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二刻,姜穗岁已经站在院门口。
天色还是墨沉沉的,只有东方天际裂开一道极细的鱼肚白。她挎着两个空竹篮,怀里揣着昨晚剩的半个野菜饼——陈阿婆的侄子还没到。
巷子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她跺了跺脚,驱散脚底的寒气。昨夜的疑问还在心头盘旋:谢九闲深夜去死胡同做什么?那脚步声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但眼下没时间细想。
早集要赶,野菜要挖,码头要试。
“穗岁姐!”
压低嗓门的喊声从巷口传来。
一个瘦高的少年小跑过来,约莫十五六岁,穿着打了补丁的短褂,裤腿挽到膝盖,露出一截结实的小腿。是陈阿婆的娘家侄子,叫陈石头。
“石头。”姜穗岁迎上去,“麻烦你了。”
“不麻烦不麻烦。”陈石头挠挠头,笑出一口白牙,“姑婆说了,帮你就是帮她。咱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巷子。
这次走得比昨天更快——陈石头脚力确实好,步子迈得大,姜穗岁得小跑才能跟上。他肩上扛着根扁担,扁担两头各挂一个大竹筐,走起路来晃晃悠悠,却稳当得很。
“穗岁姐,今儿咱去哪儿挖?”出了城门,陈石头问。
“还是昨天那片野地。”姜穗岁说,“但今天要多挖些,尤其是马齿苋。”
“成!”
晨光渐亮时,两人已到野地。
露水比昨天更重,草叶尖上都挂着水珠,踩一脚就湿了鞋面。陈石头放下扁担,从怀里掏出把小镰刀——比姜穗岁的小锄头利落多了。
“姐你找,我割。”他说着,已经蹲下身,镰刀一挥,一大片马齿苋齐根而断。
姜穗岁也不闲着,提着竹篮专找荠菜和野葱。两人配合默契,一个割一个捡,不到半个时辰,两个大竹筐就装满了。
“够了够了。”姜穗岁看着堆积如山的野菜,心里估算:这些处理出来,至少能拌出三十大碗。
陈石头把扁担穿过竹筐绳索,稳稳挑起:“走,回!”
回程的路上,陈石头走得依然快,扁担在他肩头有节奏地起伏,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姜穗岁跟在后面,看着少年挺拔的背影,忽然想起原主记忆里似乎有个弟弟,只是幼年夭折了。
若是还在,也该这么大了吧。
“姐,”陈石头忽然开口,没回头,“我姑婆说,你做的凉拌菜好吃。昨儿她尝了,念叨了一晚上。”
姜穗岁怔了怔:“阿婆喜欢就好。”
“不是喜欢,是说好。”陈石头语气认真,“我姑婆嘴刁,能让她说好的,那是真好。”
这话说得朴实,却比什么夸奖都让姜穗岁踏实。
两人回到巷子时,天已大亮。
陈阿婆已经拄着拐杖在院里坐着——脚踝消肿了些,能勉强走动。她面前摆着两个大木盆,井水打得满满的。
“回来了?”老人家抬眼,“野菜倒盆里,你们去歇口气,我来洗。”
“阿婆您坐着指挥就行。”姜穗岁连忙说,和陈石头一起把野菜倒进木盆。
陈阿婆却已经挽起袖子,手伸进冰凉的水里,利落地翻搅、搓洗。她的手指关节粗大,布满了劳作的痕迹,动作却快得惊人。一大把野菜在她手里三两下就干净了,扔进旁边的竹筛沥水。
姜穗岁看得佩服。
这才是真正的熟手。
她也不再客气,搬来小板凳坐下,开始择菜。陈石头也没走,蹲在旁边帮忙。三人围成个小圈,谁都不说话,只有水声、择菜声、还有远处巷子里传来的鸡鸣犬吠。
晨光洒在院里,暖洋洋的。
第一批野菜处理完时,日头已经爬过屋檐。
姜穗岁起身,开始准备拌菜。今天量大,她用上了家里最大的陶盆——是母亲当年腌咸菜用的,肚大口宽,能装下十斤菜。
焯水是个大工程。
小泥炉不够用,她直接借了陈阿婆家的灶台。大铁锅烧水,水开下菜,一笊篱一笊篱地焯烫,再一笊篱一笊篱地捞起过凉。蒸汽氤氲,混着野菜特有的青草香气,弥漫了整个小院。
陈阿婆坐在灶膛前烧火,火光照亮她满是皱纹的脸。
“火候要稳,”她看着锅里的菜,声音平静,“水滚了才能下菜,下菜后不能急搅,一搅就烂了。数三十下就捞,多一下少一下都不行。”
姜穗岁点头,心里默数。
一、二、三……二十八、二十九、三十。
笊篱起,野菜入凉水。
动作重复了十几次,两大筐野菜终于全部焯好。挤干水分,堆在大陶盆里,翠绿鲜亮,像一座小山。
调味是关键。
今天量大,蒜要多备。姜穗岁剥了两整头蒜,用石臼捣成蒜蓉——不能太碎,要保留一点颗粒感,这样咬到时有爆开的香气。
花椒还是那几粒,在铁锅里烘香,碾碎。
盐、醋、最后是三滴香油——今天量大,她犹豫了一下,滴了五滴。
拌。
双手戴上干净的粗布手套,伸进盆里,从下往上翻拌。每一下都要均匀,让每一片菜叶都沾上调味料。陶盆沉重,她得用上腰力,额角很快渗出细汗。
陈石头在一旁看着,忽然说:“姐,你这手法,像在揉面。”
姜穗岁笑了:“差不多,都是要让味道进去。”
拌好的菜分装进三个大陶碗——这是今天要带出去的。剩下的用干净纱布盖好,放在阴凉处,能放半天。
一切就绪时,已近巳时。
早集快散了。
“今天不去早集了。”姜穗岁擦擦汗,“直接去码头。”
陈阿婆拄着拐杖站起来:“让石头跟你去。他力气大,能扛东西。码头那边乱,有个男的在身边,少些麻烦。”
姜穗岁本想推辞,但看着陈阿婆认真的眼神,点了点头:“好。”
她付了陈石头三文工钱——说好的一天,虽然只干了半天,但人家出了大力气。陈石头死活不要,最后还是陈阿婆发话“该拿的拿着”,他才红着脸收下。
两人收拾好东西:三个大陶碗用油布盖好,放进竹筐;荷叶用湿布包着,保持柔软;还有找零的铜钱——姜穗岁把昨天赚的三十六文全带上,又添了十文自己的积蓄,凑足四十六文。
临出门前,陈阿婆叫住她。
“穗岁,”老人家声音很低,“码头那边,管事的是个姓刘的。他要是来问,你就说是我侄女,来卖点自家吃食,不占地方。记着了?”
姜穗岁心头一暖:“记着了。”
“去吧。”
陈石头挑起扁担,姜穗岁提着竹篮,两人出了巷子。
码头在城东三里外,紧挨着漕河。
还未走近,就听见喧闹的人声、号子声、还有船只碰撞的闷响。空气里混杂着河水腥气、汗味、货物霉味,还有一种独属于码头糙砺而鲜活的气息。
远远望去,河面上泊着十几条货船,有帆船也有平底船。工人们像蚂蚁一样在船与岸之间穿梭,扛着麻袋、木箱、成捆的货物。他们大多赤着上身,皮肤晒得黝黑发亮,肌肉在劳作中贲张起伏。
岸边是一片空地,散落着些临时搭起的棚子——有卖茶水、卖馒头、卖劣酒的,都是做这些工人生意。
姜穗岁找了处相对干净的角落,离茶水棚不远不近。
“就这儿吧。”她放下竹篮。
陈石头放下扁担,帮着把陶碗摆出来。又去旁边搬了几块平整的石头,垒成个简易的“桌子”,把碗搁在上面。
姜穗岁掀开油布。
凉拌马齿苋的香气,混着蒜香醋香,在码头糙砺的空气里撕开一道清新的口子。
旁边茶水棚的老板娘——一个四十来岁、膀大腰圆的妇人,立刻转过头来。
“哟,卖什么的?”她嗓门洪亮。
“凉拌野菜。”姜穗岁温声答,“大姐尝尝?”
老板娘走过来,凑近闻了闻:“闻着倒清爽。怎么卖?”
“三文一勺,五文两勺。用荷叶包着,就着干粮吃,下饭。”
老板娘盯着菜看了几眼,又打量姜穗岁:“头一回来?”
“是。”
“那你得吆喝。”老板娘指指那些扛包的工人,“这帮糙汉子,眼里只有活儿,不吆喝他们看不见你。”
姜穗岁愣了愣。
吆喝?
她还真没想过。早集上都是客人主动问,她只需应答。可这里不一样——码头嘈杂,工人们埋头苦干,谁会留意角落里多了一个卖野菜的小姑娘?
正犹豫着,茶水棚老板娘已经扯开嗓子:
“哎——新来的凉拌菜!清爽开胃!三文一勺嘞——”
她嗓门大,穿透力强,一下子盖过了码头的喧哗。
几个正歇息的工人转过头来。
姜穗岁赶紧接上:“凉拌马齿苋,今早现挖的,蒜香醋味,解腻下饭!”
她的声音清亮,虽不如老板娘洪亮,却字字清晰。
一个赤着上身的汉子走过来,浑身汗津津的。他盯着陶碗里的菜,喉结动了动:“真三文?”
“真三文。”姜穗岁舀起一勺,“大哥尝尝?”
汉子从怀里摸出三个铜板,扔在“石头桌”上:“来一勺。就这儿吃。”
姜穗岁麻利地舀了满满一勺,用荷叶托着递过去。
汉子接过,也不找地方,就站着,用手抓起一把塞进嘴里。
咀嚼。
他眯起眼,然后低头看着手里的荷叶包,又抓了一把。
“唔……”他咽下去,“再来一勺。”
五文钱。
姜穗岁心跳快了一拍,又舀一勺。
汉子端着两勺菜,走到茶水棚边,跟老板娘要了两个杂面馒头,就着菜大口吃起来。他吃得很香,腮帮子鼓动,额头的汗珠滚下来,滴在荷叶上。
这画面,就是最好的招牌。
很快,又有人围过来。
“给我也来一勺!”
“五文的!”
“这玩意儿下酒不错……”
三个大陶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
铜板叮叮当当落进竹筐里。
姜穗岁舀菜、收钱、找零,动作越来越快。陈石头在一旁帮忙递荷叶、维持秩序。茶水棚的老板娘也时不时帮腔吆喝两句,还把自己棚下的阴凉地让出来一些给客人站着吃。
码头的工人们,大多直来直去。觉得好吃就买,不好吃就骂娘。但今天,骂娘的没有,倒是有几个买完又回来加买的。
“小姑娘,你这菜拌得确实爽口。”一个年纪稍长的工人蹲在一边吃,边吃边说,“咱们整天扛包,晌午那顿饭,油腻的吃不下,清淡的又没味。你这刚好,有点咸,有点酸,还有点蒜辣,开胃。”
姜穗岁笑着点头:“大哥喜欢就好。”
“喜欢。”工人几口吃完,抹抹嘴,“明儿还来不?”
“来。”
“成,那我明儿还买。”
日头渐渐爬高。
码头的喧闹进入一个小高潮——一批货刚卸完,工人们有半个时辰的歇工时间。人群涌向各个吃食摊子,姜穗岁这边立刻被围得水泄不通。
三个大陶碗很快见底。
最后一个客人端着荷叶包离开时,姜穗岁擦了擦额头的汗。
卖完了。
全部卖完了。
她蹲下身,开始数钱。
一五一十,十五二十……
陈石头也蹲过来,眼睛亮晶晶的:“姐,咱赚了多少?”
姜穗岁数完最后一把,抬起头,眼里有光:“一百五十八文。”
扣除陈石头的三文工钱,净赚一百五十五文。
是昨天早集的三倍还多。
她握着一把铜钱,掌心被棱角硌得生疼,却舍不得松手。
这就是希望。
实实在在的,能攥在手里的希望。
“穗岁姐,你真厉害。”陈石头由衷地说。
姜穗岁摇摇头:“是大家捧场。”
她站起身,开始收拾东西。三个空碗擦干净,竹筐整理好,剩下的荷叶收起来。然后从钱里数出十文,走到茶水棚边。
“大姐,刚才多谢您帮忙吆喝。这点心意,请您喝茶。”
老板娘正忙着给工人倒茶,见她递钱过来,愣了一下,然后笑起来:“你这丫头,倒懂事。”她也没推辞,接过钱,“明儿还来?我给你留个好位置。”
“来。”姜穗岁点头。
“成。”老板娘压低声音,“码头这边,未时到申时人最多。你明天那个时辰来,保准卖得快。”
“多谢大姐指点。”
收拾妥当,姜穗岁和陈石头准备离开。
刚挑起扁担,身后忽然传来一个粗哑的声音:
“等等。”
两人回头。
是个四十来岁的汉子,穿着比工人体面些的短褂,手里拿着个账本,眉头皱着。他身后跟着两个壮实的年轻人,一副管事模样。
茶水棚老板娘脸色一变,赶紧上前:“刘管事,这是……”
“新来的?”刘管事没理老板娘,目光扫过姜穗岁和地上的空碗,“卖什么的?”
姜穗岁稳住心神:“凉拌野菜。自家做的,不占地方,卖完就走。”
刘管事盯着她看了几秒:“谁让你来的?”
“我……”姜穗岁想起陈阿婆的叮嘱,“我是陈阿婆的侄女,就在东市那边住。听说码头这边工人晌午缺口清爽的吃食,就来试试。”
“陈阿婆?”刘管事眉头一挑,“卖腌菜的那个?”
“是。”
刘管事沉默片刻,翻了翻手里的账本,像是在找什么。然后抬眼:“在这儿摆摊,一天二十文摊位费。今儿的,补上。”
二十文?
姜穗岁心头一紧。
码头这种露天地方,哪有什么正式的摊位费?这分明是……
她看向茶水棚老板娘,老板娘对她使了个眼色,轻轻摇头。
意思是:别硬顶,给钱。
姜穗岁深吸一口气,从钱袋里数出二十文,递过去。
刘管事接过,在手里掂了掂,脸上露出点笑意:“还挺懂规矩。”他收起钱,“明儿要来,提前说一声。码头有码头的规矩,懂了?”
“懂了。”
“走吧。”
姜穗岁和陈石头赶紧挑起东西离开。
走出码头范围,陈石头才压低声音说:“姐,那刘管事分明是敲竹杠。什么摊位费,我姑婆说了,码头那边只要不挡道,没人收钱。”
姜穗岁点头:“我知道。”
“那你还给……”
“不给,明天就别想来了。”姜穗岁语气平静,“二十文,就当买路钱。只要赚得比这多,就值得。”
陈石头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两人沉默地走了一段。
快进城时,姜穗岁忽然开口:“石头,明天你还能来帮忙吗?”
“能!”
“工钱涨到五文一天。”
“不行不行,三文就够了……”
“五文。”姜穗岁语气坚定,“明天活儿更重。我们要准备更多的菜,还要应付刘管事那样的人。你在我身边,我安心。”
陈石头看着她认真的眼神,终于点头:“成!”
回到巷子时,已过申时。
姜穗岁先把陈石头那份工钱结了——今天半天,她给了两文,说明天开始算整天的。陈石头推辞不过,红着脸收下,说明天一定早点来。
然后她去了陈阿婆家。
老人正在院里晒野菜——是姜穗岁留在家里的那些,她全给洗好晾起来了。
“回来了?”陈阿婆抬眼,“怎么样?”
姜穗岁把竹筐放下,从怀里掏出钱袋,把铜钱全倒在石桌上。
哗啦啦一片响。
陈阿婆看着那堆钱,眼神动了动:“卖完了?”
“卖完了。一百五十八文。”姜穗岁顿了顿,“不过被码头的刘管事收了二十文摊位费。”
陈阿婆眉头一皱:“刘大棒槌?他敢收你钱?”
“说是码头规矩。”
“狗屁规矩。”陈阿婆冷笑,“他就是看你新来的,好欺负。”她盯着那堆钱看了会儿,又看看姜穗岁,“给了也好,破财消灾。明天他要是再要,你就说是我说的,一天十文,多一文没有。”
姜穗岁点头,从钱里数出三十文,推过去:“阿婆,这是今天的工钱和菜钱。”
陈阿婆没动:“说好了一天三文,你给多了。”
“不多。”姜穗岁坚持,“今天要不是您提前打点,刘管事那关没那么好过。还有,您帮我把家里的菜都洗了,这不能白干。”
两人对视片刻。
陈阿婆终于伸手,收了钱——但只收了十五文,把剩下的推回来。
“我拿一半。剩下的,你攒着。”她语气缓了些,“穗岁,买卖刚起步,用钱的地方多。桐油要买,碗要添,推车还得修。别急着分钱,先把根基打稳。”
这话说得在理。
姜穗岁不再推辞,把剩下的钱收好。
“明天还去码头?”
“去。”姜穗岁点头,“茶水棚的老板娘说,未时到申时人最多。我打算那个点去。”
陈阿婆想了想:“那得提前把菜备好。这样,明天让石头一早跟你去挖菜,回来我帮你处理。你专心拌菜,拌好了歇会儿,未时再去码头。”
这安排周到。
姜穗岁心里一暖:“谢谢阿婆。”
“谢什么。”陈阿婆摆摆手,眼神却看向院外,“对了,谢九闲那小子,今天没去码头?”
姜穗岁一怔:“没看见。”
“他要是去了,刘大棒槌不敢收你钱。”陈阿婆说得意味深长,“那小子在码头那边,有点面子。”
姜穗岁心头一跳。
谢九闲在码头有面子?
一个整日闲逛的人,能在码头这种三教九流的地方有面子?
她想起昨夜那个消失在死胡同的背影。
想起他修车时熟练的手法。
想起他说“码头扛包的,晌午歇工时好一口清爽的”时的笃定。
这个人……
“阿婆,”她轻声问,“谢九爷到底是什么人?”
陈阿婆看了她一眼,慢悠悠地端起桌上的粗陶碗,喝了口水。
“什么人?”她放下碗,笑了笑,“一个聪明人。”
这话等于没说。
姜穗岁知道问不出更多了,便不再追问。又聊了会儿明天的安排,就起身告辞。
回到自家院子,她先去看泡的豆子。
黄豆已经涨大了,圆滚滚地挤在碗底。她换了清水,继续泡着——明天就能发豆芽了。
然后开始清点今天的收入。
扣除给陈阿婆的十五文、陈石头的两文、刘管事的二十文,净赚一百二十一文。
加上昨天剩的,她现在手头有一百五十七文。
一笔“巨款”。
她把钱分成三份:五十文存起来,不动;五十文做本钱,明天要买些东西;剩下的五十七文,她想了想,拿出二十文,用布包好。
然后她走出院子,去了巷子深处的一户人家。
那是赵石匠家。
开门的是个沉默的中年汉子,左腿有些跛,但身板挺直。他是退伍的老兵,回来后就靠石匠手艺过活,话不多,手艺却精。
“赵叔。”姜穗岁把布包递过去,“我想请您帮个忙。”
赵石匠看着她手里的布包,没接:“什么事?”
“我家那辆推车,轮轴修好了,但车板有几处裂缝。我想请您帮忙加固一下,再做个结实的车篷,下雨天也能出摊。”姜穗岁顿了顿,“工钱……我暂时只能出这些,剩下的,往后补上。”
赵石匠沉默片刻,让开身:“车在哪儿?我看看。”
姜穗岁领他到自己院里。
赵石匠围着推车转了两圈,蹲下身,手指拂过车板裂缝,又敲了敲轮轴。
“枣木的,好料子。”他声音粗哑,“车篷要什么样?”
姜穗岁早想好了:“能拆卸的,晴天拆下来,雨天装上。不用太大,能遮住车上的东西就行。材料……用竹子和油布,轻便些。”
赵石匠点头:“二十文够了。明天晌午给你弄好。”
“谢谢赵叔!”
赵石匠摆摆手,没说话,只又仔细看了看车子,然后一瘸一拐地走了。
姜穗岁站在院里,看着那辆旧车。
明天,它就会有车篷了。
就能遮风挡雨了。
就像她的人生,似乎也正在一点点撑起一片小小的、能遮风挡雨的天地。
傍晚,她简单煮了碗荠菜豆腐汤——豆腐是回来时买的,花了三文钱。嫩白的豆腐配着翠绿的荠菜,汤清味鲜。就着杂粮饼吃下去,胃里暖暖的。
饭后,她坐在窗边,翻开册子。
炭笔在纸上写:
今日收入:158文
支出:工钱17文,摊位费20文,豆腐3文
净利:118文
总积蓄:157文
明日安排:
寅时:与石头挖野菜
辰时:与阿婆处理野菜
午时:拌菜,休息
未时:码头摆摊
另:豆芽明日可开始发,赵叔做车篷
写完,她停笔。
窗外,暮色四合。
巷子里传来妇人唤孩子回家的声音,炊烟袅袅升起,饭菜香气飘散。
寻常的市井黄昏。
姜穗岁看着窗外,忽然想起穿越前那个世界的黄昏。那时候她总是匆匆赶路,从餐馆去地铁站,沿途是高楼缝隙里漏下的残阳。
那时候她总觉得累,觉得渺小。
现在坐在这间破旧的小屋里,看着这片灰扑扑的巷子,心里却无比踏实。
也许,这就是归属。
她合上册子,吹熄油灯。
躺下时,浑身骨头又酸又痛,但心里那团光,却比昨夜更亮了些。
睡着前,她迷迷糊糊地想:
谢九闲今天为什么没去码头?
他是不知道她去了,还是……
念头断在梦乡边缘。
---
【章末悬念】
夜色深沉时,谢九闲从码头方向走回巷子。
他手里拎着个小酒壶,脚步懒散,像是刚喝完酒回来。路过姜家小院时,他脚步顿了顿。
院门紧闭,窗纸漆黑。
一切如常。
但他敏锐地注意到,院墙根多了一堆新鲜的竹屑——是削竹子的痕迹。
他蹲下身,捡起一片竹屑,在指尖捻了捻。
断面整齐,刀法利落。

是赵石匠的手艺。
谢九闲站起身,望向赵家方向,眼里闪过一丝深思。
然后他继续往前走,走到自家院门前,却没进去,而是拐进了旁边的死胡同。
高墙下,黑影悄无声息地落下。
“爷,查清了。”黑影压低声音,“王大力最近和赌坊的人走得近,欠了十两银子。昨天他从码头下工后,直接去了东街的‘顺来赌坊’。”
谢九闲靠墙站着,月光只照亮他半边脸。
“还有呢?”
“姜木匠当年的木料,是从‘陈记木行’进的。木行老板三年前病死了,儿子接手后,生意一落千丈,如今只剩个空铺面。”黑影顿了顿,“但有个老伙计还在,叫老吴头,住在城外。他说……姜木匠那辆车,轮轴用的枣木,是陈记木行最后一批好料子。如今那种料,整个县城找不出第二根。”
谢九闲沉默。
许久,他开口:“老吴头知道那辆车现在在谁手里吗?”
“还不知道。我只问料子,没问车。”
“先别问。”谢九闲说,“继续盯着王大力。他欠赌坊的钱,最近一定会想办法弄钱。码头那边,留意谁跟他接触。”
“是。”
黑影如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
谢九闲独自站在死胡同里,仰头看着那轮明月。
月光清冷,落在他眼里,却像是燃着一小簇幽暗的火。
他想起白天在茶肆二楼看见的画面:那个瘦弱的姑娘端着陶碗,在码头糙砺的人潮里舀菜、收钱,眼神却亮得像淬了火的星星。
还有昨夜,她窗后那双透过破洞往外看的眼睛。
警惕,好奇,又带着某种坚韧。
“姜穗岁……”
他低声念出这个名字,语气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然后他转身,走出死胡同。
青袍身影融进夜色。
而在他身后,姜家小院的窗纸上,月光投下的树影轻轻晃动。
像有人在梦里,翻了个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