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轻尘承诺我阿父,会找个长辈做主,向我提亲。
只是,他哪来的长辈呢?
他并未告诉我,只是让我放心。
我便放心等着。
我对沈一顾虽已经没有情意,但若遇见,终究觉得恶心。
于是自回了家,便只专心写书,不曾出过门。
却没想到,还是在三日后,与他二人相遇了。
前几个月,城中因疫病,家家户户都减少出门,不敢宴客。
疫病一过,贤王便起头,在王府举办诗会。
原本像这样高规格的诗会,我这样的无名之辈,是不在邀请之列的。
但因为在城北封锁期间,我组织治理疫病,有了点声望,便也收到了王府的请柬。
霍轻尘没能与我同去,他要入宫述职,晚些时候才能来。
于是,我便只好自己先乘马车,前往王府。
临行前,我阿母说王府里都是些达官贵人,怕我被人瞧不起,还特意拿出了自己不舍得戴的一套金饰给我。
马车行至王府大门前,我一下去,便差点撞上沈一顾。
哦,对,他本就是闻名天下的才子,他自然也在邀请之列。
按理说他新婚燕尔,正该春风得意,只是如今他看起来,似乎过得不太好。
他一见是我,愣了愣,张嘴就要叫我的名字。
我只当看不见他,眼神凉凉地从他身上移开。
他一把扯住我的衣袖。
「阿弗,你我之间,当真要生分到如此地步吗?」
这可有意思了。
当初是他让我忘了他,如今我遂了他的愿,他却又嫌生分了?
「放开,别弄脏了我的衣裳。」
我一把将袖子扯了出来。
「阿弗……」
沈一顾还想说什么,却被身后传来的厉喝打断。
「沈一顾!」
陆惊月快步追上来,一把拉过沈一顾,像极了一条护食的野犬。
「你们在说什么呢?」
「能说什么?我与她都才到而已。」
沈一顾皱着眉头,眼中尽是不耐,哪里还有当初痴迷沉醉的样子。
他们之间,似乎发生过什么不好的事。
但是关我什么事呢?我抬脚就要走。
「慢着。」
陆惊月叫住我,眯着眼睛打量片刻,道:「你又不会作诗,怎么会在这里?今日打扮得这么花枝招展,是想勾引谁?」
我气笑了,问她:「我如何打扮,全凭自己高兴,陆姑娘,在你眼里,女子稍作打扮,就是要勾引男人吗?」
她冷笑,眼中甚至还有一点洋洋得意:「那谁知道?你们这种封建时代的女人,满脑子除了男人还有什么?我告诉你,我和沈一顾已经成婚了,你敢再惦记他,我就报官把你浸猪笼!」
我想了半天也想不明白,她究竟在说什么疯话,到底是谁,满脑子只有抢男人啊。
「你放心,别人嚼剩了的饭,我看不上。」
我再不想多看他们一眼,快步离开。
王府侍童接过请柬,领着我去了诗会。
好巧不巧,沈一顾和陆惊月,坐在了我前面。
席上我谁也不认识,贤王进来后,便随着众人行礼。
诗会的座次是按尊卑排序的,我的座位很靠后,几乎看不见贤王长什么样。
一坐下,四面八方便有打量的目光向我投来。
「她是谁?没见过呀。」
「那是霍史丞家的女儿,因治疫有功,王爷便也请了她来。」
「原来如此,那她可是交了好运了,往常这种小门小户出身的,可连王府的大门都进不了。」
「可不是么。」
……
怪不得阿母非要给我戴上金簪,原来达官贵人们,真的会瞧不起人。
我低头,默默摆弄桌上的书简。
旁边不远处的陆惊月忽然低低地冷笑了一声:「她不嫌丢人么?谁都瞧不起她,一会儿作不出诗,更要贻笑大方了。」
我没放在心上,作诗并非我擅长之事,我本来也不打算出风头。
意料之外地,却听见沈一顾低声道:「与其担心别人,不如自己好好准备一下。」
「切,我还用准备?我的脑子比他们先进多了,完全可以把所有人按在地上摩擦好吧。」
沈一顾隐忍着,轻轻叹了一口气。
陆惊月字字句句,轻狂至极。
不过,谁让她天纵诗才,有骄傲的本钱呢。
闲话间,贤王说了些场面话,便以「隐」为题眼,请大家作诗。
毫不意外,陆惊月惊艳全场。
短短一盏茶的时间里,她已经作出了三首精妙绝伦的诗来。
全场无不惊叹,就连贤王,也啧啧称奇。
直到,她念出了一句,让我十分耳熟的诗。
我对她的敬佩,在那一刻戛然而止。
她所念的,是我收录在《九州乡野集》第二卷末的,一个陶姓隐士所作的诗的一部分。
因为那首诗作只在当地小范围流传,我也是随阿父拜见友人时,偶然听见,才抄录下来的。
没想到陆惊月会知道这首诗,更没想到,她会据为己用。
难怪她作诗那么快。
「陆娘子,你这诗似乎有问题啊。」
我在一片赞叹声中,发出了不合时宜的声音。
所有人都向我看来,目光如炬,似乎在质问我,为何要不合时宜地,破坏氛围。
陆惊月轻蔑地看向我,问道:「霍思弗,你想说什么?你比在座诸位公卿大夫,比王爷还要懂诗?」
「不,我没有诗才,不会作诗,也不懂诗。」
此言一出,众人都哄笑起来。
我顶着那些不怀好意的讥笑,声声掷地,字字清朗说道:「但我读过很多诗,比如陆姑娘刚才所念的诗,我就曾在别处听过。」
全场哗然。
陆惊月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很快恢复镇静,道:「霍思弗,说话要讲证据,你仅凭一张嘴,就来污蔑我?你分明就是嫉妒我!」
她说完,一旁也有其他人窃窃私语起来。
「是啊,陆娘子的诗,我是从未听过,你也没有吧?」
「我听说,霍娘子和陆娘子之间还有些感情纠葛,依我看,就是霍娘子嫉妒别人有才情,毁人清白呢。」
我深吸一口气,假装听不见,高声道:「诸位可有人读过《九州乡野集》?证据,就在这书的第二部,第十卷末。」
又是一片哗然,陆惊月明显有些慌了。
然而旁边,却有人讥笑道:「《九州乡野集》?那种下三流的书,我等可不曾看过。」
「就是,那种书,呵呵。」
「诸君,可有谁知道这书啊?」
问话的人,满眼嘲讽,仿佛谁看过这书,便是不入流,下三滥之辈。
我一时窘迫不已。
这时候,高座之上,却有一道威严从容的声音传来。
「本王看过。」
四下突然安静,不敢置信地望向贤王。
他换了个姿势坐舒服,悠悠道:「那书,用词简练,所记载的故事趣味横生,是用来解乏的好书,本王才看了第一部,那第二部,昨日正好买到了,还没来得及看。」
方才说这书下三滥的人,一时都不敢看他了。
我松了口气,不知怎的,鼻子忽然有点酸涩,看贤王顺眼了许多。
「来人,去把书搬来。」
一声令下,侍童急忙奔向书屋。
陆惊月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一下白了。
贤王饶有兴致地看着她,道:「陆娘子紧张什么,书来了,不是正好还你清白?」
「我……」
陆惊月咬咬唇,说不出话。
一箱竹简被搬过来,贤王取出一卷,在众人的注视下翻看。
不一会儿,抬眸,似笑非笑地看向陆惊月:「陆娘子,这诗,果真有记录呢。」
好似一道惊雷砸下,满堂皆惊。
所有人都看向陆惊月。
「怎会如此?」
「陆娘子,你的诗当真是抄来的?」
陆惊月脸色煞白,退了几步,惊慌解释道:「不是的!我没抄,你们,你们怎知,不是那人抄我呢!」
「有道理。」贤王点点头,又道,「这书上的诗,有十四句,你念的只有四句,陆娘子,既然是别人抄你的,那你且说说,那另外的十句,是什么?」
「是……我忘了……」
陆惊月几乎站不稳。
她的神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果然是抄来的,难怪作诗那么快!」
「依我看,她以前的诗,恐怕也都是抄的!」
「怪不得,我总觉得她有些诗没头没尾的,原来都是偷来的!」
陆惊月红了眼,咬牙道:「不是的!我没抄,何况,就算这首诗不是我的,你们又凭什么说我别的诗都是抄的?你们有证据吗?」
是的,没有。
大家又安静了下来。
陆惊月正要笑。
这时候,门口却传来清朗,却不容置疑的声音:「我有证据。」
霍轻尘!
我急忙回头看,却见他一身戎装,手中拿着一卷竹简,满面肃杀之气。
看样子,刚从宫里出来,来不及更衣,就过来了。
贤王瞧见霍轻尘,竟难得地站了起来:「霍卿,你终于来了。」
霍轻尘拱手一拜,握着竹简,道:「臣一出宫,便直奔王府而来,在门口就听人说,王府今日宴请了一位天纵诗才的女郎,作出了好几首绝妙的诗,臣一时好奇便听了两句,发现这些诗,臣都曾听过,便又请书童取了她以前作的诗来看,竟发现,这些诗,没有一首是她所作。」
陆惊月呆呆地看着霍轻尘,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道:「你胡说什么?这些诗,都是我作的……」
「好啊,那不如,就请陆娘子再作几首来看看?我保证,你说上句,我便能说出下句,而且比你快十倍。」
「你?」陆惊月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眼中浮现出一些惊恐。
霍轻尘将竹简扔在地上,冷冷地看着陆惊月:「陆惊月,李白、杜甫的诗,叫你抄了个遍,今日,竟抄到陶翁头上了,你是不是太过得意忘形,忘了这是什么地方?」
这一句,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陆惊月轰然坐在地上,眼泪簌簌地往下滚:「你也是穿越者?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霍轻尘挑挑眉,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只知道,盗用别人的成果,来沽名钓誉,实在是小人行径。」
陆惊月究竟有没有抄袭,一目了然。
众卿纷纷气得站起来破口大骂。
贤王看了一会儿戏,挥挥手,道:「这女子盗用他人诗作,为己谋利,欺骗本王,实在是罪不可恕,来人,拖下去,重打,游街。」
听见这话,陆惊月惊恐地往后爬了几步,而后怨毒地看向霍轻尘。
「你为什么要这样?我们都是穿越来的,互惠互利抱团取暖不好吗?」
霍轻尘嫌恶地皱了皱眉。
「无论在哪里,都该靠自己的本事立足,而你所作所为,与盗贼无异,令人不齿,陆惊月,这是你该有的下场。」
「你!」
陆惊月目眦欲裂,在士兵抓她时,疯狂挣扎,尖叫喊道:「慢着!我承认,我的诗的确都是抄的,你们没有听过那些诗,那是因为,我是从几千年后穿越时空来的!我是妖女!」
她指向霍轻尘:「这人和我一样,都是从几千年后来的,他也是妖人,你们,你们也把他抓起来啊!」
众人看向陆惊月,向看着一条疯狗。
我替霍轻尘捏了一把汗,他自己,却淡定得很。
「寰宇之大,又岂止我朝人会作诗,陆惊月,我知道你恨我揭穿你,但你也不必编这样离谱的故事,非要与我同归于尽不可吧?」
「我没编故事……」
「够了!」
贤王揉了揉眉心,道:「一个招摇撞骗之人的疯话,岂能当真?霍卿保家卫国,功勋卓著,岂容人污蔑?赶紧拖下去,打到她不再信口雌黄为止。」
士兵得令,当即就将陆惊月堵了嘴,拖了下去。
陆惊月再没有别的办法,绝望地望向沈一顾。
「沈一顾,救我,你救救我啊!」
沈一顾冷冷看着她,直到她被拖出去,都没有说过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