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三四年,十月十八日,凌晨三点四十七分。
市第三综合医院地下二层,病理科。
日光灯管发出高频、持续的嗡鸣,光线惨白,均匀地铺满了整个解剖室,照得每一块瓷砖,每一个不锈钢台面的边角都泛着冰冷坚硬的质感。空气里弥漫着两种互相交织却绝不融合的气味——浓烈刺鼻的福尔马林,以及一种更微妙、更接近源头的,组织腐败前特有的甜腻腥气。冰冷,深入骨髓的冰冷,不仅仅来自头顶拼命吞吐寒意的中央空调出风口,更来自房间里这些沉默的、盖着白布的不言者。
陈铭直起有些僵硬的腰,颈椎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哒”响。他摘下半边沾了些不明液体的口罩,深吸一口气,试图用这混杂的气味驱散一点盘踞在眉心的钝痛。连轴转了三十六小时,急诊、会诊、死亡证明、家属谈话,最后被主任一句话钉在了这里——“小陈,那批尸体,明天一早法医那边来人交接,报告今晚必须出来。”
四具。死亡时间从十二小时到三天不等,死因各异。车祸、坠楼、不明原因的高热休克,还有一例溺亡。都是送医即宣告不治,家属要么尚在赶来途中,要么已签字放弃进一步尸检,只等一个官方的、盖着红章的死亡原因。
陈铭揉了揉发涩的眼角,重新戴上手套,拿起记录板,走向最后一具。白布单下轮廓模糊。他记得这个,昨天下午送来的,中年男性,无名氏,在城西一处建筑工地角落被发现时已无生命体征。高热,皮肤有异常红斑,瞳孔扩散极快,急诊抢救了不到二十分钟,心跳就拉成了一条绝望的直线。送来时身份不明,现在,更不会有人来认领了。
他掀开布单。尸体苍白,已经开始出现淡淡的尸斑,像一片片不祥的淤青贴在皮肤下。陈铭拿起解剖刀,银亮的刀锋在灯下闪过一道寒芒。刀刃切入胸骨上方的皮肤,发出一种干燥、紧绷的“嗤”声。他动作稳定、精准,如同过去无数次操作一样。分离皮下组织,暴露肋软骨,断离肋骨,打开胸腔。心肺肝脾逐一暴露在视野下。
肺叶有轻微的水肿迹象,气管黏膜充血。心脏……陈铭用镊子拨动了一下,冠状动脉没有明显异常。他皱了皱眉,这和高热休克的典型表现不太相符。视线移向死者头部,口鼻腔未见明显分泌物。出于一种职业习惯,或者说,一种面对未知死因时的固执,他拿起手术刀,对准了颅骨连接处。
就在这时,一阵遥远而沉闷的声响,似乎穿透了厚厚的地层和隔音材料,挤进了解剖室。像是什么重物倒塌,夹杂着一声短促、被掐断似的尖叫,随即又被更深沉、更广泛的喧嚣吞没。那喧嚣并非来自某个明确的声源,而是四面八方涌来,沉闷、混乱,如同暴雨前压城的黑云在地底翻滚。
陈铭的手停顿了半秒,刀尖悬在尸体皮肤上方。他侧耳倾听。医院地下,并非寂静之地,管道水流、设备低鸣、偶尔推车滚过的轱辘声,都是常态。但此刻传来的声音,不属于其中任何一种。更像是……很多人在奔跑,很多重物被撞倒,很多扇门被剧烈地拍打或撞击。中间还夹杂着一种……嘶吼?模糊不清,但足够异常。
他直起身,看向紧闭的解剖室大门。厚重的金属门,隔音效果极佳,此刻却像一层脆弱的鼓膜,将外界那可怖的振动忠实地传递进来。
停电了。
不是瞬间的黑暗。头顶的日光灯管先是疯狂地闪烁,光影像垂死挣扎的银蛇,将室内的一切——不锈钢台、器械盘、盖着白布的轮廓、他自己拉长的影子——扭曲、拉长、碎裂,又强行拼凑。然后,“啪”一声轻响,所有光明被一把掐灭。绝对的、吞噬一切的黑暗降临。
几秒钟后,应急灯启动了。暗红色的光芒,从墙角高处吝啬地洒下,勉强勾勒出房间的大致轮廓。一切都被染上了一层血色,影子变得粘稠、怪异,匍匐在地,蠢蠢欲动。那种无处不在的嗡鸣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应急电源支撑的几台关键设备发出的、更为粗重单调的运转声,以及门外,那被黑暗和寂静衬托得愈发清晰的混乱——奔跑声、撞击声、嘶吼声,还有零星几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隔着门板,闷闷地传来,像困在罐头里的恶魔在咆哮。
陈铭的心脏猛地一缩,随即在胸腔里沉重而迅疾地擂动起来。肾上腺素开始分泌,指尖有些发麻。他强迫自己深呼吸,冰凉的、带着福尔马林气味的空气冲进肺叶,带来一阵刺痛,也带来一丝清醒。
出事了。大事。
他第一个念头是重大安全事故,或者……恐怖袭击?但这里是医院,地下二层,病理科。袭击这里毫无意义。火警?没有警报,没有烟味。
他摸向白大褂口袋里的手机。屏幕按亮,刺眼的光在血红的应急灯光下显得格格不入。信号格是空的。一个红色的叉。他切换网络,同样无效。尝试拨打急救中心短号,听筒里只有一片忙音,不是占线,而是死寂,仿佛电话线被连根拔起,扔进了虚无。
他快速走向门口,贴在冰冷的金属门板上听。外面的声音更清晰了。是很多人在跑,脚步凌乱、沉重,伴随着物品被撞翻、玻璃碎裂的声响。还有那种嘶吼,非人的、充满暴戾和渴望的喉音,以及……咀嚼声?湿漉漉的、粘腻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
一声极其尖锐、濒死的惨叫陡然拔高,几乎刺穿门板,又在最高处戛然而止,像被一把钝刀生生切断。接着,是更加兴奋、密集的嘶吼和拖拽声。
陈铭的胃部一阵抽搐。他后退一步,背心瞬间被冷汗浸透,紧贴在皮肤上,冰凉。这不是事故。这绝不是普通的事故。
他猛地想起最近几天急诊接收的那些“特殊”病例。高热,攻击性,谵妄,瞳孔异常。昨天还有一例,一个流浪汉被送来时已经不行了,极度狂躁,三个保安才按住,最后死在约束床上。当时他参与会诊,只觉得症状古怪,像某种急性脑炎或中毒,但病原体筛查没有结果。院里还封锁了消息,说是避免恐慌。
难道……
他不敢想下去,但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转向了解剖台,那最后一具尸体。
应急灯的红色光晕下,白布单覆盖的轮廓静静躺在那里,无声无息。
他需要武器。任何能保护自己的东西。视线快速扫过器械台。手术刀,太短。骨锯,需要电源,现在只是块废铁。凿子?锤子?他记得器械柜里有一套备用工具。他摸向柜子,手指刚碰到冰冷的金属柜门——
“喀啦。”
一声轻微的、却异常清晰的刮擦声,从他身后传来。
不是门外。是室内。
陈铭的血液似乎在这一瞬间冻结了。他极慢、极慢地转过身。
声音来自解剖台。那最后一具尸体。
覆盖尸体的白布单,在胸口的位置,极其轻微地,起伏了一下。不是呼吸那种舒缓的起伏,更像是……下面有什么东西,在动,在试图顶开布料。
陈铭屏住呼吸,眼睛死死盯着那里。是错觉?是应急灯红光造成的视觉扭曲?还是……尸体腐败产生的气体?
“嗤啦——”
布单被从内部扯动,发出布料撕裂的细响。一只苍白、毫无血色的手,从白布边缘滑了出来,手指弯曲,指甲缝里嵌着黑色的污垢(或许是工地上的泥土),搭在了冰冷的不锈钢台面上。那只手摸索着,抓住了白布单的一角。
然后,用力一扯。
白布滑落。
尸体坐了起来。
不,不是坐起来。那更像是一种违反人体工学的、关节僵硬的弹起。上半身直挺挺地从台面上折起,腰腹几乎没有用力,仿佛背后有根无形的线猛地一拽。
它转过脸,面向陈铭的方向。
应急灯的血光落在它的脸上。那张脸陈铭很熟悉,昨天下午他亲手合上过死者的眼睛。此刻,眼睛睁开了。瞳孔浑浊,扩散,蒙着一层灰白色的翳,像死去多时的鱼眼。但那双眼睛,确确实实“看”了过来,锁定在陈铭身上。它的嘴巴微微张开,下颌有些歪斜,喉咙深处发出一种“咯咯”的、仿佛破损风箱般的声音。涎水混着暗红色的血沫,从嘴角挂下来,滴落在赤裸的、苍白的胸膛上。
它闻到了。
陈铭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医学知识,所有的理智判断,在这一刻都被眼前这绝对不可能的场景击得粉碎。死了。这个人死了。他宣布的死亡,他亲手打开的胸腔,他检查过停止搏动的心脏和不再起伏的肺叶。
可现在,它坐在这里,用它死去的眼睛“看”着他,用那咯咯作响的喉咙,发出对生者的渴求。
尸体,不,这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动作僵硬却异常迅捷地一扭身,从解剖台上滑了下来。双脚落在地面,发出“噗”两声闷响。它略微踉跄了一下,似乎还不习惯使用这具已经死去的躯体,但立刻又稳住了,朝着陈铭,一步一步,拖沓却坚定地走了过来。喉咙里的“咯咯”声变成了低沉的、持续的嘶吼,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湿意。
陈铭猛地向后撤步,脊背撞到了冰冷的器械柜,发出“哐”一声响。这声音似乎刺激了那东西,它前进的速度快了一丝,双臂抬起,十指箕张,指甲在暗红的光下泛着不祥的色泽。
武器!他需要武器!
视线疯狂扫视。最近的,是刚才做颅脑解剖准备时,放在旁边器械推车上的——一把银亮的手术刀。刀柄不长,刀刃不过十厘米,薄而锋利,用于精细切割组织。
对付一个成年男性体型的……东西?这简直是个笑话。
但它就在那里,触手可及。而那东西,已经逼近到五步之内。福尔马林和尸体的腐败味,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腥臭,扑面而来。
没有时间犹豫了。
陈铭一把抓起了那柄手术刀。冰凉的金属刀柄入手,熟悉的触感却带不来丝毫安全感。刀刃太轻,太短,面对步步紧逼的“尸体”,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那东西似乎对他手中的金属反光有刹那的停滞,但随即嘶吼声更甚,猛地加速扑来!动作僵硬,却带着一股蛮牛般的死力。
陈铭向侧方闪躲,解剖台挡住了他大部分去路。尸体的手臂擦着他的白大褂袖子挥过,带起一股恶风。他反手,几乎是本能地,将手术刀向前刺出。
“噗嗤。”
刀刃顺利得令人心寒地没入了尸体的左胸上部,靠近锁骨的位置。那里没有重要的脏器,只有肌肉和一些小血管。
那东西连停顿都没有。它似乎感觉不到疼痛,灰白的眼珠转动了一下,盯住插在自己身上的刀柄,然后又“看”向陈铭,嘶吼着,另一只手抓向他的面门。
陈铭松开刀柄,狼狈地再次后退,撞翻了旁边的器械推车。镊子、剪刀、各种型号的刀片“叮铃哐啷”散落一地。他脚下踩到一个滚动的玻璃瓶,差点滑倒。
尸体拔出胸口的刀,随手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当啷”声。暗红近黑的粘稠液体从伤口缓缓渗出,并不多。它继续逼近,张开的嘴巴里,牙齿上似乎也沾着同样的污渍。
完了。
这个念头刚升起,陈铭的眼角余光瞥见了器械柜下方,一个不起眼的红色铁皮箱子——消防应急箱。箱盖是扣住的,没锁。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他在尸体扑上来的最后一瞬,猛地矮身,向侧方翻滚,同时伸手狠狠拉开了消防箱的扣绊。
箱子打开。里面东西不多:一卷消防水带(没用),一个防毒面具(暂时没用),一瓶小型灭火器(或许有用?),还有……一把消防斧!
斧头不大,是嵌在墙体内消防柜里常见的那种短柄斧,但斧刃厚重,闪着冷冽的光。
陈铭一把抓住斧柄,入手沉重,却带来一种异样的、冰冷的力量感。他顺势从地上半跪而起。
尸体扑空,撞在了解剖台上,发出沉闷的巨响。它迅速转身,再次嘶吼着冲来。
这一次,陈铭没有退。他双手握紧斧柄,盯着那张越来越近的、死气沉沉的脸,盯着那双灰白的、倒映着应急灯血光的眼睛。
就是现在!
他低吼一声,不是壮胆,而是将全身的力气、所有的恐惧、所有的荒谬感,都灌注在这一击之中。斧头自下而上,斜斜挥出!
锋利的斧刃没有砍向坚硬的颅骨,而是精准地、狠狠地劈入了尸体的脖颈侧面!
“咔嚓!”
一种混合着骨骼碎裂和肌肉肌腱被强行斩断的、令人牙酸的闷响。斧刃深深嵌入,卡在了颈椎骨之间。
那东西前冲的势头猛地一滞。污黑粘稠的液体从巨大的创口喷溅出来,有一些溅到了陈铭的脸上、手上,温热,腥臭扑鼻。
尸体没有立刻倒下。它僵硬地转动着头颅,似乎想用那双灰白的眼睛再看一眼攻击者,喉咙里发出最后一阵“咯咯”的漏气声。然后,它那残破的躯体才像断了线的木偶,猛地向一侧歪倒,“砰”地砸在地上,抽搐了两下,终于不动了。
只有那暗红近黑的液体,在地面上无声地蔓延开来,渗入瓷砖的缝隙。
陈铭双手死死握着斧柄,斧头还嵌在尸体的脖子里。他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扯得肺部生疼,带着福尔马林和浓烈血腥味的空气呛进喉咙。他低头看着地上的“东西”,又抬起手,看着手上沾满的、尚且温热的粘稠液体。胃里翻江倒海,他弯下腰,干呕了几声,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手术刀还躺在不远处的地上,沾着同样的污迹,闪着微弱的、嘲讽的光。
门外,撞击声、嘶吼声、奔跑声、惨叫声……非但没有平息,反而似乎更加清晰,更加密集,更加逼近。有什么东西,正在用力撞击着病理科区域更外面的大门,一下,又一下,沉闷而执着。
陈铭直起身,用颤抖的手背擦了一下脸,结果抹开了更大一片污渍。他看向紧闭的解剖室大门,又看了看地上那具被他亲手“解决”的尸体。
这不是医疗事故。
不是任何已知的疾病。
解剖室里冰冷依旧,血腥味和福尔马林味混合成一种地狱般的嗅觉体验。应急灯的红光,将一切都浸在血色之中。
他的世界,在三分钟前,已经彻底崩塌、湮灭。
而现在,门外那个未知的、充满嘶吼和死亡的世界,正迫不及待地想要破门而入。

末日。
这个沉重的、只存在于幻想和屏幕上的词语,带着铁锈和血腥的真实触感,砸在了他的头上。
他松开消防斧的柄,斧头随着尸体的颈骨发出一声轻响。他需要移动。他需要离开这个密闭的、只有一具(暂时)安静下来的尸体和满地狼藉的解剖室。
他踉跄着走到水槽边,拧开水龙头。没有水。只有管道里传来空洞的“嗬嗬”声。他低骂一句,扯下几片擦手纸,胡乱擦拭脸上和手上的污血。纸屑沾在皮肤上,混合着半干的粘液,更加难受。
他需要情报。需要知道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医院的结构图在他脑中迅速展开。病理科在地下二层东侧,有独立的通风和备用电源(现在显然出了大问题)。最近的出口是沿着走廊向西,穿过标本储存区,有一道安全楼梯,可以通到地下一层的药库附近,或者上到一楼门诊大厅。
门诊大厅……那里现在会是什么景象?
他强迫自己停止想象。当务之急,是找到一条相对安全、可以获取补给、并且有可能遇到其他幸存者(如果还有的话)的路径。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房间。消防斧必须带上。他走回去,握住斧柄,用力一拔。斧刃带着碎骨和粘稠的组织脱离尸体脖颈,发出令人不适的黏腻声响。他在尸体还算干净的衣服上蹭了蹭斧刃,别在了后腰的皮带上,用白大褂下摆盖住。冰凉的金属贴着皮肤,带来一丝异样的安全感。
器械柜……他拉开抽屉。找到几副未拆封的无菌橡胶手套,塞进口袋。一包纱布,几卷医用胶布,一小瓶碘伏(玻璃瓶,小心存放)。这些东西轻便,关键时刻或许有用。他又看到了那套备用工具——一把中等型号的扳手,一把螺丝刀。犹豫了一下,将螺丝刀(更轻便,或许能用于撬锁或精准攻击)也插进了侧面的口袋。
没有食物。没有水。解剖室不会有这些。
他最后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还有那柄孤零零躺在血泊中的手术刀。转身,走向解剖室大门。
门是向内开的。他先趴在门上仔细听。门外的走廊里,声音似乎转移到了更远的地方,或者被更厚重的门挡住了。但那种 pervasive 的、背景噪音般的混乱低鸣依然存在。他轻轻拧动门把手,拉开一条缝隙。
暗红色的应急灯光从门缝渗入,照亮外面走廊的一角。走廊更长,更空旷,同样浸在血色光晕中。地上似乎有拖拽的痕迹,深色,在红光照耀下近乎黑色。远处,大概二三十米外,通往标本区的防火门虚掩着,门缝里一片漆黑。
空气里的气味更复杂了。福尔马林依旧浓烈,但混合了更多的血腥,还有一种……类似公共厕所堵塞后的恶臭,以及烧焦塑料的刺鼻味道。
陈铭侧身挤出门,反手轻轻将门带拢,但没有锁死——万一需要退回。他背贴着冰冷的瓷砖墙面,屏息凝神,一点一点向前挪动。脚步声放到最轻,每一步都先用脚尖试探。消防斧握在手中,斧柄被汗水浸得有些滑腻。
走廊两边是其他房间:切片室、免疫组化室、细胞学室……门都关着。他尝试拧了拧最近一扇门的把手,锁着的。侧耳贴在门上,里面没有任何声音。
寂静,在此刻比嘈杂更令人心悸。
他继续向前。拖拽的痕迹在走廊中央变得更加明显和凌乱,还散落着一些碎片——一个摔碎的显微镜目镜,几本散开的记录簿,一只孤零零的护士鞋,浅蓝色的,鞋面上有深色的污渍。
靠近防火门了。门缝里溢出的黑暗浓稠得仿佛实体。恶臭和焦糊味主要从这里传来。陈铭停在门边,心脏跳得如同战鼓。他轻轻推了推门。
门轴发出了一声极其刺耳、在高频应急灯嗡鸣背景衬托下依然清晰无比的“吱呀——”。
门后的黑暗里,瞬间响起了声音。
不是嘶吼。
是咀嚼声。
湿漉漉的,粘腻的,骨头被咬碎的“咔嚓”声,还有液体滴落的“嗒、嗒”声。
很近。
陈铭浑身的汗毛都炸了起来。他猛地向后退了一步,双手死死攥住消防斧。
咀嚼声停了。
黑暗中,响起了拖沓的脚步声。不止一个。
还有低沉的、从喉咙深处滚出的咕噜声,像是野兽发现猎物时的兴奋低鸣。
一个摇摇晃晃的轮廓,从门后的黑暗里,踏入了走廊暗红色的光晕中。
是个女人。或者说,曾经是。穿着护工的衣服,半边身子浸透了深色液体。她的脸……缺了一大块。脸颊到耳朵的部分不见了,露出森白的下颌骨和烂糟糟的肌肉组织。一只眼睛挂在眼眶外,另一只眼睛,和之前解剖室里的尸体一样,灰白,浑浊,死死地“盯”住了陈铭。
她的身后,黑暗里,还有更多蠢动的影子,伴随着此起彼伏的、饥渴的嘶吼。
陈铭想起来了。标本储存区,再往里,是医院的临时太平间(主要停放等待转运或无名尸体)。白天,那里应该有几个护工……
护工张开了残缺不全的嘴,发出一种漏风般的嘶嚎,猛地扑了上来!动作比解剖室那具“新鲜”的尸体更快,更凶猛!
而她的身后,黑暗如同潮水般涌出,更多扭曲、残缺、散发着恶臭的身影,争先恐后地挤过防火门,灰白的眼珠在红光映照下,全部锁定了走廊中这唯一鲜活的目标。
陈铭没有任何犹豫。
跑!
他转身,用尽全力朝着来时的方向,朝着解剖室,朝着更深处未知的黑暗,狂奔而去。沉重的消防斧拖拽着他的动作,身后是密集、疯狂的脚步声和越来越近的、令人血液冻结的嘶吼声。
那条浸在血光中的冰冷走廊,此刻成了生死竞速的跑道。而终点,或许只是另一个绝望的开始。
他的末日,以最血腥、最直接的方式,撕开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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