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余浩脑门上划过一道问号。
孟家不就两个女儿吗,哪里来的哥哥?
许念初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她分给景余浩一个保温桶,自己拿了一个,不急不忙开始喝汤了。
等到两个人把汤都喝完,床头的香才燃了不到五分之一。
景余浩虽然从来没烧过香,却也知道这燃烧的速度不太对劲。
“这香能烧多久啊?”
许念初瞥了一眼,估算道:“大概能再烧四个小时吧。”
“那万一香烧完了,姓刘的还没动手怎么办?”
“那就再点一根啊。”许念初奇怪道,“你这是什么问题?”
“不过依你之前说的,他对你父亲似乎颇有怨恨之情,我猜我们应该不会等很久。”
景余浩百感交集。
他一时间不知道自己是希望这香烧得快些还是慢些。
他忙碌了一天一夜,这时安静下来才后知后觉地感到无措。
他颓废地垂下头,揉了揉头发,陷入沉默当中。
从上午许念初在他面前揭开了那瓶水的真面目后,亦或者从昨晚他听到父母车祸后,他脑子里知道了明白了这些事情,但心里还反应不过来。
他心里还停留在上周双休日回家,他母亲提议说寒假全家出去玩的印象里。
刘叔今年还送了他一台最新款的游戏电脑,他爸还说将来等他结婚有孩子了,还跟刘叔的孙子一起当邻居。
但转眼间,刘叔成了坏人,刘叔想害他全家,刘叔想杀了他父母。
他心底还没真正意识到这些,人其实还在恍惚中。
就像人生起了一层大雾,他在中间行走,爱恨都隔着一层。
懵懂之中,他突然听到一声清冽的声音。
“来了!”
景余浩茫然抬头,顺着许念初的视线看过去,看到了病床前烧到一半的那根香。
那香原本只有一缕细细的青烟悠悠飘荡,此时却在剧烈摇晃,就像有什么东西在跟它博弈。
景余浩看得胆战心惊,都怕它随时会折断。
但他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那根香晃完以后,红光一炸,燃烧的地方喷出一朵豆大的火花,然后“噗”一下灭了。
许念初抬眼:“把你放在景先生心口的符扫了吧。”
景余浩还纳闷她怎么用“扫”这个字,掀开被子一看,他放在他父亲心口那个符不知道何时已经化成了一撮聚合的灰。
他呆了呆,小心地把灰烬都拢到手心里,倒进一旁的垃圾桶。
许念初道:“给那位刘先生打电话吧,告诉他,你父亲又出现危急情况了,让他来趟医院。”
“你不是想知道他为什么害你全家吗?不如当面问问。”
景余浩拿过手机,打了个电话,对方果然应承,说马上就到。
许念初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胳膊拄在腿上,支着下颌。
这不太文雅的姿态出现在她身上,看起来居然也奇异的很优美。
她看着景余浩:“你怎么看起来云里雾里的?”
景余浩迟疑道:“我感觉人生一下子很不真实。”
许念初蹙眉。
景余浩的反应不太对,但她刚刚没感受到对方用了什么怪异的符咒啊。
难道说她错估了对方,对方还有什么杀手锏?
许念初从包里掏出剩下的黄纸,用灵气现给景余浩写了张清净符。
“收好,如果后面感觉哪里不舒服再找我。”
景余浩郑重其事地接过来收好,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他当真觉得头脑瞬间清明不少。
刘叔来的时候,是许念初开的门。
他见了许念初一愣:“你是?”
许念初让开,对他做了个“请进”的手势:“刘先生是吧?恭候许久了。”
刘叔心生不祥,一进病房就发现据说正在“抢救”的景父躺在床上,而电话里焦急不安的景余浩站在床前冷冷地盯着他。
身后传来“砰”的一声,他回头一看,许念初把门关上反锁了。
刘叔勉强笑道:“小浩,你们这是干什么,这位小姐又是谁?”
景余浩冷笑一声:“我们要干什么?刘叔你不清楚吗?”
刘叔还在强撑着:“小浩,我不懂你的意思,你不是说老景又进急救室了吗?你怎么能拿这种事随便开玩笑,看把我担心坏了。”
“你担心坏了?”
景余浩一步步向他逼近。
“你担心什么?担心我们家死得不够干净吗?”
刘叔脸色骤变,往后退:“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许念初懒洋洋道:“这位先生,再退你就要撞到我了。”
刘叔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就这么一眨眼,景余浩已经逼到他面前,一把攥住了他的衣领。
“你还装?!”
景余浩额上青筋暴起,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我问你,我家里喝的用的水是谁送的?是不是你?我全都知道了,你还想狡辩?!”
“我爷爷跟你爸一直是邻居,我爸跟你一起长大,多年的兄弟,我爸总说你是他一辈子的好哥们儿!你就是这么对他的?!”
“姓刘的,我全家哪里对不住你?你老婆前年生病从医院回来,每天待在家里烦心,是我妈连我和我爸都顾不上,每天去陪她!你这么多年生意做不大,我爸处处关照你提拔你,从来没忘记过你!你腿脚不好,我家里人看到什么有治腿脚的药品方法就给你留意!”
景余浩接连质问,怒火攻心,说话声音也越来越大,到最后几近嘶哑。
“狼心狗肺的东西!你今天就摸着你的良心告诉我!我景家上下,哪里对不起你,让你这样处心积虑地害我全家?!”
刘叔原本还有些怯意,但随着景余浩愈发慷慨激昂地斥责,他的表情也渐渐音固。
似乎终于忍无可忍,他猛地把景余浩一推。
“你骂够了吗?”
他全身绷紧,看上去是在强压怒火。
“景余浩,你骂我狼心狗肺?难道你爸就不狼心狗肺了吗?你知道个屁!”
他斜着眼看了看病床上的景父,快意道:“真是天道好轮回啊,如今也轮到他躺在病床上了,我几十年来受过的罪,终于都还给他了!”
景余浩怒道:“你特么胡说八道什么?!”
“我胡说八道?”刘叔冷笑着拍了拍自己不良于行的右腿,“你爸没给你说过我这伤是怎么落下的吧?也是,他哪敢告诉你啊。”
景余浩怔住。
他爸确实从没说过刘叔的腿伤是怎么造成的,只说是小时候发生过一些意外。
难不成这里面还有其他缘由?
“我七岁那年跟你爸在街道上玩,有个隔壁家的小孩儿提议说要玩捉迷藏,玩了几局后,本该轮到你爸捉人,结果他耍赖不肯,我作为跟他关系最好的人,只好替他捉。”
刘叔面无表情地把旧事重新提出来,晾在大家眼前。
“他们拿黑布蒙上了我的眼睛,然后全都藏起来了,我一路摸过去,没注意到自己已经走上了马路,有辆车经过,从我的小腿上碾了过去,从此我这条腿就瘸了。”
“而这件事,本不应该轮到我头上,我是替人受过,这本来应该是你景家人受的罪。”
刘叔死死盯着景余浩:“我做了什么?我只是让几十年前就应该发生的事情重新发生了一下而已!”
“多年前,你爸就应该丧命车轮下,现在他苟活了几十年,儿子都这么大了,有什么不能去死的?这都是你们景家欠我的!”
“你……你……你放屁!”景余浩气得嘴唇直哆嗦,“你受伤明明是意外,跟我爸有什么关系?我爸只是跟你换了个顺序,又不是他开的车!”
“再说就算我爸有那么一点责任,这么多年也早就偿还清楚了,你恨我爸,为什么连我妈也害!”
“你自己受伤了不甘心就怨天尤人,把责任都推到别人身上,可笑,什么叫我爸多年前就应该命丧车轮下,如果是当时是我爸,没准根本就没车,那都是你的命!”
景余浩口不择言:“你的命就是活该瘸了!”
刘叔不但不恼,反而大笑。
“你说得对,那是我的命,那我告诉你,你全家都死光,也是你们景家的命!”
他充满恶意地鼓掌喝彩:“好啊,真好啊,我真是受够了你们家人这么多年惺惺作态。”
“你爸拿我当兄弟?拿我当兄弟从来不跟我公司合作?”
“对我好?对我好就是时时提醒我,我哪里都不如他?”
“每次帮我个小忙,我就得跟孙子一样,买这买那的跑去你们家感恩戴德,你们家不就喜欢看我卑躬屈膝吗?”
“装什么好人呐!”他不屑一顾,“这么多年说是把我当哥们,实际上心里把我当乞丐吧。”
他想到自己来医院之前做的事情,畅快笑道:“好!都是命!从此以后,我的命就变了,而你们景家的命已经到头了!”
他转身,正要对着景余浩说话,余光里却扫到一双静静音视的眼睛。
他全身僵住,整个人顿在原地,一点一点、缓慢地扭过头,每一块骨骼仿佛都在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病床上,景父平躺在那里,沉默着注视着满屋闹剧。
一个是他的亲生儿子,一个是他的毕生好友。
这两个人刚刚说的话,他全都听在耳中。
景余浩这才发现父亲醒了,红着眼睛扑过去:“爸——”
景父慈爱道:“多大的孩子了,怎么还哭,让人笑话,快不许这样子了。”
景余浩带着哭腔“嗯”了一声:“我、我不哭。”
景父想拍拍他的肩,但身上还没力气,只能扭开视线,看向那个如同被点穴了一样的发小。
“老刘……”
刘叔浑身一震。
景父叹息:“你们说的话我都听到了,我没想到你这么多年,有这么多想法,是我不够了解你。”
刘叔上下嘴唇动了动,嗫嚅着想开口,却没发出声音来。
景父接着道:“小时候的事情,确实是我对不起你,你怨我也是应该的,但我以为,这些年你已经放下了。其实你要是想要什么补偿,可以早些跟我说的。”
“就像你说的,我儿子都这么大了,我也没什么放不下的,你想要我跟你受一样的伤也好,要我陪你一起下地狱也行,我没什么不舍得的。”
“爸!”景余浩忍不住喊他,“你说什么呢!”
景父没理他,只是看着病房中央的人。
“我这辈子有很多朋友,但至交好友就你一个人,最好的兄弟也是你一个人。说句矫情的话,到我这岁数,除了老婆孩子,能剩下的也就只有兄弟了。”
刘叔脱口道:“我不信!”
他胸口剧烈起伏:“你如果真这么想,为什么这么多年跟这个做生意,跟那个做生意,就是不直接跟我合作?你还不是怕我沾上你?!”
“原来你是这么想的……”景父疲惫道,“因为能直接做生意的,都是普通朋友,至交好友,才不舍得扯上利益关系啊。”
“老刘,你生意场上沉浮这么多年,难道见过哪对兄弟合作久了还能关系好的?我这些年帮你牵线的生意,难道不比跟我直接合作赚得多?”
景父闭了闭眼:“罢了,人算不如天算,我自认为我们永远不会因为利益关系闹得不可收拾,却没想到最终还是因为利益问题闹到如此地步。”
刘叔如遭重击,踉跄两步,竟然站都站不住,摔倒在地。
许念初冷眼旁观,想这位刘先生真有意思。
景父醒来以前,他看起来不可一世,如同天下人都负他欠他一般,景父醒来以后,他的气势瞬间颓败下去,就像是心里也知道对不起景父一样,连狡辩都说不出来。
他下手害人时毫不手软,势必要人全家性命的架势,当面对决时却连连后退,心虚难掩,当真是好生奇怪。
人的情感怎么能这么复杂?
景父不愿再面对他,跟景余浩说:“让他走吧,以后……就当没这个人。”
景余浩不甘心,很想揍一顿人,却不能违背景父的愿望,只好瞪着刘叔,恶狠狠道:“还不滚!”
许念初微微一笑:“我看刘先生身体不好,不然我送刘先生几步吧。”
景余浩诧异望向她,不知道她想干什么。
许念初打开病房的门:“请吧,刘先生。”
刘叔从地上爬起来,似乎想回头看一眼病床上的景父,但他顿了一下,最终没有回头,直接走了出去。
许念初在他身后把病房门关好,手臂一扬,在四周画了个弧。
“好了,现在可以说话了。”
刘叔惊疑不定地看向她,他本能地觉得这个女孩子有些古怪。
“你是谁?我没什么可跟你说的。”
他转身就想走,却“Duang”一下撞到了一层坚韧的东西,就像是空气中多了个橡胶板,但眼前明明什么也没有。
他愕然捂住脑门,反应过来以后,从头到脚的汗毛都竖起来了,警惕地盯住许念初:“你是玄学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