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的雨,是能用耳朵听出年纪的。
前朝的雨打在瓦上,声沉而闷,像老者含糊的呓语;今岁的雨落在天井的石板上,清亮些,却也急躁,带三分市井的烟火气。
此刻是子时三刻。
雨声渐歇,只剩檐角残滴,许久一声,砸在青苔厚积的石阶上。那声音空、脆,带着水珠将散未散的犹豫,像更夫走远后留下的、渐渐冷去的梆子余韵。
陆离坐在黑暗里。
栖玄斋这间后院书房,没有点灯。窗半开着,雨水浸透的夜气漫进来,混着院中那丛湘妃竹经雨后的清苦味道,还有泥土深处翻出的、经年的潮腐气。
他喜欢这样的黑暗。不是全黑,是子时特有的、沉淀过的墨色。月光被雨云吞了,星光透不下来,但眼睛适应之后,能看见物事模糊的轮廓——书架如山影,桌案如静泊的舟,墙上那幅《寒林待雪图》只剩一片氤氲的灰白。
他在“观寂”。
不是修炼,是习惯。雾隐门十二年,每个子时,只要醒着,他都会这样做。让心神沉下去,沉到比黑暗更深的地方,去“听”这天地将睡未睡、将醒未醒时的呼吸。
起初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血液流动的窸窣。后来能听见屋梁木头因湿度变化的细微呻吟,老鼠在夹墙里谨慎的抓挠。再后来,能“听”见更远——巷口醉汉含糊的嘟囔,更夫疲惫的脚步声,甚至隔了两条街,哪家婴孩夜啼的抽噎。
今夜,他听见了别的。
在雨声彻底歇下、万籁将归于最深寂静的前一刹,有一种极其微弱的“波动”,从西南方向,顺着潮湿的夜风,漫了过来。
那不是声音,也不是气味。
是一种“感觉”。甜腻的,像熟透的果子将烂未烂时散发的、带着酒意的芬芳。但这甜腻深处,又缠着一缕极细的“涩”,像陈年旧梦在箱底压得太久,泛出的那种酸朽的、令人喉咙发紧的余味。
甜腻与酸涩交织,形成一种诡异的“香”。
这“香”不是通过鼻子闻到的。它像水面的油花,轻轻擦过陆离沉在寂静中的感知,一触即走,了无痕迹。
陆离睁开了眼。
黑暗中,他的瞳孔幽深,没有光,却似乎映出了窗外更深沉的夜。

西南方向。
那是金陵城的富贵地,秦淮河两岸,勾栏瓦舍,酒楼茶肆,也是富户商贾聚居之处。这丝气息太微弱,太飘忽,若非他子时观寂,心神澄澈如镜,根本捕捉不到。
但他捕捉到了。
而且,这气息让他想起雾隐门藏经阁里,某卷残破笔记上的一行小字:
“昙花夜放,其香艳极,然一现即凋,香腐同存。有邪方‘盗梦引魂香’,取其意,以曼陀罗为骨,相思子为媒,佐以金箔锁魂,同心玉髓为契……燃之,可牵引生魂离体,窥其记忆。然法粗劣者,魂飞而身僵,面带极乐,如登仙境。”
面带极乐,如登仙境。
陆离轻轻呼出一口气,白雾在黑暗中倏忽消散。
他起身,走到窗边。夜风带着雨后清凉扑面而来,那丝诡异的甜腐气早已无影无踪,仿佛刚才只是深寂静极时,心生的一缕幻觉。
但他知道不是。
师门有训:静中忽现妖娆气,必是人间非常事。
他在窗前站了许久,直到东方天际泛起一丝蟹壳青,更夫的梆子声从极远处隐约传来,报着丑时。
回到桌前,他从抽屉里取出一本素白册子,磨墨,舔笔,就着窗隙透进的、微弱得几乎不存在的天光,写下:
“癸卯年四月初七,子时三刻,金陵。西南有异气,甜腻含腐,似‘盗梦引魂’残方之迹。需察。”
搁笔,合册。
册子封皮无字,只在右下角有一个极淡的墨点,细看,那墨点仿佛在缓缓旋转,如深潭之涡。
这是雾隐门“观器”一脉的《见闻录》。所见所闻,所思所疑,皆录于此。不评判,不断言,只记录。
记录,便是“观”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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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彻底撕开夜幕时,陆离已洗漱完毕,换了身半旧的青布直裰,头发用一根乌木簪子松松绾起。
他看起来像个寻常的书生,或者坐馆的先生,只是眉眼太过平静,静得像雨后的深潭,映得出天光云影,却看不见底。
栖玄斋前日才盘下,是个临街的小铺面,带后院三间房。前任主人是个败了家的画师,留下满屋废纸秃笔,还有一股散不去的松烟墨和穷酸气。陆离花了两天收拾,此刻总算能住人。
铺面他还没想好做什么,暂且空着。后院东厢作卧室,西厢是书房,正屋留着待客——虽然他并不觉得会有什么客。
灶间冷锅冷灶,他也不急。从行囊里取出一只扁肚陶壶,抓一小把自带的陈年普洱,又拈了几粒昨夜在院中摘的、带着晨露的竹心蕊,一并投入壶中。没有煮,只冲入滚水,看茶叶与嫩蕊在壶中缓缓舒展。
茶汤在粗陶杯里漾着琥珀色的光。他端起来,不喝,先嗅。
茶香清苦,竹蕊微甘,水是昨夜接的雨水,滤过三层细纱,有股子天生的软。气息入腹,一夜静坐的微滞,便散了三分。
他坐在堂屋门槛上,慢慢喝着茶,看天井里那几竿湘妃竹。竹叶上宿雨未干,风过时,簌簌滴下几点凉,砸在青苔上,晕开深色的圆。
这就是他未来很长一段时间要住的地方了。
安静,陈旧,带着金陵城特有的、被岁月和水汽浸透的慵懒与沧桑。很好。
一杯茶尽,他起身,从书房取出一只青布搭链,斜挎在肩上。搭链里只有几样东西:一本薄薄的《金陵坊巷志》,一小串铜钱,一包用油纸裹着的桂花糕当干粮,还有那套从不离身的“观器”工具——用软牛皮卷着,插在搭链内侧的暗袋里。
他要去城里走走。
不为什么,就为“走走”。用脚丈量这座城的脉络,用眼睛看它的颜色,用鼻子嗅它的气味,用皮肤感受它的湿度与温度。
雾隐门“观器”,观的不只是器物,也是一座城,一个时代,一种生活。
锁了院门,钥匙揣进怀里。巷子窄而长,青石板被岁月磨得光滑,缝隙里长着绒绒的青苔。有早起的妇人端着木盆出来倒水,看见他,愣了一下,随即点头笑笑,算是打过招呼。
陆离也微微颔首,脚步未停。
巷口是一家豆浆铺子,大锅热气蒸腾,油条的焦香混着豆腥气,在潮湿的晨风里格外鲜明。几个脚夫蹲在条凳上,捧着海碗吸溜,间或说几句昨夜赌局的输赢,声音粗嘎,带着睡意的含糊。
陆离走过时,脚步放慢了些。
他听见有人说:“……西街钱老爷,没了。”
“哪个钱老爷?”
“就‘锦绣阁’那个,卖绸缎的,有钱!”
“咋没的?前儿不还好好的?”
“邪性!听他家下人说,是笑着没的!脸跟庙里菩萨似的,又欢喜又安详……”
“吓!哪有死人还笑的?”
“所以说邪性嘛!官府的人都去了,仵作老陈头看了直摇头,说查不出毛病,不像病,不像毒,身上一个伤口都没有……”
“怕不是撞邪了?”
“谁知道!反正他家这两天白灯笼都挂上了,唉,也是作孽,钱再多,阎王要收,也留不住……”
声音渐渐被油锅的滋滋声淹没。
陆离走出巷子,站在街口。
晨雾尚未散尽,远处的屋瓦、牌楼、树影,都像浸在淡墨里,轮廓模糊。行人渐渐多起来,挑担的、推车的、挎篮的,脚步声、吆喝声、车轮碾过石板的声音,交织成一片混沌的、生机勃勃的喧嚣。
他望向西边。
那里是金陵城的富庶之地,绸缎庄、银楼、酒楼、客栈,鳞次栉比。此刻在晨雾中,只能看见一片连绵的、灰黑色的屋脊,翘角飞檐,沉默地指向微亮的天空。
笑面尸。
甜腐气。
盗梦引魂香。
这些碎片,在他心中轻轻碰撞,没有发出声音,却荡开一圈细微的涟漪。
他没有立刻往西去,反而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那里是金陵府衙所在。
不急。
既然有了“迹”,就要先“观”其形。而观形最好的方法,不是直奔核心,而是从边缘开始,慢慢看,细细品。
他走进一家早点铺子,要了一碗阳春面,两根油条,坐在最角落的位置,慢慢吃。
耳朵却“醒”着。
铺子里人声嘈杂,说天气的,说生意的,说家长里短的,说昨夜秦淮河新来了哪个姐儿唱曲好听的……无数声音碎片涌来,他像筛子,滤掉无关的,留下有用的。
“钱老爷家那事,听说知府大人都惊动了……”
“老陈头验了一夜,啥也没验出来,急得嘴上燎泡……”
“我三姑的表侄在衙门当差,说那香灰怪得很,金闪闪的,扫都扫不干净……”
“啧,富贵人家,怕是用了什么不该用的东西……”
“小声点!莫惹祸上身……”
陆离吃完最后一口面,喝光面汤,放下筷子,数出五枚铜钱放在桌上。
起身时,他的目光扫过铺子斜对面——那里有一家药铺,刚下门板,伙计正拿着鸡毛掸子掸柜台。招牌上三个大字:回春堂。
他走过去。
药铺里弥漫着千种草木纠缠的气息,苦的、辛的、酸的、甘的、腥的、香的……混在一起,形成一种厚重的、令人安心的“药气”。老掌柜坐在柜台后,戴着水晶眼镜,正用戥子称药,手势稳而准。
陆离在柜台前站定,等老掌柜称完那一剂药,包好,递给等候的妇人,才开口:
“掌柜的,请问,可有‘曼陀罗花粉’?”
老掌柜从眼镜上方抬起眼,打量他:“公子要曼陀罗花粉?这东西有微毒,通常只作麻醉镇痛之用,且需大夫方子。”
“家中长辈患头风,痛极难眠,大夫开了方子,需此物作引。”陆离语气平和,从怀中取出一张事先写好的假方子——雾隐门出身,仿个药方字迹,轻而易举。
老掌柜接过方子看了看,又看看陆离,见他神色坦然,衣着虽朴素,但气度沉静,不像作奸犯科之徒,便点点头:“有倒是有,不过存货不多。公子要多少?”
“一钱即可。”
老掌柜转身,从最高一层的药柜里取出一个小瓷瓶,拔开塞子,用骨勺小心舀出少许淡黄色的细粉,倒在戥子盘里称了,再用桑皮纸包成小三角包。
“一钱,收您六十文。此物不可多服,每次最多三分,和酒送下。”老掌柜叮嘱。
陆离付了钱,接过纸包,却不走,又问:“掌柜的,再请问,城中可还有别的药铺,有这味药?”
老掌柜笑了:“公子是信不过小老儿家的货?放心,回春堂百年老号,药材都是地道货。曼陀罗花粉不算常用,但城中‘庆余堂’、‘保和堂’也该有。不过……”他压低声音,“这两日,倒是奇了,先后有两拨人来问过此药。往日里,半年也未必有一人问。”
陆离心中微动:“哦?都是什么人?”
“前日来个妇人,戴着帷帽,看不清脸,声音倒是好听,说要买去治猫儿的惊厥——这倒也是用法之一。昨日来个年轻书生,说是替老师配药治风痛。都只买了一钱。”老掌柜摇头,“这金陵城,怕是犯了头风煞。”
陆离谢过,走出药铺。
站在街边,他捏着那包曼陀罗花粉,指尖能感受到药粉细腻的质感,以及那股特有的、微甜而涩的寒气。
两拨人。
一妇人,一书生。
都在钱老爷“笑面而亡”前后。
是巧合,还是……
他抬眼,望了望天色。晨雾已散了大半,日头从东边屋脊爬上来,金晃晃的,有些刺眼。
该去拜访一下那位“嘴上燎泡”的陈仵作了。
但他不认识陈仵作,直接去衙门找,太突兀。
不过,他知道该去哪里“偶遇”。
金陵城的仵作,也是“吏”,身份低微,俸禄薄,通常兼着些别的营生补贴家用。而老仵作们最爱去的地方,除了衙门,就是……
他循着记忆,拐进一条更窄的巷子。巷子尽头,有一家小小的茶摊,支着油布棚子,摆着三四张破旧桌子。此时已近晌午,没什么客人,只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独坐在棚下,就着一碟盐水毛豆,慢吞吞喝着粗茶。
老者穿着洗得发白的靛蓝短打,袖子挽到肘部,露出枯瘦但筋骨分明的小臂。手上有些洗不掉的暗色痕迹——那是常年接触尸体、药材、各种污渍留下的印记。
他脸上确有几颗新鲜的水泡,嘴唇干裂,眉心拧成一个川字,眼神浑浊,盯着茶碗里漂浮的茶梗,一动不动。
陆离走过去,在对面坐下。
“老丈,叨扰。可否拼个桌?”
老者抬眼,看了他一下,没什么表情,只点了点头,又低头看茶碗。
陆离向摊主要了一壶最便宜的炒青,一碟炒瓜子。茶来了,他倒了一碗,却不喝,只捧着碗暖手。
两人沉默地坐了一会儿。
巷子深处有孩童追逐打闹的笑声传来,清脆,鲜活,愈发显得茶摊安静。
陆离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自言自语:
“《洗冤录》有云:‘面带笑容而亡者,或中邪祟,或遇极乐,或……心神被摄,魂离体而身不知。’”
老者浑身一震,猛地抬头,死死盯住陆离。
陆离迎着他的目光,眼神平静,继续道:“然邪祟之说虚无,极乐之死罕见。唯‘心神被摄’,有迹可循。听闻西街钱老爷,便是笑面而逝,不知……”
“你是什么人?”老者打断他,声音嘶哑,带着警惕,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找到救命稻草般的急切。
“一个对稀奇古怪之事,略有兴趣的读书人。”陆离放下茶碗,从搭链里取出那本《金陵坊巷志》,轻轻放在桌上,“近日读些地方志异,见有类似记载,心中好奇。适才在早点铺子,听闻老丈乃府衙经验最丰的仵作,故而冒昧前来,想请教一二。”
他态度谦和,理由也勉强说得通——这世上总有对奇闻异事着迷的读书人。
老者——陈伯,盯着他看了半晌,又瞥了一眼那本坊巷志,紧绷的肩膀慢慢松下来。他重重叹了口气,端起茶碗,将已经凉透的茶一饮而尽。
“请教?”他苦笑,嘴角的水泡因这个动作而破裂,渗出血丝,“老子干这行四十年,第一次遇到这种邪门事!请教?我还想找人请教呢!”
“老丈莫急。”陆离替他斟上热茶,“可否细说?那‘笑面’,究竟是何模样?”
陈伯双手捧着茶碗,热气熏着他干裂的脸。他沉默片刻,再开口时,声音低沉了许多,带着一种混杂了恐惧与困惑的颤抖:
“我验过无数尸首……吊死的,淹死的,烧死的,砍死的,毒死的……什么样的脸没见过?胀的,紫的,烂的,扭曲的……”他摇头,“可钱老爷那张脸……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他……”陈伯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他笑得……太好看,太安逸了。嘴角扬起的弧度,眼角的细纹,甚至脸颊肌肉微微鼓起的形状……都恰到好处。不像死人,倒像……像庙里菩萨身边的童子,得了大欢喜,那种心满意足、无牵无挂的笑。”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可他是死的。浑身冰凉,脉息全无,瞳孔散大。但那张脸……就像在做一场美梦,而且是最美的梦,美到他不愿意醒来。”
陆离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粗糙的陶碗边缘摩挲。
“还有呢?”他问,“除了笑,可还有别的异常?”
陈伯眼神闪烁了一下,压低声音:“有。他书案上,有个狻猊小香炉,炉里积了层香灰。那灰……颜色怪,金闪闪的,掺着点暗红。我趁人不注意,沾了点尝……”
陆离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老仵作确有“尝”证物的陋习,靠舌头分辨某些毒物或异物的味道。
“什么味道?”
陈伯舔了舔破裂的嘴唇,眼神有些恍惚:“先是甜,甜得发腻,像蜜糖混了桂花,直往喉咙里钻……可那甜味过后,跟着一股子……铁锈混着旧梦的涩。”
“旧梦的涩?”陆离重复。
“对。”陈伯用力点头,仿佛在确认自己的感觉,“就像……就像小时候睡在祖母的旧樟木箱边做的梦,醒过来心里头空落落、嘴里发干的那种味道。说不清,但就是那种感觉。”
陆离不再问了。
他端起茶碗,慢慢喝了一口。茶已温凉,带着炒青特有的、微苦的焦香。
甜腻,金灰,笑面,旧梦的涩。
还有西南方向子夜飘来的那一缕甜腐气。
以及,药铺里两日前、一日前分别来买曼陀罗花粉的“妇人”和“书生”。
碎片开始聚拢,虽然仍模糊,但已有了大致的轮廓。
“老丈。”陆离放下茶碗,看着陈伯,“那点香灰,可还有剩余?”
陈伯警惕地看着他:“你要做什么?”
“不瞒老丈,晚辈对古籍杂学、香料药材略有涉猎。”陆离语气诚恳,“此物古怪,或可从其成分,推断出来历用途。若能帮上忙,也算不负老丈今日坦诚相告。”
陈伯犹豫了很久。他盯着陆离的眼睛,似乎想从中看出什么。但陆离的眼神太干净,太平静,没有猎奇者的兴奋,也没有阴谋家的闪烁,只有一种沉静的、求知般的好奇。
终于,陈伯一咬牙,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的桑皮纸包,极其小心地放在桌上,推到陆离面前。
纸包只有指甲盖大小,折得严严实实。
“就剩这点,我偷偷藏的。”陈伯声音压得更低,“公子,你……你真能看出名堂?”
陆离没有立刻去拿纸包,而是先取出一块素白手帕,铺在桌上,然后才用指尖拈起纸包,放在帕子中央。
“晚辈尽力。”他道,“三日后,无论有无所得,必来此处,给老丈一个交代。”
陈伯长长吐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拱了拱手,想说什么,终究没说出来,只道:“公子小心。此事……邪性。莫要惹祸上身。”
陆离点头,将纸包用手帕仔细包好,收入搭链最内侧。
两人又默默坐了一会儿,喝完各自碗里的残茶。
陆离起身,付了自己那份茶钱,又额外多放了五文:“老丈的茶,晚辈请了。多谢。”
说完,他微微颔首,转身走出茶摊,身影很快消失在巷口。
陈伯坐在原地,看着那五文钱,又看看对面空了的座位,许久,才端起凉透的茶,咕咚咕咚灌下去,抹了把嘴,喃喃道:
“读书人……现在的读书人,眼神咋这么瘆人?跟能看透棺材板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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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离没有回栖玄斋。
他走进一家书肆,挑了几本关于金陵民俗、香料古今、以及前朝杂记的书,让伙计包好。又去杂货铺,买了些火折、蜡烛、新的桑皮纸,以及一小坛烈酒。
回到栖玄斋时,已是申时末。
夕阳西斜,将小院染成一片暖金色。竹影被拉得斜长,印在粉墙上,随风轻晃,像谁用淡墨信手描的画。
他闩好院门,走进书房,将买回的东西一一放好。
然后,他净手,更衣,换上宽松的深青色袍服。从书桌最底下的抽屉里,取出那个软牛皮卷,在桌上徐徐展开。
牛皮卷里,是他的“观器”工具。
一枚边缘磨得极光润的乌铜镜,不过巴掌大,镜面密布肉眼难见的细微刻痕。
三根银针,长、中、短各一,针尖在暮色中泛着幽蓝的冷光。
几片薄如蝉翼的玉刀、玉铲。
几个小小的瓷碟、瓷瓶。
一块色如凝脂的羊脂白玉板。
以及,一卷用金线捆扎的、特制的素白桑皮纸。
他点燃了书桌上的油灯,但将灯芯捻到最小,只发出黄豆大的一点昏黄光晕,勉强照亮桌案中央尺许方圆。
暮色如潮水般从窗口涌入,与灯光对抗、交融,最终达成一种微妙的平衡——半明半暗,恰如这桩案子,也恰如他此刻的心境。
他在桌前坐下,调整呼吸,直至心跳与呼吸的节奏,与屋外归巢雀鸟的啁啾、远处隐约传来的市声,达成一种和谐的共鸣。
然后,他取出陈伯给的桑皮纸包,以及自己买回的那包曼陀罗花粉,并排放在羊脂白玉板上。
他先打开曼陀罗花粉的纸包,用玉铲挑起极细微的一点,置于一个洁净的瓷碟中。然后,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水晶瓶,滴入一滴无色液体——那是“无根水”混合几种草药精华制成的“显形液”。
花粉遇到液体,缓缓溶解,瓷碟中漾开一圈极淡的黄色,散发出微甜而涩的、独特的寒气。
陆离凝视片刻,点点头。这是正品曼陀罗花粉,药性纯正。
他将其移开。这才郑重地,打开了陈伯给的那个小纸包。
纸包展开的瞬间,即便早有准备,陆离的瞳孔仍是微微收缩。
灯光下,那一点点香灰,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金色,其中果然夹杂着丝丝暗红,像是凝固的、氧化后的血。更奇异的是,这香灰似乎自带一种极其微弱的、珍珠般的莹润光泽,即便在如此昏暗的光线下,也能依稀辨别。
他没有用手触碰,也没有用鼻子去闻。
而是拿起那枚乌铜镜,悬在香灰上方约三寸处,调整镜面角度,让那豆大的灯光,以特定的倾斜角度,穿过镜面上那些细微的刻痕,再折射到香灰之上。
镜面刻的是后天八卦方位图,此刻,在陆离的调整下,灯光透过“离”位(火)与“兑”位(泽)的刻痕交汇处,落在香灰上。
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在特定的光影与“气场”的交互下,那些暗金色的香灰颗粒,竟隐隐泛起一层极其淡薄的、桃粉色的晕。而其中暗红色的部分,则显得更加沉郁,如凝结的瘀血。
陆离屏住呼吸,维持着镜面的稳定。
桃粉色,主“欲念”、“幻觉”、“情迷”。
暗红色,主“血气”、“执念”、“未散的生命力”。
而暗金色……是“封印”?“导引”?还是“契约”的象征?
他小心地移动镜面,让光影扫过香灰的每一粒。渐渐地,他“看”到这些不同颜色的“气”,在香灰中以一种极其复杂而诡异的方式缠绕、交织,仿佛在诉说着某种未完成的、扭曲的“仪式”。
但这不够。这只能看出“性”,看不出“质”。
他放下铜镜,取过那根中等长度的“人才针”。以特殊手法持握,针尖不触及香灰,而是在上方约一寸处,极其缓慢地移动、感知。
针尖传来极其微弱的反馈:
• 经过某些颗粒时,有淡淡的温热感(阳性药材,如曼陀罗?)。
• 经过另一些颗粒时,则是冰寒刺骨(阴性矿物,或特殊处理过的金属?)。
• 还有几粒,针尖传来一种黏滞的、甜腻的阻力(某种动物性或植物性的油脂?或……情欲的凝结物?)。
最后,他用玉刀,从香灰中分离出几粒颜色最深、质地最坚硬的暗金色颗粒,置于另一个干净瓷碟中。滴入烈酒,又用玉刀尖端轻轻碾压。
颗粒在烈酒中缓缓化开,但不是溶解,而是析出更细密的、蛛网般的金色脉络。那些脉络在酒液中舒展、飘荡,竟隐隐构成一个残缺的、扭曲的符文形状——像两颗心被一根箭刺穿,却又被无数的荆棘缠绕。
陆离盯着那符文,看了很久。
然后,他闭上眼,靠在椅背上。
书房里安静得能听见灯花偶尔爆开的噼啪声,和他自己悠长平稳的呼吸。
所有信息,在此刻汇聚、碰撞、整合。
1. 曼陀罗花粉:致幻,麻醉,是“盗梦引魂香”的基础。
2. 桃粉色欲念之气:指向“情欲”、“幻觉”的引导与放大。
3. 暗红色血气:可能与“生命力的抽取”或“血契”有关。
4. 暗金色符文脉络:那是“同心”的变体,但被扭曲、污染,变成了束缚与掠夺的契约。
5. 甜腻与旧梦的涩:这是结果,是受术者最终的体验——极致的愉悦幻觉,与随之而来的、彻底的空虚与腐朽。
这不是完整的“盗梦引魂香”。
这是拙劣的模仿,恶毒的变种。
真正的“盗梦引魂香”,意在“引导”与“窥视”,过程应如春风化雨,了无痕迹。而眼前这个,是粗暴的“抽取”与“吞噬”,用极致的欢愉幻象作为诱饵和麻醉,真正的目的,可能是窃取受术者某段特定的、充满强烈情绪的记忆,或者……其生命力与情感精华。
钱老板“笑面而逝”,是因为他在幻境中得到了此生最渴望的极致快乐,快乐到灵魂甘愿离体,奔赴那场虚妄的盛宴。而他的身体,成为被掏空的壳,只留下心满意足的表象。
那么,是谁?为了什么?
要窃取一个绸缎商关于财富的记忆?似乎说不通。
是为了寻仇?那何必用如此复杂诡异的方式?
还是说……钱老板本身,并不是目标,而是“试验品”?有人在试验、完善这个邪恶的变种香方?
而买曼陀罗花粉的“妇人”和“书生”,哪一个才是试验者?还是……都是?
陆离睁开眼。
窗外,夜色已浓如墨。远处传来打更的梆子声,悠悠的,带着困意。
他起身,将所有工具仔细清理、收好。香灰的残余,他用桑皮纸重新包好,贴上一个小符箓——不是封印,是“隔绝”,防止其气息外泄,也防止被可能的追踪手段感应到。
做完这一切,他吹熄了油灯。
书房陷入彻底的黑暗,只有窗外微弱的星光,勾勒出物事模糊的轮廓。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夜风带着凉意涌入,吹散了屋内残留的、极其微弱的甜腻气息。
西南方向,那片繁华之地,此刻灯火点点,勾勒出秦淮河蜿蜒的流光。丝竹声、笑语声、划拳行令声,顺着夜风隐隐传来,那是金陵城永不疲倦的、浮华的脉搏。
而在那片璀璨之下,某个角落里,是否正有人在调制新的香粉,挑选下一个“试验品”?
陆离不知道。
但他知道,这件事,他不能不管了。
不仅仅是因为雾隐门“见非常事,当观其变”的训诫,更因为,那香灰中扭曲的“同心”符文,让他感到一种本能的、深入骨髓的寒意。
那是对“情”之一字最恶毒的亵渎,是对人与人之间最珍贵联系的践踏与扭曲。
他静静立在窗前,许久。
然后,他轻轻关上窗,回到书桌前,就着窗外透进的微光,在那本无字册子上,又添了几行:
“四月初八,申酉之交,于栖玄斋初验香灰。确系‘盗梦引魂’劣变之方,然手法更邪,意在‘窃’非‘引’。有同心符之迹,遭扭曲污染。购药者有二,身份未明。此非孤案,恐为试验之始。西南之气,其源待查。”
搁笔,合册。
他将册子锁进抽屉,钥匙贴身收好。
然后,他脱去外袍,只着中衣,在书房角落的蒲团上盘膝坐下,调整呼吸,心神渐沉。
子时将至。
他需要再次“观寂”,去“听”一听,今夜的金陵,那甜腐之气,是否会再次出现。
而明日,他该去西南边,好好“走走”了。
夜色如砚,将他与这间小小的书房,一同吞没。
只有檐角风铃,偶尔一声清响,如更漏,滴答着漫漫长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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