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门关，镇北楼。
相较于葬鹰原的苦寒死寂，这座雄关的主将议事厅内，虽然燃着数个巨大的炭盆，驱散了侵入骨髓的寒意，但气氛却比屋外的冰天雪地更加凝重。
雁门关守将周振威，一位年约五旬、鬓角已染霜华的老将，端坐在主位之上，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铺有边塞地图的硬木长案。两侧分别坐着关内主要的将领、偏将，包括沈羽在内。人人甲胄在身，面色肃穆。
“诸位，”周振威的声音带着久经沙场的沙哑，打破了沉寂，“刚接到确切军报，以及多处牧民哭诉。藩镇李嵩麾下的骑兵，近半月来，在我边境东侧哨所防线外，活动异常频繁。规模不大，但次数极多。已发生数起劫掠我边境牧民牲畜、焚烧帐篷的事件，甚至……”他顿了顿，声音更沉，“有兩处我方的小型巡哨队，与他们发生遭遇，各有伤亡。”
厅内响起一阵压抑的议论声。李嵩，拥兵自重的幽州节度使，其势力盘踞边境多年，与朝廷关系微妙，时有摩擦。但如此频繁、主动的挑衅，近几年来还是头一遭。
一名满脸络腮胡的将领猛地一拍桌子，怒道：“周将军！李嵩这老匹夫欺人太甚！真当我雁门关无人吗？末将请命，率本部兵马，给他那些不长眼的爪牙一个教训！”
“鲁莽！”另一名年纪稍长的将领斥道，“李嵩兵强马壮，幽州铁骑非易与之辈。如今只是小股部队骚扰，若我大军出动，正好给了他撕破脸皮的借口！届时边衅一开，谁担得起这个责任？”
“难道就任由他骑在我们头上拉屎撒尿？”络腮胡将领不服。
“自然不是……”周振威抬手止住了双方的争论，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了一直沉默不语的沈羽身上，“沈偏将，你常年驻守前沿戍垒，对边境地形、敌情最为熟悉，你有何看法？”
刹那间，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沈羽身上。
沈羽缓缓抬起头，眼神平静无波。他站起身，走到长案前，目光在地图上代表边境哨所和地形起伏的标记上缓缓移动。
“周将军，诸位大人。”沈羽开口，声音清晰而沉稳，“李嵩部此次异动，目的恐怕并非简单的劫掠或挑衅。”
他伸手指向地图上几处被标注了红点的位置：“请看，他们活动的区域，主要集中在东侧‘野狼谷’、‘鹰嘴崖’一线。这一带地势险峻，哨所分布稀疏，且……有多条隐秘小路，可通往关内。末将认为，他们是在借滋事之名，行勘察地形、试探我军布防之实。”
他略一停顿，目光微凝，继续道：“而且，根据受伤弟兄和牧民的描述，这些藩镇兵行动颇有章法，一击即走，绝不恋战，显然是受过严令。其背后，必有更大图谋。”
厅内再次安静下来，只有炭火偶尔爆出的“噼啪”声。沈羽的分析，条理清晰，直指核心，让先前主张强硬反击的络腮胡将领也陷入了沉思。
“更大图谋？”周振威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沈偏将，你认为是什么？”
沈羽沉默片刻，脑中飞快闪过父亲奏折中提及的“边境粮草走私”线索，以及赵虎汇报的“像是在找人”的异常。但他知道，这些没有实证的猜测，此刻绝不能宣之于口。
他选择了一个更稳妥，也更能达成自己目的的说法：“末将不敢妄断。但无论是何图谋，被动应对绝非上策。末将建议，应立即加强边境巡逻，尤其是东线薄弱之处。增派精锐小队，扩大巡逻范围，严密监控藩镇兵动向，摸清他们的真实意图。”
他抱拳，声音斩钉截铁：“末将愿亲率一百精锐，前往东线哨所区域，执行此次加强巡逻任务。末将戍边八年，对那一带的一草一木都极为熟悉，定能有所斩获，查明异动根源！”
此言一出，众人反应各异。有赞许其勇毅担当的，也有怀疑其是否过于冒险的。
周振威凝视着沈羽，他欣赏这个年轻人的能力和胆识，但也隐隐感觉，沈羽主动请缨的背后，似乎并不仅仅是为了公务。但他眼下确实需要这样一位既熟悉情况又有胆魄的将领前去查明真相。
“好！”周振威终于下定决心，“就依沈偏将所言。本将拨予你一百精锐，三日后出发。记住，你的任务是探查，非必要，不得主动接战。一切以摸清敌情为首要，若有发现，立刻回报！”
“末将遵命！”沈羽沉声应道，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他终于有了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去接近父亲当年可能调查过，而李嵩如今又异常关注的区域。
议事结束，将领们各自散去。沈羽刚走出镇北楼，赵虎便迎了上来，脸上带着急切：“将军，怎么样？”
“成了。”沈羽简短地回答，一边大步向自己的营区走去，“你随我同行，点齐一百名信得过的、善于山地行军的弟兄。要快马，轻甲，带足十日口粮和箭矢。”
“是！”赵虎兴奋地搓了搓手，随即又压低声音，“将军，咱们这次去，除了巡逻，是不是还要……”
沈羽脚步不停，目光望向关外苍茫的远山，低声道：“李嵩在边境经营多年，其哨所之内，必有见不得光的东西。父亲当年弹劾他贪腐、走私，我们此去，要格外留意各哨所的人员往来、物资进出情况。尤其是……是否有非我族类的身影出现。”
赵虎心领神会，重重点头：“明白！将军放心，我一定把眼睛擦亮！”
沈羽拍了拍赵虎结实的臂甲，没有再多言。信任，是在一次次并肩作战中建立的。赵虎的忠诚与勇猛，他从不怀疑。
三日后，天色微明。一百精骑肃立在雁门关东门之内，人马皆静，只有鼻息间喷出的白气显示出生命的活力。沈羽一身黑色轻甲，外罩御寒的毛皮大氅，目光扫过一张张坚毅的面孔。
没有慷慨激昂的动员，沈羽只是简单地下令：“出发。”
城门缓缓开启，露出外面被冰雪覆盖的崎岖道路。沈羽一马当先，赵虎紧随其后，一百铁骑如同一条沉默的黑龙，涌出雄关，迅速融入边境苍茫的风雪与山峦之中。
他们的身影消失后不久，镇北楼的瞭望台上，守将周振威远远眺望着，眉头依然没有舒展。
“沈文渊的儿子……”他低声自语，“希望你不要步你父亲的后尘才好。这潭水，比你想的，要深得多啊。”
寒风掠过城头，带来远山雪沫的气息，也带来了山雨欲来的压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