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门关以西,春风不度。
五月份遥目可见被层层叠起的沙浪风蚀光滑的山湾,细碎的石硝重新漫入满地萧索的黄沙中。直到中午,荒原上叫嚣的狂风才停歇。
陆宜宁裹着纱巾从遮蓬车跳下来,边走边摆弄手里的摄像机。
今早去山涧石壁拍摄传闻中“一线窥天”的奇景,但她起晚赖床导致到那时游览的人过多,成片效果不如人意。
助理林晋安拎着大包小包追上来,“姐,你走慢点。”
陆宜宁心思飘忽,总觉得这次甘肃之行会打水漂,强忍住水土不服的恶心感,拉起纱巾裹住泛红的脸。
林晋安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无奈看着身边的女人,“明明有一屋子的帅哥美女等着宠幸,非得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拍什么自然景观。”
陆宜宁停住脚步,不急不缓转过身,用非常温柔的力道捏住他的耳垂,下一秒陡然变了脸色,“林晋安你好好做个人行吗,我爸让你来给我当助理,不是给我添堵的。”
林晋安疼得嘶口气,求饶道:“姐,我错了!耳朵要被拧下来了。”
听到求饶,她才松手继续往前走,仔细想想,他说的也没错。
西北地形众多环境恶劣,唯独这片区域位于河谷之上,常年对外招揽游客,西进的老板和老板娘便想着从当地开设客栈,一面是想给经过此处的游客提供方便,一面以求安稳度日。
云山客栈多是游客或考察团选择中转暂宿的地方,像陆宜宁这种摄像师,特别是个女孩,很少会把这作为首选住宿地点。
但她向往野性不拘的生活方式,比如夜晚在窗边,清晰地听到风沙卷过稀疏植物带起的响动,是一种享受。
林晋安把这种喜好归结为艺术家的怪癖。
陆宜宁手底下的西索(Siso)工作室,对外接纳演员艺人的商片,只要价格够高,来者不拒。对内又设立各种摄影艺术教导的课程,将工作室中的人培养成各个能独当一面的人才,不少猎头公司出高价试图挖墙脚。
艺术家,一旦不为金钱所累,就开始寻找超脱之法。
因此,陆宜宁的老父亲很怕自己的女儿年纪轻轻寻短见,特地派了林晋安来当助理——一个丝毫不懂摄影知识的死宅。
纯属来给人捣乱添堵的。
客栈门前,停靠着当地救援队的车辆。
烈日从云层中钻出来,炙热的光线烘烤着大地。
黄沙烫脚,热度透过鞋底,林晋安穿一双人字拖不停蹦跶,检查完怀里的器械包,一拍脑门想起来,“姐,我忘了个东西在车里,你先回去吧。”
陆宜宁点点头,踏上客栈搭起的木制台阶,随着脚步轻响,掩在台阶表面的一层沙土被抖落,露出深浅不一的纹路。
她停住步子,侧头问经过的人,“请问这是出什么事了?”
操着当地人口音的妇女叹口气,“一个学校考察队的车被早上的风掀翻了车,有个小姑娘找不到了。”
陆宜宁拿手扇风,这事儿倒是稀奇,“我记得前面那段路是荒漠,小姑娘丢了可是要抓紧找,要是被当地的野人抓住,就遭殃了。”
野人是称呼那些在漠上流窜不服管制的流浪汉,老板娘说笑时提起的,不知道是真是假。
话语刚落,侧门走出一个人。
他经过女人身旁时脚步略顿,微微偏头,“这句话可有依据?”
陆宜宁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猛地抬起头看向声源处,视线落到男人脸上,目光稍愣。
一张让人过目不忘的脸,黑眼清亮深邃,眼尾稍稍下垂,勾出一道无辜又多情的弧度。
她抿住唇,正要开口,救援队的工作人员走过来,“周老师,我们派出两队人出去找了,也通知到警察,学生肯定找得到。”
男人点头,声音清朗温润,“麻烦了。”
原来是考察团的带队老师。
陆宜宁扬眉望向已经抬步离开的人,比起他令人叹为观止的脸,更吸引她的,是宽背窄腰的身材,白衬衫包裹住上身,一举一动都能看得出其下的肌肉线条。
作为一个为寻找美的事物而工作的摄像师来说,这个男人简直充满极大的诱惑力。
不过,她无意给正火烧眉头的人添堵,快走几步,见追不上他的步伐,出声叫住人,“周先生。”
男人迟疑几秒,转过身,“有事吗?”
“刚才那句话,没有依据。”陆宜宁微微笑了下,“应该是假的。”
对面的人神情寡淡,审视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我知道了,谢谢。”
他道谢,轻敛起眉目,微微上扬的眼尾一耷,浑身那股子勾人的劲儿更浓了。
男人转身离开。
陆宜宁停在原地几秒,终于压制不住内心的原始冲动,对着远处的背影,吹了计响亮的口哨。
***
一向空荡的客栈住进学校考察团,陆宜宁走下楼梯看见满堂吃饭的年轻学生,有些不适应。
林晋安被她派去打听消息,现在正和一帮文学院的学生谈论诗词歌赋,满脸生无可恋几乎想就地解脱。
陆宜宁停在他们桌旁,屈指敲了下桌面,“陪我去吃饭。”
同座的男学生看见眼前的姑娘,又低头看了眼身形微胖长相普通的男人,不由自主感叹:“世间当真有绝美的爱情啊。”
陆宜宁笑眯眯回应:“不用酸,你也会有的。”
林晋安被连拖带拽到窗户前的空桌,“姐,你对我温柔一点点,好吗?”
陆宜宁拖住下颌,抽出一根筷子挑起几根阳春面,“说说吧,聊了一个小时都知道了什么?”
林晋安沉思几秒斟酌措辞,“他们是S大古汉语研究所的修学考察团,带队的老师叫周徐礼,文学院副教授,听说长了张人神共愤的脸,让校长的女儿不顾环境艰险硬是追着他来了这穷山僻壤。”
陆宜宁换视四周,满堂都是男人,“哪有姑娘了?”
林晋安一拍桌子,不自觉拔高音量,“被周老师给弄丢了呗,当地的救援队现在正找着呢。”
陆宜宁低头专心吃面,心里却不自觉替只有一面之缘的男人盘算后果,丢了校长的女儿不是小事,说重点就是断送了未来的职称评选,再不济,可能连工作都会搞丢。
招惹谁不好,偏偏是惹不起的姑娘。
林晋安百无聊赖支着下巴打量她吃饭,“姐,你说在荒漠里丢了人,还能找到吗?”
陆宜宁抬起头,余光瞥见相隔一条走廊处的空桌坐下个人,淡薄的光线打在他脸上,高挺的鼻梁骨染上高光,衬得五官愈发深刻立体。
她盯着人家的侧脸瞧了许久,眼睛太自私,忍不住眯起眼想把他藏起来。
过了一会儿。
林晋安贼兮兮笑道:“我倒想去见识见识那位周老师有多好看,能把小姑娘勾的魂牵梦绕。有这本事当什么老师啊,干脆出道算了。”
“啪嗒”一声。
隔壁座上的那位将筷子放到木桌上,慢条斯理叠起衣袖,冷白色的腕子上松松垮垮缠着一串三匝紫檀木珠,面前是和她同款阳春面,正袅袅升腾着热气。
陆宜宁不知道周徐礼有没有听见林晋安的话。
如果他的听力是正常水准的话,应该是能听得清的。
但如果听见了,脸上那副云淡风轻不理俗事的表情,简直装的太像,也太合她的胃口。
陆宜宁微扬起眉,顺着林晋安的话往下说,“要是他肯转行,我不介意给他拍出道照片。”
男人听到这句话手中的动作顿住,微微侧头,漆黑的眼望向走廊对面的那桌,表情沉静安然。
半晌,他收回视线,拿出张纸巾叠成四方块擦了擦唇角,要起身时,却被身边的人叫住。
林晋安打谱要去见见那位周老师,“哎,同学——”
陆宜宁睁大眼,反应过来时已经拦截不住。
男人脚步顿住,意识到是叫的自己,转身正面朝向他们,“有事吗?”
林晋安压低音量,声音有些小心翼翼,“你们的周老师,是哪个?”
“……”
陆宜宁心虚到不敢抬头,她甚至能清楚地感知到对面有道轻淡的目光掠过头顶又轻飘飘的收回去。他肯定想起几个小时前,她追上去叫住他时那句脱口而出的“周老师”。
怪尴尬的。
陆宜宁抬了下眼皮,从她这个角度能看见男人被西装裤包裹住引人遐想的两条长腿,视野的截至点是白衬衫下面的一截皮带,金属扣散发着冷淡的光泽。
气氛僵持几秒钟。
周徐礼微眯起黑眸,声音中听不出情绪,“我就是。”
林晋安愣住,一道惊雷青天白日劈了下来。
????!
缓过神后,他干巴巴笑几声,“您,您真年轻。”
陆宜宁:“……”
***
入夜,城镇安静地早,若放到S市,十点钟夜生活才初初开始。夜晚又起风,木制架构的三层小楼被吹得吱吱作响。
“——你说他在旁边听了那么久,但凡表现出不高兴,我也不会叫住他表演由内而外的尴尬。”林晋安悔得肠子泛青,“他怎么能那么无所谓呢,显得我像是喜欢背后嚼舌根的小人。”
陆宜宁坐在电脑前修片,懒得抬头回应,耷拉着眼皮忍住倦意,“又不是周老师的错,本来就是你好奇心太强。”
林晋安:“你难道不好奇吗?”
陆宜宁瞥他一眼,“我那时候知道他是周徐礼。”
林晋安翻个白眼,一百八十斤重的人猛地坐上竹制的床板,“不是,你知道是他,还顺着我的话说劝人家转行?陆大小姐,您的心思我是真的猜不透。”
陆宜宁脑海中浮现出周徐礼那双漆黑的眼,像是被勾了魂似的,“谁让他长得好看呢。”
林晋安以为自己幻听了,眼中闪过愕然,“姐,我从没觉得你肤浅,今天是第一次。”
诚然,工作室每天拍摄的模特各色各样都有,唯独缺少周徐礼这种斯文气质挂的型号。
不是说穿上西装眼神再装冷酷点就是矜贵清冷了,他身上那股掩不住的温和又疏离的气质肯定是打小从书卷堆里泡出来的。
陆宜宁看了眼时间,打发他回去,“我该睡美容觉了。”
“这脸都被烈日摧残成猴屁股了,睡再多也补不回来。”
她怒骂伸腿踢他,“快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