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管网出口外的街道，死寂而危机四伏。宗界像一抹游魂，贴着残垣断壁的阴影移动，将自身的声响降至最低。通识学院方向那映红天空的火光与不时爆发的闪光，如同黑暗海洋中的血腥灯塔，指引着他，也警告着他。
越靠近学院区域，破坏的痕迹越触目惊心。精美的智能雕塑被推倒砸碎，模拟生态的绿化带一片焦黑，流淌着可疑的液体。那些游荡的、姿态怪异的人形黑影（他称之为“畸变体”）数量增多，它们大多衣衫褴褛，动作僵硬不协调，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眼瞳浑浊或泛着不自然的微光。宗界尽量避免与它们接触，依靠对地形的敏锐感知和耐力支撑下的耐心迂回，一次次险之又险地避开。
空气中弥漫的能量残余和烧焦蛋白质的气味越来越浓。他曾目睹远处一队畸变体围攻一只落单的、类似他在回收站外遭遇的那种甲壳昆虫怪物（他心中将其暂命名为“镰刀虫”），战斗原始而血腥，最终以畸变体死伤数只、镰刀虫被撕碎告终。这些怪物之间，似乎也并非同类。
学院高大的智能合金大门扭曲变形，向内倒塌，门上象征知识与未来的浮雕被污血和抓痕覆盖。门内广场上景象更是凄惨，散落着书包、个人终端碎片、撕破的制服，以及更多的深色污渍。几处花坛还在燃烧，黑烟滚滚。
宗界的心不断下沉。妹妹……玥玥……他强迫自己冷静，回忆妹妹最后通讯时提到的位置——“第三教学区，B栋，三层东侧的自习模拟室，进行夜间环境适应模块训练。” 希望那里有足够的掩体或者应急设施。
他绕过主广场，从侧面一处被爆炸掀开的围墙缺口潜入校园。昔日整洁有序的道路如今遍布瓦砾和障碍，智能指引灯全部熄灭，只有燃烧物的火光和偶尔划过天空的诡异能量闪光提供照明。远处建筑群里，不时传来短促的尖叫、撞击声，或者非人的嘶吼，然后又迅速归于沉寂，每一次声响都让宗界的神经绷紧一分。
第三教学区B栋是一栋灰白色的流线型建筑，此刻多处窗户破碎，外墙有焦痕。主入口的门厅一片狼藉，智能安检闸机被暴力破坏。宗界握紧林武给的工具刀（他离开下水道后找回），侧身闪入。
楼内弥漫着灰尘和淡淡的血腥味。应急指示灯大多损坏，只有零星几盏闪着微弱的绿光，反而衬得阴影更加浓重。他沿着安全通道的楼梯向上，每一步都踩在碎玻璃和散落的文件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二层，有拖曳的血迹通向一间教室，门内传来轻微的、持续的咀嚼声。宗界屏息，迅速通过。
三层，东侧。走廊相对完整，但光线极暗。他记得妹妹说的自习模拟室编号是307。他小心翼翼地靠近，心跳如擂鼓。
307室的合金门虚掩着，门上有新鲜的撞击痕迹和几道深深的划痕，像是利器所致。门缝里没有光，也没有声音。
宗界深吸一口气，用刀尖轻轻拨开门缝，侧身闪入，后背立刻贴住门旁的墙壁，眼睛快速适应室内的黑暗。
房间很大，模拟环境穹顶暗淡无光，平时悬浮的虚拟操作界面全部消失。桌椅东倒西歪。但房间深处，靠墙的角落，有几个垒起的桌子构成的简陋掩体，掩体后面，似乎有细微的动静。
“谁？！”一个压低的、带着紧张颤抖的女声从掩体后传来，不是妹妹。
宗界没有立刻回答，目光锐利地扫视房间其他角落，确认没有其他潜伏的危险。
“宗玥在吗？我是宗界，她哥哥。”他压低声音回应。
掩体后沉默了一瞬，随即传来一个激动到几乎破音的小声呼喊：“哥？！是哥哥吗？！”
是玥玥！宗界心中一块巨石轰然落地，差点脱力。但他立刻稳住，低喝：“是我！别动，我过来！”
他保持着警戒，快速移动到掩体边。垒起的桌子后面，蜷缩着五个人。中间紧紧抱在一起的，正是妹妹宗玥和另一个女生，两人脸色苍白，眼中含泪，满是惊恐。旁边是两个男生，一个额头带伤，用撕破的布条草草包扎；另一个手里紧紧抓着一截断裂的桌腿，指节发白。
而站在掩体最外侧，背对着宗界方向，手持一根尖端被磨尖、染血的金属长尺（似乎是教学演示用的），警惕地对着门口方向的，是一个年轻女子。
她约莫二十三四岁，比宗界略大。即使在昏暗的光线和凌乱的环境中，也能看出她面容姣好，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双眼大而明亮，此刻正闪烁着紧张、疲惫，但异常坚定的光芒。她身上的教师制服外套不见了，只穿着贴身的白色衬衫，衬衫下摆从裙腰里扯出一部分，袖子卷到手肘，沾着污渍和几点深色痕迹。衬衫被汗水微微浸湿，勾勒出惊心动魄的身体曲线，火辣而充满力量感，与她那知性文雅的面容形成奇特而致命的对比。她的头发也有些散乱，几缕发丝黏在额角和颈边。
听到宗玥的喊声和宗界的靠近，她猛地半转过身，长尺指向宗界，眼神锐利如刀，快速打量着他。
“哥！”宗玥看到宗界，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想要扑过来，却被那女教师伸臂轻轻拦住。
“等等，宗玥。”女教师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很清晰，她盯着宗界，“你怎么证明你是她哥哥？现在……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
宗界理解她的谨慎。他停下脚步，看着妹妹：“玥玥，你十二岁生日，我送你的礼物是什么？不是下载的模块，是实体的。”
宗玥抽泣着，立刻回答：“是……是你从回收站旧货堆里找到的那个老式发条音乐盒，外壳是铜的，有点锈，但还能响《天空之城》！你说……你说它像我们，旧了点，但还有自己的声音！”她说着，泪眼朦胧中却带着确认的亮光。
女教师闻言，紧绷的身体微微放松了一些，但手中的长尺并未放下。“外面情况怎么样？你是怎么进来的？”她追问。
“全城瘫痪，怪物横行，幸存者情况复杂。我从第七区回收站走过来，大概三个多小时。”宗界言简意赅，目光扫过其他人，“这里不能久留。我们必须离开，找个更安全的地方。”
“离开？去哪里？”那个额头受伤的男生声音发颤，“外面全是那些东西！我们躲在这里一天了，沈老师带着我们才……”
“沈老师？”宗界看向那女教师。
“沈知仪，宗玥的班主任，兼授《基础AI伦理与历史沿革》。”她自我介绍，语气已经基本恢复了镇定，“我们也想离开，但之前尝试去底层的应急物资点，差点在二楼走廊被那种……虫子怪物堵住。我们退回来，加固了这里，但食物和水快没了。”
宗界迅速评估。五个人，一个受伤，沈老师看起来有决断力也有一定战斗力（从她持尺的姿势和眼神判断），妹妹和另一个女生显然受惊过度，另一个男生拿着桌腿，勇气可嘉但经验几乎为零。
“你们有学院的详细结构图吗？尤其是地下部分、备用能源点、或者比较坚固的仓库、实验室？”宗界问。建立一个临时据点，需要资源、防御和相对隐秘的位置。
沈知仪眼睛一亮：“我有教职工权限的离线终端，里面下载了学院完整的建筑结构和部分设施信息！虽然现在大部分系统失效，但图纸应该还有用！”她说着，从身后一个破烂的背包里摸索出一个巴掌大小的银色薄板。
“太好了。”宗界点头，“我们先离开这栋楼。我知道一个地方，可能相对安全——旧体育器材仓库，靠近学院边缘，结构坚固，只有一个主要入口，旁边还有个小工具间，窗户较高较小。我们去那里建立临时据点。”
“哥，我们听你的！”宗玥毫不犹豫地说，她对哥哥有着近乎本能的信任。
另外两个学生看向沈知仪。沈知仪与宗界对视了几秒，似乎在评估他的可靠性和计划可行性。最终，她点了点头：“好。我们跟你走。但怎么出去？楼下可能还有怪物。”
“跟我来，走另一条应急通道，我上来时观察过，那边暂时没有活动迹象。”宗界说道，“保持安静，跟紧。沈老师，你断后，注意后方。”
沈知仪深吸一口气，紧了紧手中的长尺：“明白。”
一行人悄然离开307室。宗界打头，沈知仪垫后，将三个学生护在中间。他们沿着宗界上来时发现的、较少破坏痕迹的内部员工通道向下。过程紧张无比，两次近距离听到其他楼层的异响，都及时隐蔽。宗界的冷静判断和沈知仪的默契配合（她似乎很快理解了宗界的行动模式），让他们有惊无险地抵达了一楼，从一个偏僻的侧门离开了B栋。
旧体育器材仓库位于学院西北角，靠近废弃的旧围墙。正如宗界所料，这里位置偏僻，建筑是旧时代加固混凝土结构，厚重的大门是手动机械锁，此刻紧闭着。周围相对空旷，视野较好。
宗界检查了门锁，完好。他示意众人躲在一旁的阴影里，然后用力推开了沉重的大门。灰尘簌簌落下。里面空间很大，堆放着蒙尘的旧式运动器材、垫子、金属架，空气中有股霉味，但没有任何活物或血迹。
“安全，进来。”宗界低声道。
五人迅速进入，沈知仪和那个拿桌腿的男生（他叫李铭）合力，从内部将大门重新关上，并用找到的几根沉重杠铃杆顶住门后。
终于暂时安全，紧绷的神经稍一放松，那个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女生（名叫陈雪）和额头受伤的男生（王涛）几乎虚脱地坐倒在地。宗玥也靠着哥哥，身体微微发抖。
沈知仪背靠着门，缓缓滑坐下去，长尺放在手边，摘下眼镜，用力揉了揉眉心，那一直挺直的脊梁也显出了一丝疲态。火光透过高处的气窗，在她沾着污渍的侧脸上投下晃动的光影。
宗界快速检查了仓库内部。确实只有一个大门，侧面高处有几个带防护网的气窗，另一个小门通向旁边的工具间，工具间里有水龙头（他试了试，竟然还有极其微弱的涓流，可能是独立的储水系统尚未完全耗尽），还有一些生锈但或许能用的工具，如撬棍、锤子、绳索等。
“暂时在这里休整。”宗界宣布，“收集所有能用的东西，检查工具。沈老师，我们需要你的结构图，规划下一步。”
沈知仪重新戴上眼镜，眼中恢复了神采。她拿出那个银色薄板，调出了立体结构图。
“这里是旧仓库……这边是主教学区……中央能源塔瘫痪。但学院有几个分散的备用能源节点。”沈知仪指着地图，“其中一个最大的，在‘综合实验楼A座’的地下二层，‘能源储备与调节室’。那里有独立的聚变电池组和太阳能-动能转化备份系统，按照旧时代安全标准建造，墙体极厚，气密性好，主要入口是厚重的防爆门，内部还有独立的通风过滤系统。理论上，只要门关着，外部威胁很难进入。如果里面没有怪物滞留，可能是目前学院里最安全的封闭空间之一。”
“食物呢？”宗界追问。
“各教学区有小卖部自动售货机，但估计早被抢空或破坏了。最大的食物储备点在‘后勤中心’的地下仓储区，但那里靠近学院中央，路径复杂，可能很危险。”沈知仪沉吟，“相对近的，是第三教学区靠近教职工休息区的小厨房，平时供值班教师使用，可能会有一些非智能包装的储备食物。但那里位于建筑内部，走廊狭窄，一旦被堵住……”
她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厨房路线更灵活，但遭遇突发战斗的风险更高；能源室路线目标明确，且终点本身可能就是一个坚固的避难所，但路径较长，需要穿过更多开放区域。
宗界看着地图，又看了看疲惫不堪的众人。妹妹必须在自己视线之内，这是他的底线。沈老师有能力，但带着两个状态不佳的学生（王涛受伤，陈雪受惊），去路径较长、终点虽安全但途中变数多的能源室，风险也不小。而厨房路线虽然更可能遭遇近战，但距离短，自己亲自带队，更有把握控制局面，也能尽快获取急需的补给。
他迅速权衡，做出决定：“我们分成两队。一队去综合实验楼A座的能源室。那里如果安全，不仅可以作为备用的避难所，还可能恢复部分电力，长远看更重要。另一队去第三教学区的小厨房，获取急需的的食物和水，以及急救物品。”
他看向沈知仪：“沈老师，你对学院结构和能源室设备更了解。能源室路线终点相对安全，但路途不短。你带上王涛和陈雪，先去能源室侦察并尝试建立安全点。王涛需要相对稳定的环境，陈雪跟着你也更合适。你们的目标是确认能源室安全性，如果可能，尝试了解启动条件，但以安全侦察为主，不要冒险。”
然后他看向妹妹和李铭：“我、玥玥，还有李铭一队，去小厨房。路线近，但可能遭遇战斗。我处理过类似情况，李铭……”他看了一眼紧紧攥着桌腿、眼神虽然恐惧但并未退缩的李铭，“也算有点胆量。我们尽快获取补给返回。”
这个分配，将看似终点更安全的路线给了状态较弱的队伍（由沈知仪带领），而将更可能发生即时冲突的路线留给了自己。沈知仪立刻明白了宗界的用意——他将更大的即时风险揽在了自己身上，同时给了她这个老师和两个学生一个更有可能平稳抵达目标点的任务。她深深看了宗界一眼，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有感激，有敬佩，也有一丝不服输——她不想被看轻，但也明白这是当前最合理的安排。
“可是哥，厨房那边听起来更危险！”宗玥急了。
“正因为可能危险，我才必须去。李铭需要有人带，你也在我身边我更放心。”宗界语气不容置疑，“沈老师那边路径长，但终点可能是个堡垒，只要谨慎，抵达的机会很大。我们需要那个备选地点和可能的电力。”
沈知仪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手中的长尺，现在换成了宗界给她的撬棍。“我明白了。我们会小心。能源室的结构我熟悉，如果里面安全，我会设法发出信号。”
“好。约定时间，三小时内必须有一队返回这里报信。如果一队未归，另一队视情况决定是否寻找或固守。”宗界声音平静而坚定，“工具分配：撬棍沈老师你用。锤子给李铭。刀和这截钢管我留着。绳子两队各一半，备用。”
众人默默点头，开始分头准备。仓库里弥漫着紧张而决绝的气氛。
宗玥紧紧抓着哥哥的手臂，宗界拍了拍她的手，低声道：“相信哥。”
沈知仪也安抚着王涛和陈雪，检查了王涛的伤口，将撬棍握在手中，眼神重新变得锐利：“我们会抵达能源室的，你们也要小心。”
约定好返回信号，两队人，在昏暗的光线下互道珍重，然后，宗界和李铭移开顶门的杠铃杆，拉开了沉重的仓库大门。
门外，是废墟学院更深沉的夜色。
沈知仪带着王涛和陈雪，向着东北方向的综合实验楼A座悄然出发。
宗界则带着宗玥和李铭，转向东南，没入通往第三教学区的、危机四伏的黑暗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