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转身抓起搪瓷缸砸向穿衣镜,镜子碎片纷纷扬扬落下来,像极了我们定亲那日他撒的彩纸屑。
当时他捧着我的脸说:"静怡,碎碎平安。"
午后,林俊辉正蹲着给我系凉鞋搭扣。
他手心汗津津的,摩挲得我脚踝发痒:“福利院新刷了墙,咱们去接个孩子作伴,往后家里热闹。”
轮椅碾过晒软的柏油路,车铃叮当声中飘来了糖炒栗子的焦香。
林俊辉的白衬衫被汗洇透,后腰处还沾着昨晚我吐的药渍。
他推我进铁门时,槐花恰巧落在我的发间。
我刚想说什么,却被苏婉仪甜腻的声音打断。
“小川,慢些跑!”
“爸爸,你来啦!”
一个小男孩炮弹似的撞进林俊辉的怀里。
他手腕上的银铃铛硌在他的皮带扣上,叮铃一声,惊飞了檐下的家雀。
我瞧着那双桃花眼,喉头突然发紧。
居然和林俊辉的模样分毫不差。
院长搓着手凑过来,解放鞋底上还粘着一块口香糖:“这孩子见着男同志就喊爸爸。”
院长一把拽过小男孩,指着我笑了笑:“快叫阿姨。”
小川挣开院长的手,扑过来抓我膝头的绢帕。
那是林俊辉今早新买的,绣着并蒂莲的帕角还别着价签。
我伸手要抱他,他却突然“哇”地哭出声,泪水砸在我的石膏上:“臭!妈妈说她身上有死人味!”
林俊辉手里的蒲扇“啪嗒”落地。
他弯腰抱孩子的动作太熟稔,臂弯弧度像丈量过千百回。
小川的布鞋踢在我石膏的接缝处。
“孩子怕生。”
他掏出手帕给小川擤鼻涕,帕子右下角绣着歪歪扭扭的“辉”字。
那是去年我学刺绣时扎破十根手指的杰作,此刻正揉在苏婉仪儿子的脸上。
苏婉仪踩着细高跟追来时,裙摆扫落了一地黄槐花。
她腕上的金链子缠着林俊辉的钢笔,正是我撞车那日扯下来的那支。
“静怡姐也来献爱心?”
她戳着小川鼓囊囊的裤兜,掏出的奶糖纸撒了我一身,“这孩子就爱吃上海大白兔,幸亏俊辉托人成箱地买。”
我转动轮椅想逃,轮子却卡进了砖缝。
林俊辉单膝跪地帮我拔轮轴时,小川突然扯着他裤腿喊饿。
他头也不回地应声:“爸爸包里有饼干。”
话出口才惊觉失言,铝制饭盒“咣当”一下砸在了井台上。
我望着井栏边玩耍的孩子们,有个穿补丁裤的男孩正舔着苏婉仪扔掉的糖纸。
他的侧脸有块胎记,像极了林俊辉厂里那个哑巴搬运工。
我记得上个月送喜糖时,那人还比划着说我会有福气。
“我去趟茅房。”
我攥着轮圈的手直打滑。
林俊辉急着给小川擦嘴,胡乱指了方向。
轮椅碾过青苔时,我听见护工在葡萄架下嚼舌根:“苏小姐每月十八号准来,拎着印外文的奶粉罐子。”
“可不,那男孩生辰就是三年前立春,林厂长在产房外抽了一宿烟......”
厕所在后院的东北角,门板歪斜着漏风。
我撞开虚掩的院长室时,一摞汇款单正被穿堂风掀得哗哗响。
最上头那张墨迹未干,汇款人栏填着“林俊辉”,附言处蝇头小楷写着“小川的奶粉钱”。
玻璃板下压着的合影突然刺痛我的眼睛。
苏婉仪抱着穿开裆裤的婴孩坐在藤椅上,林俊辉的手虚搭在她的肩头。
照片边角卷着,分明是常被摩挲的样子。
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
我慌忙扯下窗帘遮住轮椅,却碰翻了搪瓷痰盂。
苏婉仪的冷笑声从门缝挤进来:“俊辉你瞧,耗子把汇款单都啃烂了。”她的高跟鞋尖踢着门板,“静怡姐掉茅坑了?怎么有股子骚味?”
林俊辉沉默的呼吸贴在门板上。
我突然想起撞车那日,他抱着我冲进医院时,心跳也是这般又重又乱。
只不过那时他的汗水滴在我的眼皮上,咸得发苦。
“静怡?”
他的敲门声很轻,“我买了汽水,橘子味的。”
我盯着玻璃板下的那张全家福,指尖狠狠地抠进石膏缝里。
去年立春那天,他彻夜未归,说去省城谈布料生意。
第二天清晨他带着露水回来,衣领沾着奶渍,说是火车上帮抱孩子的妇人蹭的。
轮椅撞开后门时,满院晾晒的尿布扑簌簌往下掉。
有个跛脚老婆婆正在收腌菜,粗瓷坛上贴着褪色的红纸,墨字晕成了一团团黑影。
晒衣绳上的水珠砸在脖颈里,我这才看清红纸上残存的字迹。
是个褪了色的“囍”字,边角还粘着干枯的槐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