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大了还哭鼻子
谢锦年越念声音越小,《辛丑条约》也不过如此了吧?!
“完了?”
“嗯,就这些。”
“显失公平啊……”许战扬似乎叹了口气,随即道,“我接受。”
民政局的办事员小姐今天心情好,将两本红红的证书微笑着递出来,“新婚快乐,许先生,许太太。”
谢锦年突然明白了来时路上许战扬的话。
她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急着登记,应付他哥们儿,装女朋友不就够了?
许战扬笑了笑,“相信我,没有那个小红本,你入不了戏的。”
中午新出炉的许氏夫妇,去谢家陪谢母吃了顿饭。
谢母本来觉得两人结婚有些仓促,比如还没有见过家长,还没有商量婚礼,相处时间还短。但许战扬放下手里大包小包的礼品,揽着谢锦年的肩头微笑地喊一声“妈”,直接让她红了眼眶,连连答应着喜笑颜开地去厨房加菜了。
她曾担心谢锦年被困在男朋友为救自己而死的负罪感里,这辈子都不会嫁人了。如今嫁得如此出色的小伙子,一表人才事业有成,她还奢求什么呢?
一顿饭吃下来,谢锦年从捏一把汗到暗暗惊奇,再到心生感激。许战扬话不多,但丝毫不显拘谨,让吃就吃,有问有答,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将谢母哄得心中熨帖,眉眼久违地舒展。一顿饭吃完,竟自然融洽得如同一家人一样了。
从谢家出来,谢锦年停住脚步,许战扬看过来。谢锦年低了低头,“谢谢。”眼中竟有泪光在闪。
“多大了还哭鼻子。”许战扬刮一下她鼻尖,亲昵地搂住她的腰向前走。
谢锦年瞬间僵硬,刚要挣脱,只听他在耳边低声道:“你妈妈在窗口看着我们。”
谢锦年坐上车,松了一口气,“没什么事的话,麻烦送我回学校。哦,我在东城的美院教平面设计。”
“抱歉,还真有事。”许战扬看了看表,“我那哥们儿,下午婚礼。”
谢锦年化妆试衣服,业务生疏,手忙脚乱一通忙活,好不容易赶上了六点的宴席。
她小心翼翼地踩着高跟鞋下了车,看着远处迎宾的一对新人,喃喃道:“你为了给哥们儿送份贺礼,还真是肯下本啊。”
许战扬笑,拉住已经自顾自往前走的谢锦年,“你能和我亲近点么?”
谢锦年一愣,马上反应过来,敲敲额头,“对不起,忘了。”她走过来轻轻挽住他臂弯,“这样行么?”
许战扬想了想,“这样吧。”
说完拉下她的手,与自己五指紧扣,掌心相对。
谢锦年常年冰凉的手指被他温热的掌心包裹,她竟打了个冷战。
“许战扬你什么意思啊?”一身中式礼服的高挑新娘乜斜着眼看着他,“带这么漂亮的女孩来参加我婚礼,砸我场子啊?”
好像颇不客气,又好像在夸自己,谢锦年不明所以,只好微笑。
许战扬不理,径自朝胖胖的新郎点点头,“不错啊斌子,走上人生巅峰了。你媳妇儿忒闹腾,赶紧立家法。”
曲斌憨笑着摸摸脑袋,“嘿嘿,舍不得。”
谢锦年悄悄地抿嘴。
许战扬看她一眼,“介绍一下,谢锦年,美院老师。这是我发小曲斌和他媳妇儿郭静。”
“呦呦呦,厉害了你许战扬,”郭静夸张地吆喝,“找个艺术家做女朋友啊!”
“抱歉,是许太太,”许战扬微笑,“官方认证,如假包换。”
曲斌惊讶得嗷嗷叫,一会儿要看结婚证验明真伪,一会儿骂许战扬抢他风头。
谢锦年下意识看一眼郭静,她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停顿,然后垂眼笑了笑,轻声道:“许战扬,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丫竟然结婚了。”
婚宴过后,这对契约夫妇算是顺利地通过头一重考验。他们租住在谢家同一小区,以便经常去陪谢母吃饭。
谢锦年习惯熬夜赶活儿,早上起得晚,洗漱时路过开放式厨房,看到许战扬已经在做早餐。灰蓝色家居服质地柔软贴身,从后面看他高大挺拔,宽肩窄腰,身材可媲美专业运动员。
谢锦年从洗手间出来,许战扬已经把两盘蛋包饭放在餐桌上,气定神闲地微笑,“早,过来吃饭。”
蛋皮软嫩,炒饭鲜香,谢锦年惬意地眯了眯眼睛,“好吃。”
许战扬靠在餐椅上看着她,“好吃的还在后头,你有口福了,许太太。”
窗外晨光明媚,喜鹊欢叫,对面的人笑意盈眸,赏心悦目。
谢锦年不由笑一笑,“许先生,你犯规了,这么贤惠,小心被我赖上。”
说完她就后悔了,果然,许战扬马上笑道:“求之不得,荣幸之至。”
谢锦年专心吃饭,不再说话,但心底似有压也压不住的小小春蝉,在轻声应和窗外鸟鸣。
谢锦年很适应许战扬的朋友圈,热闹直爽的人群让她觉得安全。许战扬的攀岩馆“嗨er”,是一群人的常驻大本营。大家都是攀岩爱好者,除了谢锦年。
郭静极力撺掇她试试,谢锦年笑着摇头,许战扬不动声色望她一瞬,朝郭静挥挥手,“你玩你的,别勉强我老婆。”
只剩两人时,许战扬沉吟了一下才问:“很讨厌攀岩?还是害怕?”
谢锦年很久才答,“我认识的人,在户外攀岩时遇难。”
“这样啊……抱歉。”许战扬顿了顿,“朋友?还是亲戚?”
谢锦年沉默一瞬,“前男友。”
她眼里黯淡一片,整个人似蜗牛重新缩回壳中,不再伸出触角。许战扬凝视片刻后转开目光,不再说话。
因为许战扬,谢锦年的生活慢慢被填上色彩。
他有一手媲美专业厨师的好厨艺。
他三言两语哄得谢母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
他有插科打诨的大群朋友,不刨根问底,也不嫌她闷,让她偶尔也能安心地藏在人群中,暂时忘记自己。
他找得到最对她胃口的文艺电影,缓慢,治愈,两个靠垫,两杯低度啤酒,成就她最想要的周末夜晚。
谢锦年偶尔会想,上帝大概是慈悲的,让她遇到许战扬,作为对她生命里那个黑洞的一点补偿。
初夏的一个周末,谢锦年在家里赶私活儿。只一台手提电脑,又画图又查资料,切换麻烦。
她发信息问许战扬可否借电脑一用,他没回,大概是忙。她没多想,打开许战扬的一体机。
浏览网页看到有用的信息,她点开收藏夹收藏,然后看到收藏列表里,有一个文件夹叫——“JN”。
她好奇地打开,然后看到里面一长串全部是关于她的网络消息。
早到当年她被救下四姑娘山的第二天的媒体短讯,晚到她去年年底在学院里获得优秀青年教师的校内报道,还有中间她因为心理出现问题休学,经医生干预重返校园的幸存者后续专题报道。林林总总,凡是在网上能见到的她的信息,大概都在这里了。
收藏时间,从五年前一直持续到去年年底。
谢锦年浑身发冷,望着屏幕全身僵硬,不停地打冷战。
这一切都不是巧合。什么偶遇,什么契婚,都是假的,她一直活在许战扬的视线里,他的接近,是一场蓄谋已久的骗局。
“嗨er”里面和每个周末一样,宽敞明亮的loft,快节奏的音乐让人热血沸腾。年轻的男男女女一身热汗和荷尔蒙,在攀岩墙攀上爬下,尖叫笑闹。
谢锦年推门进去,有一瞬的恍惚。她低头自嘲地笑笑,一步步朝楼上走。是什么给了你错觉,让你以为你这灵魂被冻死在山顶的空心人,也能和别人一样,拥有正常的生活和感情?
办公区的门被推开,郭静一见是谢锦年,赶紧从桌子上跳下来,“小谢,今儿怎么有空?来,吃樱桃,特甜。”
谢锦年垂着眼,轻声问:“听说,你是许战扬的初恋?是么?”
郭静一愣,随即大笑,“怎么可能,那小子从小到大正眼都没看过我一眼,我暗恋他还差不多。”
旁边的曲斌也笑,“是是是,小谢你别误会,这肯定是没有的事儿,要不也没我什么事儿了。”
谢锦年苍白着脸笑一笑,看来,所谓“哥们儿不放心”也是子虚乌有了。
门开了,曲斌招呼着,“战扬,快来,小谢对你和老郭有点误会,你快跟人解释解释。”
“锦年,你来了。”许战扬一身热气,声音里带着笑。
谢锦年转过身,许战扬看着她的眼睛,慢慢收了笑容,流连在她脸上的目光,有点无奈,却很坦然。
他轻叹一口气。
“你知道了。”
“卧槽,什么情况啊……”郭静感觉到气氛有异,要过来,被曲斌推着出去了。
谢锦年没抬头,目光盯着木质桌角的某一处,“许先生……对我们这种人很感兴趣么?对我们这种……‘事故幸存者’……”
她的目光没有焦距,声音又轻又远。
许战扬走上前,皱眉看着她,身侧的手抬起又放下,“锦年。”
“自卑,轻信,阴郁,孤僻,社交恐惧,酒精依赖,性冷淡……”谢锦年抬起头淡淡地笑了,“我这种人,和你平时接触的女孩子,很不同,很有趣吧?”
“锦年。”许战扬抓住她手臂,又迅速放开,胸口起伏,目光隐忍,放轻了声音恳求,“别这样说话,行么?”
谢锦年眼泪大颗大颗地滴落,却似毫无感觉,对许战扬的话充耳不闻,脸色苍白,径自微笑,“……对了,我还有创伤性应激障碍……许先生,你慕残吗?”
她笑得毫无温度,眼底一片晦暗,像有大片冰霜在眼里迅速凝结,弥漫。她抱住自己臂膀,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整个人不停地打战。
她正陷进一种极为痛苦的闪回里。
许战扬顾不得其他,将她一把拉进怀里,手掌不停快速摩擦她的肩背,“锦年,锦年!你不在那里,你不在山上!放松,慢慢呼气。”
“锦年你看着我,你听我说,我的确早就知道你,那天我也在四姑娘山,我在……我在攀岩大本营里看见你被抬回来,黑黑的头发,苍白的脸。你在山上困了那么久,醒来第一句话竟然就是问男朋友下山了没。我很惊讶,我从没见过这么坚强的女孩子……后来我一直忍不住关注你……”
在他有意尽力保持平稳和缓的声音里,谢锦年像一截木头一样僵硬的身体慢慢地软下来。她被动地被他拥抱着,毫无回应,表情木然地打断他:“许战扬,契约婚姻,结束吧。”
许战扬停下话音,依旧轻轻拥着她,许久后才回答:“……好。”
周一才能办手续,周日谢锦年找房子,收拾东西,发信息给许战扬:“我周一办手续后搬走,这两天请你先住外面。”
许久后他回,还是一个字,“好。”
谢锦年慢慢收东西,无力感渐渐侵袭全身。她觉得自己很累很厌倦,呼吸都失去动力。
手里这件薄薄的棉睡裙,因为太透明,曾经让她和许战扬在深夜的卫生间面红耳赤,尴尬又暧昧。
床上的暖宝,是倒春寒时许战扬买给她的,他说一起看电影时被她的脚碰到,冰得受不了。
冰箱里还有一只乌鸡,谢母教了许战扬一道枸杞红枣乌鸡汤,他跃跃欲试地要等下个星期亲戚来时做给她吃。
……
谢锦年坐在地板上,无声地流泪。
为什么他不藏好那个文件夹,又为什么他要骗她……幸福曾在指尖触手可及处,又一次瞬间变成虚无,留她一个人在困惑和不舍里自生自灭。
东西不多,谢锦年打包完毕搬到新住处,想了想还是决定把钥匙送还给许战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