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五,正午,京兆府。
陆宴正伏案写着呈文,就听外头传来阵阵击打声。
一位名为杨宗的侍卫,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主子,外头有人求见。”
陆宴头也没抬,继续下笔,“什么人问清楚了吗?”
杨宗低声回道:“击鼓的是沈家的一位侍女,据她说,沈家三姑娘在西市的铺子,被人给砸了。”
闻言,陆宴目光一沉,嘴角微抿,撂下了笔,向后靠了靠。
沈家人。
这不等同于来了麻烦吗?
杨宗看着自家世子爷紧皱的眉心,不由低声道:“那......让她进来吗?”
“不然呢?”这是京兆府,又不是镇国公府。难道他说不见人,就能不见人吗?
杨宗应是,不再废话,忙跑了出去。
陆宴用食指敲了敲桌案,略作思索。
今日郑京兆不在,皂隶们排衙后,便该由他升座,此等麻烦,大抵是躲不掉了......他将狼毫放回砚台,拿起桌上的乌纱帽,面无表情地向前厅走去。
赫赫的堂威声从两侧传来。
清溪行至公堂中央,双膝一弯,直接跪在了地上,“请大人救救我家姑娘,那金氏钱引铺的掌柜欺人太甚,一个月的时间,竟要收六成的利息。”清溪红着眼眶道。
陆宴不喜人哭闹,更不喜有人在公堂之上哭闹。
说起来,他调任到京兆府已是一年有余,这一年来,隔三差五就有人因借贷纠纷来喊救命。
可他这是京兆府,不是观音寺。
京兆府只讲律法,并救不了谁的命。
清溪看着公堂之上那人严厉的目色,心里不禁有些打怵,忙把金氏钱引铺的恶行从头到尾交代了一通。
恐吓、威胁、逼她家姑娘卖身。
任谁听了此等说辞,想必都会露出同情的目光。
唯独陆宴不会。
这人清隽的皮囊下,总是裹挟着一层喜怒难辨的情绪,就像是戴了一层面具。
面具之上,英俊肃雅,矜贵自持,满京皆以为这位镇国公世子是位翩翩君子,闺中待嫁的贵女听到他的名字无一不面红耳赤。只有极少数人知道,这面具之下,他是何等的桀骜不恭。
他好似对这世上大多事,都能做到冷眼旁观,漠然置之。
陆宴睥睨着下方,逐字逐句道:“本官问你,借贷之初,可立了字据?”
见她点了头,陆宴又道:“按我朝律法,在处理借贷纠纷时,首先看的,便是字据,一旦字据印了章,只要他们没杀人放火,衙门是无权干涉的。”
听到这,清溪忽然记起她家姑娘的嘱咐,忙道:“那若是他们没到期限就砸了店呢?奴见过那张字据,字据上分明写着初十还债,可今日才不过初五。”
三姑娘说过,只要咬住日期不放,揪住对方的错处,这件事,官府总是要管。
果不其然,听完这话,陆宴的表情微动,不禁沉声道:“知道诓骗朝廷命官,是什么下场吗?”
奴婢不敢。清溪道。
他三思片刻后,起身了几个侍卫,径直出了衙门。
***
陆宴赶到西市时,街上的一处已是被围的水泄不通,他不紧不慢地抬高缰绳,翻身下马。
他头戴官饰,身着暗紫色的朝服,腰封上坠着的那块上好的玉佩,轻轻摇摆,周身的气势,与这市井格格不入。
杨宗连忙替他开出了一条道来。
陆宴径直上前,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摇摇欲坠的匾额,上面清晰的写着三个大字——百香阁。
他瞟了一眼,并未见到女子身影。
只见金氏钱引铺的掌柜,堵在店铺门口,厉着嗓子道:“三姑娘识相,还不如把这卖身契签了,您拖得过初一,也拖不过十五,今儿人多,闹大了,到头来难堪的还是三姑娘您。”
屋内的人久久没有动静,金掌柜又拿腔拿调继续道:“您不签,也成,鄙人听闻沈家还有一子,名叫沈泓是吧,年纪是小了点,但小有小的用途,如今长安城中的戏班子不少,就属缺胳膊少腿的小娃娃赚钱,三姑娘以为呢?”
杨宗听了这话,忍不住低声道:“主子,咱救人吗?”
陆宴勾了勾唇,低声道:“再等等。”他只是好奇,坊间人人称赞的长安第一美人,受了这样的威胁,会是怎么个反应。
少顷,里边传出了一道颤颤的女声,“简直是无赖......我不知你们从何处拿到了我沈家的印章,可我父亲,根本不曾借过这笔钱。”听得出来,她在极力掩饰自己的颤抖。
听了这话,陆宴眉头轻挑。
瞧瞧,这便是高门大户里娇生惯养的贵女。
骂起人来,无赖二字,已是极限了。
不知道是不是他在京兆府久了,蛮横耍泼婆娘见的多了,冷不丁听到这样文明的字眼儿,竟是听出了一股新鲜劲儿。
与陆宴不同,沈甄那软糯怜人的娇声,惹得周围不少男人都生出了恻隐之心。最左边,还有个穿着素衣的穷书生在一旁握拳跺脚,几次想开口,终究还是红着眼眶离开了。
英雄救美谁都想做,但却不是谁都有能做。
毕竟沈甄身上背的债,有些人倾家荡产都还不起。
这边,金掌柜冷冷一笑,又扯嗓子道:“我们金氏钱引铺,向来只冲白纸黑字说话。三姑娘不服气,可以报官呐。”说完,他便抬手举了一个手势。
见了手势,他身后的几位壮汉面面相窥,旋即,便一人拎起一个棍子,进了大门,对着那些装满香粉瓷瓶,就是一顿挥手。
瓷瓶坠地而碎,香粉撒了一地。
闹出这么大的动静,陆宴在一旁不禁嗤笑出声,几个男人威胁一个十几岁的姑娘,也是无所不用其极了。
他的眼神一动,杨宗立即懂了主子的意思,上前一步道:“金掌柜,我们大人有话要问你。”
这声音不低,众人纷纷朝这边看来。
金掌柜正腹诽是哪个不长眼的小官敢误了他的事,没想一回头,直接愣在当场。
这、镇国公府的世子爷,怎么来了?
金掌柜那贼溜溜的眼睛先是一眯,随后仿若醒酒了一般,立马换了脸色,“敢问陆大人要问小的什么话?”
陆宴目光晦暗不明,抬眼示意了一下他身后,沉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金掌柜连忙上前一步,将手上持着的借款单子一抖,交到了陆宴手上,“陆大人别误会了,咱都是照规矩办事,这是字据。”
陆宴颔首扫了一眼落款处的日期,冷嗤一声道:“这期限,不是五日后吗?”
被这么一问,金掌柜不由神色一顿,但仍是老油条地嘻嘻笑道:“这......这数十万贯钱,便是等到下个月,他们沈家也凑不出呀,是债早晚都要还,结果都是一样的。”
陆宴把单子放回到他手上,丝毫不给情面,“既是照规矩办事,那你便等五日后再来吧。”
听了这话,金掌柜如噎在喉,他实在摸不准这位矜贵的世子爷是几个意思——是要护着这三姑娘,还是例行公事?
可他能问吗?
诚然不是金掌柜没见过贵人,怂了胆,而是面前的这位,他实在是开罪不起。
若他只是从四品大员京兆府少尹,那尚且还可周旋一番。
可他不仅是少尹,他还是镇国公府的世子爷,还是靖安长公主的独子,这几个身份加在一起,便是左相在这,想必也得客客气气。
再三犹豫后,金掌柜把那几个随从叫到了跟前,悻悻道:“撤吧。”
谁料这几个人刚抬脚,杨宗突然拦住了他们的步伐,“掌柜的,无故砸了人家的铺子,就这么走了,不大好吧。”
金掌柜回头看着陆宴,抿唇不语。
金氏钱引铺的消息向来准确,据他所知,镇国公府与云阳侯府之间,不沾亲也不带故,真可谓是一点往来都没有,他怎么着,也不至于故意和自己过不去才是啊。
陆宴看出了他心中所想,便直接道:“物归原位即刻,五日之后,本官不会再干涉。”
金掌柜斜眼瞥了一下四周,默默攥紧了手上的扳指。
倘若方才他还拿不准这位世子爷是几个意思,此刻见着了陆宴身侧死死瞪着他的侍女,倒是明白过来了。
原来是屋里的姑娘不安分,派人报官了。
知道了缘由,金掌柜也不再斡旋,转身亲自善了后,该赔的赔,该修的修,左右他的主子留了话,重要的不是钱,而是里面的人。
既如此,那五日后再来便是。
听到了金掌柜的恨骂声,沈甄便知道自己的拖延之策起了作用,她低头擦了擦手背上被瓷瓶划破的血迹,缓缓起了身子。
外面的闲言碎语正说着,只见眼前出现了一个曼妙的美人。
她的长发垂于身后,身姿翩若惊鸿,款款朝陆宴走去,一双含着水雾的双眸暗藏风光,好似这份落魄,恰好为她添了一分清绝脱俗的美感。
人群中不由发出了几声低低的赞叹声,“便是洛神在世,大抵也就是这般样子吧。”
听到这夸张的赞美,陆宴略有不屑地提提嘴角,漫不经心抬了眼皮。
四目交汇之时,他的心脏不由一沉。
紧接着,他便感觉胸口仿佛被利剑直接穿过,钻心的疼痛,如潮涌一般向他袭来......
眼前一片漆黑,仿佛坠入到无边无际的深海之中,待黑色褪去,他看到了活色生香的一幕。
一名女子,赤着身,躺在他的怀里。
她的眉眼即是千娇百媚,又是澄澈透亮,头痛欲裂之际,只听她朱唇轻启,一张一合地唤着他的小字——时砚,陆时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