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午时·窥探
午时的日光,白晃晃的,像烧熔的银子,泼洒在栖玄斋的青砖地上。竹影被压得短而浓,贴在墙角,一动不动。
陆离坐在堂屋的门槛上,手里捧着一卷前朝的地方风物志,目光落在字里行间,心神却沉在更深处。
他在“观寂”。
不是子夜那种万籁俱寂的“观”,而是于极喧闹中,捕捉那一丝不和谐的静。
巷子外的市声如潮水般涌来又退去——货郎悠长的叫卖,妇人尖利的讨价还价,孩童追逐的嬉笑,远处酒楼隐约的划拳行令……这些声音混在一起,形成一片混沌的、生机勃勃的喧嚣。
在这片喧嚣的底噪之上,陆离的“听风耳”捕捉到了别的。
巷口对面,那个支着油布棚子的茶摊,多了个人。
一个戴宽檐斗笠的汉子,坐在最靠里的位置,面朝栖玄斋的方向。他要了一壶最便宜的茶,半天没喝一口,只是那样坐着,斗笠压得很低,看不清脸。
他没有看陆离的院子。一次都没有。
但陆离知道,他在“看”。
不是用眼睛,是用一种更模糊、更整体的“感觉”在笼罩这片区域。他的呼吸很平,很缓,与茶摊上其他客人的浮躁截然不同。他坐在那里,像一个偶然闯入的、与周围格格不入的静默的石头。
同时,头顶的屋瓦上,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几乎被风吹散的非自然摩擦声。不是猫,猫的脚步更轻盈;不是鸟,鸟的落点不会那么沉。是人的靴底,极小心地踩在松动的瓦片上,又迅速移开的声响。
不止一处。
陆离合上书,端起手边的粗陶茶碗,喝了一口。
茶已温凉,带着炒青特有的、微苦的回甘。
他没有抬头,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只是那样坐着,像一个被午后的困倦和闲书困住的普通读书人。
但他心中,一张无形的“图”已经展开。
巷口茶摊一人,监视前门,记录出入,评估访客。
屋顶至少两人,交叉监视院内动静,兼具警戒与必要时快速反应之能。
很专业。也很克制。
没有释放任何探查的“气”,没有恶意,甚至没有过分的好奇。只是纯粹的、冰冷的“观察”。
这比直接的敌意更让陆离心生警惕。这意味着,对方将他视为一个需要谨慎评估价值与风险的目标。他们在收集信息,判断他是什么人,知道多少,想做什么,以及……能用来做什么,或者,是否需要清除。
陆离放下茶碗,起身,走到院中那丛湘妃竹下。
他拿起靠在墙角的小锄,开始给竹子松土、除草。动作慢而稳,呼吸与动作的节奏相合,仿佛全身心都沉浸在这件微不足道的农事里。
阳光晒在他的后颈,有些烫。
屋顶的瓦片,又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监视者调整了一下位置。
陆离恍若未觉,只是专注地,将一株野草的根须,从板结的泥土里,完整地拔了出来。
第二幕:未时·诱饵
未时的金陵城西,是香料的世界。
“香料集市”并非官府所设,而是数十年来自然形成的聚集地。几条窄巷交错,两旁挤满了大大小小的铺面和摊位。空气不再是单一的尘土与汗水味,而是被成千上万种气味粗暴地搅拌在一起——辛烈的胡椒八角,暖甜的肉桂丁香,清苦的陈皮甘草,腥臊的动物腺体,馥郁的各国花木脂粉……它们互相冲撞、融合,形成一股浓烈到近乎实质的、令人头晕目眩的“气味洪流”。
陆离走在这洪流里,青布直裰很快便浸透了各种复杂的气息。
他走得很慢,在一家家铺子前驻足,看,闻,偶尔问价。他扮演着一个为“修复古画、寻访古方定色香料”而烦恼的读书人,神情带着恰到好处的执着与一丝书卷气的迂腐。
在一家以售卖西域奇香闻名的“胡记香铺”前,他停留得最久。
铺子里的香料琳琅满目,许多他叫不出名字。掌柜是个高鼻深目的胡人后裔,汉语说得流利,但带着古怪的腔调。
“客官,可是要寻些特别的香?我这里有从极西之地来的‘迷迭’,可醒神;有南蛮丛林采的‘龙血’,可定惊……”胡商热情地介绍。
陆离摇头,沉吟道:“掌柜的,我所求者,非寻常之香。需一种……能固色留影,甚至能牵引心念,让褪色之画,重现昔日神采的古方香料。不知贵号可有此类秘传?”
胡商一愣,眼中闪过一丝警惕,但很快被更热络的笑容掩盖:“客官说笑了,香便是香,如何能固画中之色、引心中之念?那是神仙法术,非我等凡人买卖。”
“是吗?”陆离略显失望,从袖中取出一个用桑皮纸自制的、小巧的三角香包,递过去,“那掌柜的看看,此香方子,可还入眼?我依某古籍残页调配,总觉欠些火候,难以达到‘神凝于色,念驻于香’的意境。”
胡商疑惑地接过,打开香包,凑近一闻。
一股甜腻中带着微涩,又隐约有一丝勾人恍惚的独特气息,弥散开来。不浓,却极具穿透力,与集市上其他香料气味截然不同。
胡商脸色微微一变,迅速合上香包,递还陆离,声音压低了几分:“客官,此香……从何得来?”
“自是书中看来。”陆离坦然道,“可是有不妥?”

“不不不,”胡商连连摆手,眼神却有些飘忽,“只是此香气味独特,小号从未见过。客官所求,怕非市井之物。或许……可去些更老、更专的铺子问问,比如城南‘积古斋’之类,他们或有收藏些偏门古方。”
陆离心中了然,面上却只作恍然:“积古斋?多谢掌柜指点。”
他收起香包,道谢离开。转身时,眼角的余光瞥见,那胡商迅速招来一个小伙计,低声耳语了几句,小伙计点点头,从铺子后门匆匆离开了。
陆离不动声色,继续在集市中闲逛。
他知道,他故意撒出的那点混合了微量曼陀罗(经特殊处理,减弱药性,突出气味特征)的香粉,以及那番关于“固色引念”的言论,已经像一颗小石子,投进了这潭看似浑浊、实则底下暗流交错的水中。
涟漪,会扩散出去。
传到该听到的人耳朵里。
第三幕:申时·交汇
申时的阳光,威力已减,斜斜地挂在西边屋脊上,将行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陆离从香料集市出来,没有直接回栖玄斋,而是拐进了秦淮河畔的旧书肆聚集区。这里比香料集市清静许多,空气里是陈年纸张和墨汁的味道。
他刚在一家书肆门口停下,想看看有没有新到的金陵地方志,身后就传来了一个略显尖细、又带着刻意热络的声音:
“陆先生?真巧啊!”
陆离回头,看见了赵三。
赵三依旧穿着那身半旧的靛蓝布衫,洗得发白,但浆洗得挺括。脸上堆着笑,眼睛亮得有些过分,正快步从街对面走来。
“赵三小哥。”陆离微微颔首。
“先生好雅兴,这是刚淘完香料,又来淘书了?”赵三凑近,语气熟稔,仿佛真是偶遇的老友。
陆离心中明镜似的,面上却只淡淡一笑:“随意走走。今日去香料集市开了眼界,可惜,所求未得。”
“哦?”赵三眼珠一转,“先生还在寻那固色引念的古方?可有着落了?”
“谈何容易。”陆离摇头叹息,“古籍记载往往语焉不详,市面所售又多似是而非。譬如方才闻听一种‘引梦昙’的残方,说得神乎其神,却无详细制法,令人徒增怅惘。”
“引梦昙……”赵三低声重复了一遍,脸上笑容不变,眼神却深了些,“这名字倒是风雅。说来也巧,我们东家前两日还提起,说早年似乎收过一点与‘昙花’古方相关的残页,只是年头太久,不知塞在哪个犄角旮旯了。先生若真有兴趣,改日不妨来铺子里坐坐,或许东家能找出来,与先生共赏。”
“贵东家太客气了。”陆离道,“前日送罐,今日又许以古方,陆某受之有愧。”
“先生这是哪里话!”赵三摆手,“我们东家最爱结交风雅博闻之士。先生一看就是有真才实学的,东家见了,定然欢喜。”他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压低声音道,“对了,先生昨日问起云机绣坊和威远镖局的旧事,小人回去后,倒是想起点风言风语,也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说无妨。”
赵三左右看看,凑得更近,声音压得极低:“小人听老一辈杂役提过一嘴,说威远镖局的林总镖头,当年娶的夫人,好像就姓李,跟那云机绣坊的李家,是远房本家。林夫人据说……啧啧,那可是当年金陵城里有名的美人,而且,好像对香料之道,颇为精通。林家出事后,就再没听说了。”
陆离心中微动。赵三这番话,半真半假,看似提供线索,实则更像是在确认陆离对“林家”、“李氏”、“香”这三者关联的认知程度,并进一步吊起他的胃口。
“竟有此事。”陆离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与兴趣,“香道美人……可惜,俱往矣。一场大火,多少秘密,都付与断壁残垣了。”
赵三观察着陆离的神色,见他感慨多于探究,便也顺着叹道:“谁说不是呢。不过啊,这世上有些东西,烧是烧不掉的。比如……记忆,比如,执念。只要还有人记得,就总会在某个角落,留下点痕迹。先生,您说是不是?”
这话说得意味深长,几乎带着一丝诱导。
陆离抬眼,看向赵三。赵三脸上依旧是那副市侩而热络的笑容,但眼神深处,却有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冰冷的审视。
“赵三小哥高见。”陆离合上书,语气平静,“记忆如尘,执念如锁。尘封久了,锁也就锈了。强行打开,只怕看到的,未必是当初锁住的东西,反而会沾上一手铁锈,徒增烦恼。”
赵三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
陆离却已转身,对着书肆里喊了一声:“掌柜的,那套《金陵景物略》给我留着,明日来取。”
说完,他对赵三点点头:“赵三小哥,陆某还有些俗务,先行一步。改日定当登门,拜访贵东家。”
不待赵三回应,他便迈步,融入了街上来往的人流之中。
赵三站在原地,看着陆离消失在街角的背影,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眼神变得有些阴晴不定。他摸了摸袖子里一个硬物,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快步离去。
第四幕:酉时·归思
酉时,暮色如纱,轻轻笼罩了栖玄斋的小院。
陆离没有点灯,坐在书房昏暗中,面前摊着那本无字册子。他没有立刻记录,只是静静地坐着,让今日所见所闻,在脑海中缓缓沉淀、过滤、重组。
监视的眼睛。香料集市的试探。赵三“偶遇”的深意。关于林夫人与香的暗示。还有那句“记忆如尘,执念如锁”的机锋。
所有的碎片,都指向一个越来越清晰的轮廓:
“积古斋”及其背后的势力,绝非简单的香料商人或文物贩子。他们是一个有组织、有目的、并且在暗中织就了一张信息与物资网络的团体。他们的目标,与数十年前威远镖局和云机绣坊的旧秘紧密相关,很可能在寻找某样东西,或者某个被掩盖的真相。
钱老板,因为其前镖局账房的特殊记忆,成了他们用邪香“提取”信息的第一个试验品。
而他,陆离,因为介入调查,并且展现出了对“古方香料”和“旧事”的非常兴趣,已经被他们纳入视野,视为潜在的线索提供者、合作对象,或者……需要评估并处理的“变数”。
赵三今日的举动,是进一步的试探和拉拢。抛出“林夫人”和“香”的线索,是想看看他能否将这几条线串联起来,是否“够格”接触更深层的东西。
对方在评估他。
他也在评估对方。
这是一场无声的博弈,双方都在小心翼翼地试探对方的底线、能力和意图。
陆离提起笔,在砚中舔饱了墨。
笔尖落下,在素白纸页上,留下清晰而冷静的字迹:
四月初十,晴。
午,宅外现监,前后各伏,意在图我形迹。
未,赴香料市,以香诱之,胡商指路“积古斋”,彼网有察。
申,于书肆“偶遇”赵三,彼言威远镖局林夫人李氏,精香道,再诱我深入。语及“记忆”、“执念”,其意颇深。
综判:积古斋乃彼等明面之眼,亦为收纳线索、甄别人选之关窍。其志在威远旧秘,以邪香为匙,窃取生人记忆为径。今视我为可资利用或需戒备之“知情人”,故行试探拉拢之举。
彼网已张,我处网缘。当顺势而入,观其巢穴,辨其首脑,解其脉络。然需谨记:近饵易吞,近线易察。当以“求方学者”之态近之,以“雾隐观心”之法察之,不急不躁,不偏不倚。
下一步:明日,赴积古斋。名为谢东家美意,请教古方;实为观其虚实,探其深浅。香引丝连,或可见真容。
写罢,他搁下笔,将册子合拢,指尖在封皮那个淡墨漩涡上,轻轻拂过。
窗外,最后一抹天光也隐入了西山之后,夜色如墨,悄然浸透了整个金陵城。
远处,隐约传来更夫敲响的第一声梆子。
陆离吹熄了手边本就不亮的油灯,让书房彻底浸入黑暗。
他在黑暗中静坐,呼吸悠长,心神沉静。
明日,他将主动走向那张网的中心。
但他不是飞蛾。
他是雾隐门的行者,是黑暗中最安静的观察者,也是最耐心的猎人。
饵已备好,线已牵动。
接下来,是看那张网的结点,究竟系在何处,又系于何人之手。
(第五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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