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到渭水一带都是顾家的天下了,为了不暴露身份,我一路装扮躲藏,半月才到渭水之北。
两军已经交战了数次,大周一次都没赢过,死伤无数,士气低迷;而叛军却载歌载舞,上下欢腾。
一边篝火照亮黑夜,一边迷雾笼罩绝望。
我站在草丛边,回身再看了一眼身后的欢腾,正准备潜入水中游过渭水,身后就响起一阵脚步声,火把将我面前寂静的水都照得鲜活起来。
「公主,水边冷,过来。」顾行止站在举着火把的士兵之间,头戴束发银冠,身着银白铠甲,脚踩云纹银靴,眉眼深远,玉面清冷,似九天战神,天命必然会垂怜他的胜利。
手忍不住握紧,指甲修剪得很平整,却还是掐得手心生疼,我几乎快要维持不住此刻的冷静,我的家国,我的子民,我的将士就隔着这汤汤渭水等着我,偏偏顾行止来了。
他好像很清楚怎么样将我击垮。
从漠北到渭水,这一路,只选在此刻来到我面前,非要看我功败垂成。
我甚至怀疑,他恨我。
「你是不是恨我啊,顾行止。」我低下了头,忍住眼泪,可视线还是模糊一片,声音也带着颤抖。
风吹了很久,枯草沙沙作响,却不闻人声。
顾行止走了过来,牵起我的手往军帐走:「将士们都回去喝点酒吧,天色也晚了,好入睡。」
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当作没发生似的打哈哈,人散了,顾行止还牵着我直到军帐中。
他把我轻轻推在榻上,弯腰擦去了我眼角还没干的泪:「还是第一次见公主哭,叫人垂怜。」
语调莫名带着轻慢和风流。
烛火摇荡,月夜温柔。
意识到可能会发生什么,我猛地抬头看向他。
他终于笑了起来,是从不曾见过的放肆,要把人的魂魄都给勾走。
「我放公主过渭水,军中将士要枉死不知几何,这样的人情,公主拿什么偿?」顾行止微微歪着头,冰凉的指尖放在我的唇边。
我侧头避开:「我没要你放。」
顾行止长眸眯起,似乎更惬意:「既如此,公主便一直待在臣身边可好?」
「本宫已有未婚夫婿,非他不嫁。」
「他算什么东西?」顾行止不太在意,解了铠甲,露出里头银白的长袍,倒了一杯酒,懒洋洋抿了一口。
「可本宫心悦……」
顾行止手上的玉杯发出了咔嚓的碎裂声,酒水混着血水沾湿他的衣袖:「够了。」
他甩掉碎玉,走到我面前,那双清冷又漂亮的眼睛已经通红一片:「周洛,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恨你,你还敢说这样的话?」
「我喜欢了你七年,你却变心喜欢上别人,你怎么配说这样的话?」
「别人?呵。」顾行止突然俯身掐住我的后脖颈,不顾我的挣扎,就吻了过来,腥甜之间,他哑着声音质问我:「到底谁有别人,你说。」
也不知道是谁的眼泪,这样咸涩,让这个吻绝望无比,苦涩无尽。
五年前漠北一战,顾行止便发现了自己父亲的筹谋,他没想到自己忠心爱国的父亲居然要谋反。
他在父亲的书房前跪了三天三夜,棍棒都不曾将他打走。
门也终于打开。
「做臣子的,岂可愚忠?大周皇室昏庸无能,连守成之君都快做不下去了。」
「父亲何必将自己的狼子野心说得这样冠冕堂皇。」顾行止跪在下面,冷声回应,话落便被狠狠扇了一个巴掌。
「我看你是被公主迷昏了头!」
「公主很好。」顾行止正过脸来,抬头看着他,「大周皇室不是还剩一个公主吗,拥她称帝又如何。」
镇国公闻言冷笑起来:「呵,若她为女帝,三宫六院,你又甘心了?」
「她不会。」
「你这样的性子,能留住九五之尊?」镇国公上下扫了顾行止一眼,言语间颇带嫌弃,似乎他自己的儿子在他眼里狗屁不是,「你既然跪了三日恨不得弑父,也别说为父不给你机会。
「离开漠北以后,你就疏远公主,亲近他人,若你的公主能对你不离不弃五年,漠北之事便只有你我父子知道,为父便扶你那公主上位,让你这个没用的东西给她做皇夫如何?」
「五年太久。」
「五年不久,为父正好要筹谋五年,怎么你对你的公主这点信心没有?你要是现在跪在皇帝面前揭发为父,难道你以为你就能继续娶她不成?除了答应我,你还有别的路选?」
顾行止沉默了许久,以至于声音都沙哑了:「父亲可会践诺?」
话落,镇国公就一脚踹到了他的胸口:「你老子什么时候不守信过!给老子滚,吃里扒外的东西!」
说完那段故事,顾行止的眼泪再也没止住,他抵着我的额头问我:「五年,五年都过来了,只差最后十一天,周洛,只差十一天,你要同我退婚的时候,我比你站在渭水前还要难过数百倍你信不信?」
我的心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空。
「我让你过渭水,这一战,你输了就归我,大周皇室,我一个不杀,你可同意?」顾行止撑手在我耳侧,沉着眸子盯着我。
我静默了很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好。」
顾行止打了一盆水来,耐心地给我净了脸,梳了头,绾了发:「周洛,你不准死,死了你的九族都是要与你陪葬的,你可明白?」
「不会。」我扶了扶银冠,耐心又郑重地承诺了。
他牵着我的手腕,一路到渭水的天堑桥头,酝酿了很久,却没敢看我,而是看着水面:「你恨我吗?」
「不恨,天下若姓顾,百姓会活得更好,倘若我不姓周,我也希望你赢。」我勾了勾唇角,说了句实话。
可这天下,到底是周天下。
他听了却并不高兴,自嘲地勾了勾唇,握紧身侧的诛宿沉默片刻递给了我。
我没推辞,伸手接过。
伐钺换诛宿,也许是我和他最后能安然相对的时候。
过了渭水,进了渭水边城——迅阳,到军中,带着圣旨虎符临危受命,沙场点兵。
顾行止很了解我,他知道以我的性格一定会以最快的速度出兵,毕竟兵贵神速。
所有今晚我让三军将士除守夜之外尽数休整,明日卯时便乘雾气偷袭。
果然,第一场仗取得了不小的胜利。
据密探来报,说顾行止被罚了三十军棍。
我听了点点头,翻军情的手顿了顿,又继续投身进去。
此后半月,共交手了三十余场,输多赢少,死伤惨重,士气也愈发低迷,我的心也越来越沉。
披着铠甲上战场的时候,士气的确高昂起来,可我没想到自己会身中三箭,倒地昏迷的时候,只有一个信念,便是活下去。
就算不为了渭水一战,也为了我的九族啊。
我上战场那一仗的确赢得漂亮,可惜我又昏迷了八天,这八天里顾行止似乎带着滔天怒火,攻城的态势极为猛烈,这八天我军死伤就高达十一万。
等我醒来听到这一消息的时候,差点又昏过去。
大周,真的要亡了。
被人扶起,勉励走到军中排兵布阵,制定计划,死战一日大周便多一日,我当时只有这个想法了。
可谁知道漠北边境被袭,顾行止的父亲领十五万兵力回防去了。
得到喘息的机会,我自然一面发动反攻,一面调查情况。
魏淮昀回到大魏之后,被魏帝关了半个月禁闭,又不知道被毒打了多少次,终于被封王封地。
封地不在富庶的江南、幽州一带,反而在大魏与大周接壤的边境陈关一带,又穷又冷的破地,唯一的好处就是有十万边防兵。
所以,我的殿下来了。
看到密信的时候我的眼泪莫名就来了,啪嗒啪嗒滴落在信纸上,沾湿了他的称号「洛王」。
叛军分打两头,虽有百万大军,进程却也拖累下来,战况一下子就焦灼起来,死伤一日日增多,三方却都无进展。
最终我还是决定和顾行止谈判。
为了表示诚意,我独自一人过了天堑桥,来到他的营帐。
他一人坐在上面,单手支着额侧,瞧着有些懒散,但无论是脸色或是眸色都一片清寒,心情显然极差。
「周洛,他救你,我杀你,和他比起来,我是不是很差劲?」顾行止垂眸看向坐在下首的我,虽是问句,却没有询问的意思,好像他自己已经有了认定的答案。
我便缄默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