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午后,行宫里闹得不可开交。
陛下抱着小娘娘,脸色煞白,把御医一股脑地叫进去,挨个诊脉。
断定小娘娘只是睡着后,他松了口气,将所有人逐出来,抱她上榻的时候,手都是软的。
原以为终于消停了,众人都松了口气。
谁知到了后半夜,小娘娘凄厉地喊「王家……救命……」什么的,还直呼陛下的名讳。
隔着窗只听陛下耐着性子哄,许久声音才消下去。
他从行宫里出来时,天已蒙蒙亮,气压低沉,扣子都系错了。
李恒忠暗暗瞧着他的脸色,提着拂尘不敢多言半句。
陛下连续几日未眠,处理完前朝大事,方一抽身便急匆匆来行宫看小娘娘,谁知惹出这样大的乱子。
李恒忠没开口,沈席玉却先发话了。
「旧都王氏还有多少人?」
李恒忠低着头,暗暗搜刮肚子里的消息,王家?
旧都王丞相一家,城破时早就散的干干净净。
于是道:「不多了,主家攻城时死了不少,家仆四散在各地。」
「找出来。」沈席玉语调平静得可怕,「一个不落。」
他低头,抚摸着手背上的血痕。
这是方才,宋妧睡梦中抓伤的。
她声音凄厉痛苦,简直前所未见。
沈席玉的心底没由来升起一种恐惧。
数日前,他被宋妧的啜泣声惊醒。
她浑身冷汗,期期艾艾地喊他名字,哭得好不可怜,原以为是凶了她,害她受惊,偷偷安抚良久。
今日细想,这其中,未必没有缘由。
当年王家上门,宋妧婉拒,之后呢……
她为何如此惧怕王家公子?
他站在清晨的冷风里,身子骨一点点冷透了,有个可怕的念头浮现出来。
当年他寸步不离地守着宋妧,可只有一次——
他出了王都,次日回来,宋妧就跟丢了魂似的,和他一刀两断。
有时候真相离他,只有浓得化不开的仇恨,或是……薄薄一层纸。
等仇恨淡去,那个真相,竟令沈席玉望而却步。
他不自觉地扣进宋妧抓出的伤口里,直到流出了血,疼得他微微蹙眉。
思绪戛然而止。
不,他沈二一介马夫,粗莽无耻,配不上太尉千金,所以合该被玩弄,不需要别的原因。
他闭眼仰头,深吸一口气,试图说服自己,他宁愿宋妧是玩弄他……
清晨的冷气灌入肺,让他的头脑更加清醒。
也越提醒他,这个托词有多可笑。
宋妧是第一个对他好的,为了他与长辈争辩,挨了手板躲在闺房里哭。
他急着安慰她,宋妧却反过来对着他撒娇,要糖吃。
他离府之时,宋妧乖乖地站在屋檐下,眼巴巴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他与宋妧相处三年,倘若她从未变心……
沈席玉不敢往下想了。
「陛下……您流血了!」李恒忠尖锐的嗓音在悠长的宫道上传得很远。
沈席玉并没有理会他,冷声吩咐道:「一天时间,事办不成,你提头来见。」
李恒忠心中一紧,晓得陛下是动真格了,立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上朝一如既往地枯燥繁琐,百废待兴,诸多杂事挤在脑子里,叫沈席玉身心俱疲。
下朝时,燕月早已在殿外等他。
「宋小姐是被陛下接走了吗?」
沈席玉脚步一顿,「是又如何?」
燕月一噎,默默攥紧了手。
「陛下,您别忘了当年是怎么起家的。」
如今朝臣中多得是燕王一脉,沈席玉根基不稳,如何与她抗衡?
沈席玉笑笑,笑意却不达眼底,「皇后,你知道朕的底线是什么。」
是,他靠燕军打得江山,却并非靠燕月。
他的恩人,是老燕王,但老燕王却早就被燕月夺去了性命。
时至今日,燕军旧部仍分为两派。
一派是老燕王传下来的,对沈席玉忠心耿耿的;一派,是燕月麾下的。
内斗多年,只是别人不知道罢了。
某些层面上,他与燕月,更像是相互提防的敌人。
沈席玉不介意她插手一些事情,但燕月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管他喜欢谁,恨谁。
更不该挟恩图报,把主意打到宋妧身上。
她手伸太长了。
燕月负气离去。
沈席玉立在高高的台阶之上,少顷,垂下眼,盯着手背上的伤口,陷入沉思。
入夜后,下起了雨。
沈席玉向来浅眠,自从坐上皇帝之位,夜夜大门四敞。
空旷幽寂的宫城仿佛一抹漆黑不见底的深潭,一旦沉底,便再也爬不出去。
今夜睡不着,干脆也不睡了。
他枯坐在龙椅上,看着凄冷的雨,莫名想起当年在宋府的日子。
那时候也冷。
下了雨,他站在廊下守夜。
宋妧会打开一条窗缝,递来蓑衣,顺便捧着一杯热茶放在他手心里,红着脸说:「我喜欢雨,想多看一会儿。」
久而久之,沈席玉胆子便大了,敢偷偷猜测,她不是喜欢雨,也不想看雨。
她会不会是……喜欢一个人。
有宋妧作陪,凄冷的雨夜,似乎就没那么冷了。
可是后来,宋妧一句话,就将情谊断得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