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消失了
夜已经深了,“嗨er”一楼只剩几盏小灯。谢锦年走到二楼办公室,听见里面有人声。
是曲斌。
“……行了啊战扬,不喝了……哎,哎……”
酒罐被打开的声音。
“……行吧,这是最后一罐啊……”
谢锦年抬手要开门。
“……原来小谢就是当年那个姑娘啊……唉。战扬你说你这人,你说你别扭不别扭……你和她扯什么坚强不坚强,你直接说是你把她从崖下连背带抱,差点丢了命才弄上来的不就完了吗?”
谢锦年原本毫无神采的眼睛一闪,手停在门把上。
“……那可是大半夜呀,那块平台松动那么厉害,还有浮雪,后上来的专业救援队都放弃了。就你,疯了一样非要下去,关键那会儿你连底下的人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曲斌也喝高了,激动起来。
谢锦年捂住嘴,靠着门缓缓滑坐下去。
“你疯就疯吧,喜欢人家姑娘你就告诉人家呗,再冷的性子也不能不给救命恩人脸吧?你他妈又瞒着不说,暗戳戳像个变态一样暗地里关心人家,别说小谢了,要我我也跟你急……”
“你有完没完啊……”许战扬声音有些酒后的哑,无奈地打断他。
“没完。他妈的看不得你这死样子……好不容易这半年来有点人样了,一夜之间又回去了……”曲斌有些哽咽,窸窸窣窣掏东西的声音,“你不说我说,我这就给小谢打电话………”
啪嗒,手机被打掉的声音。
“别扯淡。”许战扬声音很平静。
“能说我五年前就说了……我怎么说?我说从他们上山我就担心,从下午两点盯着下山的人一个个找?我说太阳落山还没看到他们下山,我大半夜拉着你逆着下山路线找上去,半路遇到她男朋友被鬼追一样连滚带爬往山下奔?
“我说我拉住他问谢锦年在哪里,他慌慌张张嘟囔一句‘走散了不知道’,挣开我的手接着往山下跑?我说我明知道他当时的状态不适合下山,却因为盛怒之中没有提醒,后来他真的摔下山崖?”
许战扬苦笑一声:“只要提起五年前,这些事都绕不开。我不能说,我知道她对她男友感情多深,当时铺天盖地都在说她男友为救她而死……以她现在的状态,如果我告诉她这些,她就毁了。”
屋里有片刻的安静,门外谢锦年靠着门板,捂着嘴哭得脸通红。
“斌子你不知道,那天在桥头她突然和我说话,让我给她一罐酒,我手都在抖……还以为终于能和她有个以后……”许战扬笑了笑,“就这样吧,我没这个命。能和她朝夕相处一百多天,我知足了。”
曲斌彻底喝醉了,呜呜地哭起来,嘴里哇啦哇啦地嚷着什么。片刻后渐渐没了声音。
许战扬又开了两罐啤酒喝光,摇摇晃晃起身拍拍曲斌,“斌子?曲斌?”
回应他的是阵阵鼾声。
许战扬低低骂一句,将空易拉罐都收到袋子里,开窗开门通风。
一拉房门,有个纤瘦的身影猝不及防跌进来。许战扬赶忙拉住,定睛一看,酒醒了大半,“锦年?!”
谢锦年满脸眼泪,头发湿成一缕缕贴在脸上,脸色通红,目光迷乱,哭得不住地打嗝倒气。
许战扬脑袋嗡嗡响,汗瞬间就出来了。
“锦年你听到什么?”他揽住她,努力让她站稳,“锦年?锦年你听我说,刚刚我说的不是真的,我胡编的……”
许战扬语无伦次,他恨不能一巴掌抽死自己,喝酒误事,五年的隐忍一瞬间付诸东流。
谢锦年回过神,揪住他袖子,闭着眼摇头,“……那天在山上……是你……”她眼泪汩汩而下。
是的,她怎么忘了?那天在山崖上,她只问过一个人——“是我男朋友叫你来的吗?他下山了吗?”
那人第一个找到她,从崖上下到她身边,抱起她轻喊她的名字。
那人拂开她脸上的雪,用唇将清冽微甜的水缓缓哺到她干裂的嘴里。
那人小心翼翼把她绑在背上,踩着一步一晃的石块,艰难地缓慢地将她带上山崖,逃出生天。
那人有乌黑的发线,宽阔的背,冲锋衣上有股好闻的啤酒香。
那人在她从昏迷中醒来后就消失不见,让她以为那是自己濒死的幻觉,以为那是自己仍被人深爱的妄想。
谢锦年死死地抓着许战扬的衣襟,像溺水者抓着唯一的浮木,“你为什么消失了……你去哪儿了……”
许战扬抱着她,苦笑着说不出话。他去哪里了?从崖下刚一上来,他就被随即而至的救援队、媒体、家属、好奇的围观者推离了她身边,再也接近不得。后来他只能守在一个陌生人的位置,等她伤好,等她复学,等她心理干预疗程结束,等她开始正常生活工作,等到她开始相亲……
等的时间太久,原本能说的话,也失去了说的理由。
谢锦年渐渐平静下来,许战扬将她带到露台,坐在训练用的垫子上。
谢锦年仰起头望着他,“……我想喝酒。”
许战扬犹豫了一下,去拿了一罐啤酒过来,“只一罐。”
谢锦年双手捧着,低头小口啜饮。她虽沉默,眼里却有神采。
许战扬在她身边坐下来。他发现她似乎并没有因为得知彭诚的背叛而崩溃,心里一块大石缓缓地落到谷底去,有一股喜悦和希望悄悄地不可阻挡地渐渐冒出头来。
“……彭诚他……我其实知道,他下山不是为了救我。”谢锦年握着酒罐,看着远处流淌的车河,“他下山前抱了抱我,通红着眼对我说,对不起。”
许战扬握住她的手。
谢锦年任由他握着,“我也不怪他吧……那个时候,我们都以为困在那里必死无疑,即使他能顺利下山,找到救援,再上山找到我,也要很久,零下二十几度,我熬不过那么久的。”
“只是,我们在山顶时还在商量过年回家见家长的事……我不知道,我希望他当时想办法救我,至少试一试,算不算很过分……”谢锦年眼里一汪光亮,嘴角却微微翘了翘,“来爬四姑娘山是他的愿望,甚至……我是因为他喜欢,才开始攀岩的……”
“我知道,你是因为他学攀岩的。”
谢锦年疑惑地转头看着他,许战扬也看着她,“你大二时,我当过你们学校攀岩队一个月的客座教练。”
谢锦年更疑惑了,“大二我没被选进队。”
许战扬低头笑了,“是,就是因为集训我给你不合格,你才没被选中。”
谢锦年回想的眼神渐渐清晰起来,“你是那个……墨镜教练?”
许战扬摸摸鼻子,“对,那个夏天去西藏晒伤了脸,所以一直戴着墨镜来着。”
谢锦年望着他喃喃,“那会儿你特别不喜欢我,一会儿说我肌肉力量不够,一会儿说我动作不协调,最后还给我一个不合格……”
“我说的都是真的,你太瘦,四肢力量很差。不经过长时间训练,攀岩有风险。”许战扬望着远处黎明前青黑的夜色,眯起眼睛笑笑,“但是,我特别喜欢你,也是真的。”
“那会儿我特别不服气你的话,每天都加练……”
“嗯,那会儿我每天都很晚才走,眼睁睁看着你一次又一次摔到垫子上,再抹一把汗和眼泪接着往上爬。”
“我那会儿觉得你故意为难我,特别讨厌你,总是躲着你,你说的话我也不听……”
许战扬笑,“是,每天扬着小脸对我视而不见,偷偷拿白眼瞪我,我大课上百般强调的要领和禁忌,你练习时一遍又一遍地犯。”
“你走那天大家都去送你,我拿了不合格,特别难过,特别羞愧,躲在宿舍装病。”
许战扬望着她,目光温柔,“我借口说要和你道个别,去你宿舍,想着能不能解释一下我的用意,缓和和你的关系。结果……”
谢锦年一瞬不瞬地望着他,眼神专注清澈,让许战扬想起八年前那个充满活力和冲劲的女孩。
“结果看到你和你们那个攀岩队长,彭诚,他在给你揉小腿,你笑眯眯地吃冰淇淋,一看就很快乐。”
谢锦年还陷在错愕和回忆里,茫然地低喃:“你为什么……”
“为什么不说?”许战扬无奈地笑,“当时年轻,气盛得很,没觉得非谁不可。最开始那两年,我也的确和女孩子交往过,不咸不淡地开始又分手。直到五年前在四姑娘山下的客栈再见到你……那一瞬间我特别高兴,也特别绝望。高兴的是终于又见到那个让我心跳如鼓挪不开眼的姑娘,绝望的是,两年过去,她依然不可能是我的。”
这场漫长的暗恋终于脉络清晰,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
谢锦年不知什么时候放了啤酒,手肘支在膝盖上,托着腮,看着远处轮廓逐渐清晰的楼宇。
许战扬见她面色平静,眼波盈盈,便放下心,也转开目光看向天光隐现的远处。
他心里一片轻松坦然,终于能从五年前的救援者和五年后的契婚对象的重重身影中走出来,和谢锦年面对面地坦诚相对,等待她伸出手,或是转过身。
爱没有道理可讲,感激或怜悯也无法滥竽充数。无论是蜜糖还是砒霜,他都愿意接着。
天光渐亮,城市即将恢复嘈杂,从睡梦中醒来的人们,又要面对自己或顺利或艰辛的人生。
对于这残酷生活,哪个人不是幸存者。
谢锦年身体倾斜过来,脑袋轻轻靠在许战扬肩头。
许战扬半边身子瞬间酥麻,一动不敢动。
谢锦年闭上眼睛,“许战扬,带我下山。”
她声音轻软,带着不设防的慵懒疲惫。
“……好。”一股热气直冲眼底,许战扬情不自禁蹭了蹭她茸茸的发顶,一开口嗓子全哑掉。
“锦年,我们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