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十,年节余韵未散,京郊皇庄“瑞丰庄”内却是一片肃杀寒意。
庄头赵老栓穿着半新不旧的棉袄,腰背习惯性地微躬,双手拢在袖中,目光却像两把刷子,仔细扫过眼前这片特意圈出的十亩薄田。地是年前就吩咐人深翻过的,冻土被敲碎耙平,在冬日灰白的天光下,沉默地等待着。
他身边站着另一位庄头孙满仓,年纪稍轻,性子也活络些,此刻正忍不住压低声音:“赵老哥,宫里大张旗鼓把咱俩叫来,就为了伺候这十亩地?还……不让问,不让声张?”
赵老栓没吭声,布满老茧的手指捻起一撮土,在指尖搓了搓,又放到鼻尖下闻了闻。土质尚可,但绝非上等肥田。他心中疑虑更重。三天前,内务府那位从未见过的、姓黄的大太监亲自召见他们,话不多,分量却极重:好生伺候这片地,按送来的“法子”办,多看,多记,但一个字都不许往外传。办好,重赏;办砸,或漏了口风,后果自负。
送来的“法子”,写在一叠质地奇特的“布”上,字迹是端正的馆阁体抄录,内容却让他这个种了四十年地的老把式眉头紧锁。什么“切块催芽”、“草木灰蘸种”、“垄作覆草”、“分期追肥”,还有一些他看不太懂的符号和“温度”、“湿度”之类的词儿。最离谱的是那所谓“神物”本身——一堆疙疙瘩瘩、眼瞅着都快发芽的土疙瘩块茎,名叫“土豆”。
亩产二十石?赵老栓当时心里就凉了半截,只觉是哪个不知稼穑艰辛的贵人异想天开,或是下面人为了讨好瞎胡闹。可那黄太监的眼神,让他把所有质疑都死死压回了肚子里。
“看着就是了。”赵老栓终于开口,声音沙哑,“上头让怎么干,就怎么干。把眼睛放亮,手里仔细。”
孙满仓还想说什么,远处已传来了马蹄声和车轮碾过冻土的嘎吱声。
来的是一辆青呢小车,毫不起眼。车停稳,先下来两个低眉顺目的健壮仆妇,接着,扶下一位穿着深青色棉斗篷、头戴厚厚风帽的女子。风帽压得很低,看不清面容,只见身量纤细,举止沉静。
赵老栓和孙满仓连忙上前,躬下身去。
女子微微颔首,并不言语,只从袖中取出那叠“布”,径直走到田边。她蹲下身,也不嫌泥土脏污,用手摸了摸地温,又看了看备好的种薯和一堆堆按“法子”准备的草木灰、腐熟粪肥。
“开始吧。”她的声音透过风帽传来,有些闷,却清冽平稳,没有多余情绪。
赵老栓应了一声,挥手让早已候着的几个老实庄户上前。他自己也挽起袖子,亲自下手。按“法子”,先将那些已冒出短白芽的土豆块茎,在草木灰里滚过,然后以特定的株行距,芽眼朝上,摆放在开好的浅沟里。覆土,起垄,再在垄上覆盖一层薄薄的干草。
每一步,那女子都看得极仔细。偶尔她会出声:“灰沾匀些。”“垄可再高半指。”“覆草不必太厚,见不到土即可。”指令简短明确,竟无一丝外行人的虚浮。
赵老栓心中惊疑不定。这女子……似乎真懂?可这些法子,闻所未闻。覆草保墒他懂,但如此精细的催芽、蘸灰、垄作配合,却从未见过。
播种完毕,那女子又走向旁边另一小块已整理好的地,那里放着几样东西:几袋不同颜色的土壤(赵老栓认出是各地常见的土样),一些奇形怪状的精巧小农具,还有几盆在冬日里绿得扎眼的幼苗(似是番椒和另一种不认得的矮壮苗)。
她指挥仆妇和庄户,将幼苗移栽到装有不同土壤的陶盆或直接栽入对应土样的小区中,同样仔细记录位置,并吩咐每日观察,记录叶片颜色、数量、长势。
孙满仓在旁看着,忍不住小声嘀咕:“这……这是种地还是做学问?”
赵老栓瞪了他一眼。他此刻心中已掀起波澜。这女子行事,有一种近乎刻板的条理,每一个步骤都有其用意,绝非胡来。难道那些“法子”……真有门道?
整整一上午,女子都在田间忙碌、观察、偶尔低声吩咐。她话很少,大部分时间都在看,在记(用炭笔在那布上画些奇怪的符号)。正午时分,她只用了仆妇带来的简单饭食,便又回到田边。
午后,她甚至亲自示范,用那把锋利得惊人的小刀,对一株长势稍弱的番椒苗进行了操作——将两株苗的茎部表皮削去一部分,贴合绑缚。赵老栓认得,这是极少花匠才懂的“接枝”之术!她手法流畅精准,绝非一日之功。
日头偏西时,女子终于停下。她将一叠新的、写满奇怪符号和少量汉字的布,交给赵老栓,声音依旧平静:“往后,每日按我今日所示照料。天气、地温、苗情变化,皆需详记于此。若有异常,或按此法出芽、生长,立即通过来送东西的人报知。”她顿了顿,补充道,“尤其是那十亩土豆,出苗至一尺高时,需格外注意。”
赵老栓双手接过那犹带墨痕的布,感觉重若千钧。“小人明白。”
女子不再多言,转身走向马车。仆妇紧随。车夫扬鞭,青呢小车很快消失在冬日黄昏的官道尽头。
田埂边,寒风卷起干草碎屑。孙满仓长出一口气:“可算走了……这姑奶奶,到底是什么来头?神神秘秘的。”
赵老栓没答话,只是低头看着手中那叠“天书”,又望向那十亩覆着干草、看似平静的田地,以及那些分区栽种、像棋局一样整齐的幼苗。
他种了一辈子地,第一次觉得,脚下这熟悉的泥土,变得有些陌生,又有些令人心悸的期待。
“把眼睛都给我睁大了。”他缓缓对孙满仓和周围的庄户说道,声音前所未有的严肃,“这地里的东西,恐怕……要惊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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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角楼阴影处。
萧绝披着玄色大氅,立于高墙之上,远眺着瑞丰庄的方向。寒风将他额前的几缕发丝吹起,他仿佛毫无所觉。
玄武无声出现在他身后三步远,单膝跪地:“陛下,林氏已返回冷宫。瑞丰庄一切按计划进行。赵、孙二人尚算稳妥,林氏所授之法,均已照办。”

“她今日表现如何?”萧绝问,目光仍投向远处。
“沉着,专注,指令清晰。于农事细节,极为熟稔,尤以‘接枝’一手,非经年熟工不能为。庄头赵老栓,初始疑虑甚重,午后观其行事,态度似有转变。”玄武如实禀报。
萧绝沉默片刻。“她可曾对庄头或旁人,透露过只言片语关于身份或来历?”
“未曾。全程几乎无言,只吩咐农事。返程马车亦径直回宫,无任何异常逗留或接触。”
滴水不漏。萧绝转过身,看向玄武:“那盐碱地纸条的线索,查得如何?”
玄武头垂得更低:“送土壤样本的环节经手之人颇多,且均为底层杂役,排查不易。纸条字迹拙劣,似是有意伪装,暂无线索。但可断定,非内务府或监视体系内人所为。”
一股阴云掠过萧绝心头。果然,这潭水比想象的更深。有人在他布下的天罗地网之外,悄然向那个女子传递信息。是善意?还是另一种更隐蔽的算计?
“加派人手,不仅盯紧冷宫和瑞丰庄,内务府相关环节,所有接触过土壤样本的人,都给朕细细地筛一遍。朕倒要看看,是谁的手,伸得这么长。”
“是!”
玄武退下后,萧绝独自在角楼又站了许久。今日林晚在皇庄的表现,通过玄武的转述和更早安插的耳目回报,一点点在他脑中拼接起来。那份与他所知的任何闺阁女子、乃至任何学者官员都迥异的气质——纯粹的、近乎剥离了情感的专注,对泥土和作物本身的全然投入,再一次让他感到一种强烈的违和与……吸引。
她不像细作,细作不会如此沉浸于一件看似与任务无关、且极其艰苦枯燥的事情。她也不像寻常的博学之人,少了那股子清谈炫耀之气。
她更像一个……匠人?不,匠人重技巧传承,而她身上,有种试图探寻并总结“道理”的执着。
这种特质,让他心底那份隐秘的期望,又不受控制地膨胀了一分。
然而,盐碱地纸条的存在,像一根冰冷的刺,时刻提醒他危险与未知。这皇宫,这天下,想要他死、想看他笑话、或想从他这里攫取利益的人,太多太多了。林晚,会不会是其中更高明的一枚棋子?
他摊开手掌,掌心似乎还残留着那块土豆种薯的触感。冰凉的,却蕴含着破土而出的力量。
“林晚……”他低声念出这个名字,仿佛要嚼碎其中所有的谜团。
是助他安定天下的祥瑞,还是毁他基业的灾星?
答案,或许就埋在那十亩皇庄的冻土之下,等待着惊蛰时分的雷鸣,将其唤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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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宫。
林晚洗净双手,指尖还残留着泥土的微腥和草木灰的粗糙感。皇庄一行,耗费心神体力,但她精神却有种异样的亢奋。
终于,她的知识不再局限于这四方院落,终于有机会在真实的、更大规模的土地上验证。赵老栓那样经验丰富的老农,最初眼神里的怀疑与审视,她看得分明。但后来,他眼中逐渐升起的惊疑与郑重,她也敏锐地捕捉到了。
那是她的“考场”,而监考者,或许不止田埂上的庄头。
她取出怀中那卷来自盐碱地袋底的纸条,又看了一遍。字迹拙劣,信息却极有价值。石膏改良盐碱土,这原理她懂,但在当前时代,这绝对是宝贵的实践经验。是谁?为什么要帮她?
她将纸条与记录今日皇庄之行的衬布仔细收在一处。这些,都是她在这个陌生世界安身立命、甚至可能改变些什么的“资本”,也是引来无限风险的“火种”。
推开窗,冷月如钩,高悬于宫墙之上。远处瑞丰庄的方向,一片漆黑沉寂。
但她知道,在那片黑暗的冻土之下,有一些被她亲手安置的生命,正在悄然积聚力量,准备冲破桎梏。
而她自己的命运,也已和那些深埋的块茎、那些稚嫩的幼苗紧紧捆绑,在这深宫与皇庄之间,走上一根细得惊人的钢丝。
前方是莫测的君心,是隐于暗处的推手,是庞大而顽固的旧有秩序。
她能倚仗的,唯有从另一个时代带来的星火知识,和一颗无论如何也要“活下去”、并且想活得更有意义的心。
夜风吹过,她打了个寒颤,却缓缓关上了窗。
无需再看。答案不在天上,而在泥土之中。
等待,并继续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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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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