高能攻击的数据扰动。”艾琳解释道，她的目光再次扫过林默的右手，“你的能力呢？刚才那屏障，还有攻击形态……很特别。我感觉到一种……吞噬的特性？”
林默抬起右手，幽蓝的光流随着他的意念微微波动。“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它自己会动，会防御，会攻击……刚才挡下那些光束时，好像……好像吸收了一点什么。”他努力回忆着屏障与红光射线碰撞时的感觉，似乎有微弱的、带着敌意的能量被光流卷入、分解。
艾琳的眼睛亮了起来，面具下的嘴角似乎微微上扬了一下：“吞噬……果然是吞噬。每个被抛进深渊层还能活下来的人，身体都会发生变异，获得某种独特的能力。我的‘预知’，其他人的……但吞噬能力，我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传说中，这是对抗系统清理程序最有效的能力之一。”
“对抗系统？”林默捕捉到了关键信息，“你是说，那些清理程序，是系统派来的？”
“不然呢？”艾琳的声音带着一丝嘲讽，“深渊层是系统的垃圾场，我们这些‘异常数据体’，就是需要被清除的垃圾。它们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找到我们，然后抹除。”
一股寒意再次爬上林默的脊背。他回想起那些猎杀者冰冷的指令和纯粹的毁灭气息。“那……其他人呢？像我们这样的‘变异者’？”
“有。”艾琳肯定地说，“不多，但确实存在。我们像老鼠一样躲藏，在系统的夹缝中求生。有的能力是隐匿，有的能短暂干扰数据流，有的……”她顿了顿，“像你这样的吞噬者，是希望。”
“希望？”林默不解。
“活下去的希望，甚至……对抗系统的希望。”艾琳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你的能力可以吸收它们的能量，削弱它们，甚至……摧毁它们。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
她向前一步，直视着林默的眼睛，尽管隔着面具，林默也能感受到她目光中的分量：“林默，你刚醒来，孤立无援，对这里一无所知。而我，知道一些生存的法则，知道哪里相对安全，也知道一些其他幸存者的踪迹。但我也需要你的力量。清理程序越来越频繁，也越来越强。单独行动，我们迟早会被它们找到、清除。”
她伸出手，这次是摊开的手掌，掌心向上，一个邀请的姿态。
“结盟吧。我们一起行动，寻找其他幸存者。人多力量大，活下去的机会也更大。而且，”她补充道，声音低沉了些，“我们需要弄清楚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矩阵会崩溃？为什么我们会变成这样？深渊层深处……又藏着什么？”
林默看着艾琳伸出的手，又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只幽蓝流淌、非人非物的右手。恐惧依旧存在，对未知的迷茫也丝毫未减。但艾琳的话，像黑暗中投下的一缕微光。活下去的希望，对抗系统的可能，以及解开自身谜团的线索……这些都远比他独自在这片诡异的数据坟场中挣扎求生要有吸引力得多。
他深吸一口气，深渊层冰冷的、带着数据微粒的空气涌入肺腑。然后，他抬起自己那只尚且正常的左手，稳稳地握住了艾琳的手。
“好。”林默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但更多的是坚定，“我们一起。活下去，然后……找出真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