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如清有长期的入睡困难症,这一晚却一夜无梦的睡到了大天亮。
早上六点,她被窗户外说话的声音吵醒了。昨晚睡觉没关窗的后果是,她能清楚听到楼下院子里的声音。
她爬起来,顶着一头睡炸毛的长发伸手关窗,然而她的脑袋却在探出去以后愣住了,招待所靠着消防支队的活动区域,这会儿正是他们的晨练时间段。
穿着蓝色短袖衫的消防士兵们正在操场做俯卧撑,领头的正是昨晚给她找了个便宜住处的贺队长。明明他和大家一样穿着蓝色的短袖衫,第一眼瞧过去,她还是第一个注意到他:
“你小子,这才五十个,喘什么气!”
队伍里,一位年轻的消防员正蹲在地上喘气,唉声叹气的求饶:“贺队,我就休息一会儿,哎哟,我真的不行了,我昨晚可是刚出过火警的,你这要求太严苛了。”
“谁让你那么弱!”他说话的语调总是带着一种不容反抗的压迫感,有前辈做派的架子在里面。
几句话之间,他已经走到那少年身边,抱着双手坐在他背上:“继续!”
周时熠怎么敢反抗贺队长呢,他只好一边做,一边皱着眉数数:“五十一,五十二……”
他心里想的全是自己天天被贺队长欺负的命,目光游离间,忽然瞧见隔壁招待所一楼的窗户口有个黑色的炸毛东西,他吓得腿一软,整个人都趴在了地上。
怎么会有女生的头发能炸毛成那样,那个女生把头从窗户口伸出来,头发耷拉在脸上的模样和恐怖片里的贞子有什么区别。
他的异样让那个女人抬起了头,周时熠这才看清楚,这不是昨晚被贺队长救到天台上的那个女生吗?
昨晚,周时熠刚刚把一批居民送上云梯,贺池就领着她走到他面前,刻意叮嘱:“你陪她一起坐云梯下去。”
那会儿火都扑灭了,楼道里的战友们还在进行隐患排查,天台上只剩下几个年轻居民,按理说这姑娘可以和他们一起坐云梯,但贺池的话,让周时熠注意到了她。
那姑娘长得又瘦又小,尤其是那条大一号的白裙子穿在她身上,显得像个纸片似的,大概是被火灾吓到了,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上挂满了泪痕,但是当他把目光落到女生的眼睛里时,周时熠愣住了。
女生目光涣散,嘴角耷拉着,脸上是长期抑郁的人才有的苍白和病倦。
在调来这里之前,周时熠跟着前辈执行过一次楼顶救援,那个跳楼自杀的女人和她的目光一样,没有神采,涣散且呆滞。
他的队友告诉他,在所有的自杀救援任务里,那些大喊大叫诉说自己命运艰苦的,大概率能被救下来,但如果是这种目光涣散一句话都不说的,百分之九十八拉不回来。
所以那次救援任务失败了,自杀的女人故意避开充气垫的位置,不发一言的和这个世界作了告别。
他们这一类人,拒绝和世界沟通。
这件事情给周时熠造成不小阴影,尤其是那种和平常人不一样的目光,看起来也就更渗。
他都不知道贺队长是什么时候把这个女生从职工区带来他家招待所落脚的。
“就这点体力。以后进火场要怎么救人!”
走神的周时熠被贺队长一句话骂醒,他立刻把目光收回来,见到贺队没注意那个诡异的女人,他也就当自己没看到她,接着做俯卧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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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时间,因为没出警,周时熠时不时晃到训练场往那个窗口方向看,那个女生竟然就这样保持着那个动作,盯着他们训练的操场看了整整一天。
要不是因为他知道她会呼吸,他真的要被“玻璃窗上长出来的脑袋”吓到窒息。
两天后,周时熠在午饭时段抱着自己的饭盆坐到了可怕的贺池对面。
他一点都不想和一脸严肃又总是惩罚他这个新人的贺队长打好关系,但他真的觉得那个女生有点可怕。
他把碗里的卤蛋夹给贺池,看到对方投过来的目光后,一笑就露出八颗大白牙:“贺队长……”
“改口,叫池哥!”贺池不喜欢大家在支队里叫他这个称呼,说了七八次,小新人周时熠怎么都改不过来。
“池……’周时熠实在不敢以下犯上,索性称呼也不叫了:“就,你安置在阿姨招待所里的那个女生……”
周时熠不好意思说她歪着头,披散着头发一动不动看人的样子像贞子:“你有没有注意到,咱们操场那个玻璃窗上,长了个女人的脑袋。”
大白天说灵异故事?
眼看贺池皱着眉,周时熠立刻举着手:“不是,我的意思是,那个有点阴气的小妹妹,她一直坐在窗口,看了我们训练场三天了。”
贺池知道她口中的英气小妹妹是指宋如清,在脑子里回忆了一下她的面孔,他首先否定了周时熠说她英气的形容词:“那孩子好像有点心理问题,正好我妈退休没事做,住那里方便让我妈盯一下。”
那晚贺池特意把她的房间安置在一般不给客人居住的一楼,临着她母亲的卧房,临走时,他把自己在火场里见到她上吊的事情提了提,希望她帮忙看一下。
这些天晚上休息时,他都能收到母亲的短信,她饿了会吃饭,也换过衣服,从旧居搬过行李,做的都是正常人做的事情。
至于她盯着窗户看了三天这件事情,贺池还真没有注意到。
连着忙了两个星期,贺池没周时熠那种闲心,也就早上晨练的时候看到她会出现在窗户口。
不过有钢铁直男称号的贺池倒是注意到了一个细节,他勾起一边唇角笑了笑:“你想让我帮你牵线?行,明天休息我给指导员递你申请,带你去我妈招待所玩。”
他的意思在贺队长的脑子里拐了十八弯,吓得周时熠直摇头。
“不是我看上她,是她看上我了,贺队你帮个忙,你就让她不要盯着我看。”周时熠急的家乡话都出来了,“每次我看她,发现她也在看我。”
周时熠蹭的一下站起来:“贺队长,我处什么也不能处对象!”
话音刚落,食堂里齐刷刷投来数十双战友的目光。
周时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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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如清以自我封闭式独居模式呆了两年多,如今虽然已经毕业,但因为工作性质,生活模式从没有变过。
第一次搬来如此嘈杂的环境里,她以为自己不会习惯,但事实时,当这屋子里的门窗一关,她的世界就能立刻安静下来。
这些和招待所设计的隔音玻璃没有关系。
是多年来独居生活养成的自我欺骗。
以前,她的医生和她说,一个人和世界沟通的方式有很多种,你可以尝试着开窗,或者开门,并不是一定要走到群众面前,直视着他们的目光。
那天是她第一次直视着一个人,粗壮英气的剑眉,墨如夜色的眼眸,以及带着汗珠的高挺鼻梁,这些五官组合起来,就成了她绘本上那张素描画。
他叫贺池,是消防八支队大队长。
此外,一无所知。
她想在素描本右下角写下字号,可不等笔落下,她的手开始抖起来,她紧了又紧发抖的手,然后蹭的一下站起来,将那副素描画撕的粉碎,后来,当她的目光扫到桌面上的漫画分镜上时,立刻也拿起来撕的粉碎。
这样一通没有目的,没有预兆的发泄完,她终于喘了口气,一边敲着自己控制不住的脑子,一边急急燥燥的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这样晃荡了十几分钟,她才觉得心里那股没来由的窒息感逐渐平息,她终于又恢复一脸平静,了无生趣的坐在椅子上,将视线落到了那扇窗户上。
她观察过他们的作息时间,每晚八点到十一点半是他们的自由活动时间,除非警报响起,不然这种安静的状态会一直持续到明天早上六点晨练。
咚——
一个细碎的声响从她的玻璃窗上传进来,她以为自己产生了幻听,直到第二颗石子精准投落,又是一个细微的声响。
她站起来开窗,脑袋一探出去就看到贺池站在墙角下,他穿着一件洗到褪色的短袖衫,头发也像是刚刚洗过的样子,挂满了水滴子,看到她伸出头去,他用手蹭了一下寸头上的水滴子,朝她抬了抬下巴:“聊聊?”
聊什么?怎么聊?为什么要聊?
听到这句话,宋如清的内心变得惊恐起来,她的脑袋往后缩了一下,用手去关玻璃窗,但因为怎么都关不上,她伸出另一只手才发现一双粗糙的大手趴在她的玻璃窗上,看到她鼓足了力气却拉不动窗子的模样,那人挑了挑眉峰,松开手。
他搞那么一出,她倒是不恐惧和他聊聊了。
见她不关窗,他也就倚在墙角下,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支烟点燃,不疾不徐的说了句:“周时熠同志拜托我给你传句话。”
看到她脸上有了疑惑的动作,他解释:“就你看了三天那位。”
周时熠这人有毛病,正常人被小姑娘盯着,巴不得赶紧开始和人处对象,他不一样,在食堂社死以后,这小子鞠躬哈腰的拜托他帮忙和这个姑娘说以后不要盯着他看。
不过这种话对女孩子说会伤自尊,她又是个有点心理问题的人。
想到这些,他习惯性的搓起了自己的食指和拇指,还在考虑怎么和她委婉的转达那小子的意思,直到察觉到额头上滴了颗雨星子,一抬头,他被趴在窗沿边哭着道歉的女孩子吓了一跳:
“对不起,对不起。”
她的嗓音十分纤细,哭着说话的时候有些瓮声瓮气的,贺池也没想到她神经那么敏感。
他都没开口说传什么话,她已经把一切都想到了最糟糕最失败的那一个层面上。
——贺队长来找她是因为她打扰了他带的队友,他接下来要说她,说她这样的女孩子并不会被这个世界接纳,并且他会勒令她明天早上滚出他家的招待所。她得马上搬家,搬去下一个无论是开窗还是关窗都很安静的地方。
她想解释是因为察觉到周时熠在看她,所以她礼貌的看过去而已。
因为这扇窗开向他的世界。
宋如清哭着关上窗子,开始收拾自己的绘本,准备明天一早就离开这个招待所。她身后的窗户上不时传来小石子砸窗的声音,她却因为这些急躁的“催促”焦虑起来,抖着手一遍一遍的擦眼泪。
“我说啊,我有暗示你这情况很糟糕吗!”
随着窗子被推开的声音,低着头收拾书桌的宋如清被一双手抓住了衣领子,那双手的主人轻轻一拉,直接把她拽回窗口。
一双放大到无数倍的脸出现在她的视线里。
他大概是垫在什么石头上,所以伸手进来才能抓住她的衣领把她“拖”过去。
这简单粗暴的挽留方式,让宋如清吓得都不知道怎么哭了。
大概是终于意识到自己拽衣领子的行为很暴力,他松开手,转而揪住她睡裙上的那颗毛线球,像是顺猫一样的抚摸了一下那颗毛球。
就当是在执行自杀救援任务,他必须要想办法把这个人的情绪稳定下来。
他索性把整个上半身都探进去,靠近了她一些,先安抚她的情绪:“不是传达糟糕话。”
宋如清的脑子里嗡嗡的,她的视线里只有那个差一点就要爬进她家的男人,那双黑色的眼眸像是月色下的粼粼湖面,有一种让人温驯下来的暗示。
淡烟草的味道扑进鼻腔,裹着夏夜里的躁动不安,她听到他说:“周同志说,你趴在窗口的模样,很像长发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