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红漆殿门在晨晖中缓缓打开,自天边而来的金光争先恐后地涌进去。
“陛下!”高声而沉重的呼唤打破了殿中静谧。
听到这一声,龙椅上年轻的孝仁帝不由眉心一跳。
又来了。
“……经国之道,正家为本。现陛下中宫犹虚,乾坤未定,太后宜为陛下迎立中宫,开枝散叶,告慰祖宗。”殿下的御史李彰显弯腰执笏道。
果然。
孝仁帝的双眸里几不可查地闪过一丝厌烦。
百官对这老生常谈的话题也兴致缺缺,谁不知道中书令李固盛的嫡孙女一直盯着这后位,可镇国公赵旭及赵太后一直不松口。
可众人仍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了龙椅后的珠帘。
殿外的晨光打在琉璃珠上折射出晶莹而刺目的光,让人不由得眯起眼打量珠帘后端坐着的袅娜身影,却又如蒙了层淡淡的雾一般怎么看也看不清。
不过花信之年的太后赵嫤俯首看着武臣首列的镇国公,想起不久前他曾敲打自己的话:“……若是李女入宫,便要与你分庭抗礼了,娘娘!”
呵,父亲是把她当做吕雉,把孝仁帝当做刘盈么?还是意图效仿伊霍?烈火烹油,盛极必衰,他难道就不知道么?
赵嫤看着前面少年天子端坐的背影,只觉如夹在两墙之间倍感煎熬,却又挣脱不出,只剩喉中无法发出的哽咽。
在一片死寂中,赵嫤俯首看向李彰显,胭脂红唇缓缓张起:“李卿所言甚是,陛下即位以来刻苦勤勉,读书理政,不敢忘祖宗之志,幸有诸卿辅佐,未有大错,现陛下业已长成,当立中宫,开枝散叶,哀家才不负先皇遗志。”
说着看向文官前列的礼部堂官道:“中宫当有贞静之德,才可称母仪之选,宜选世家淑女,三品官家以上为佳”顿了顿又道:“陛下以为如何?”
百官又惊又喜,没想到赵太后居然松口了!文官们眼含期待地看向孝仁帝。
孝仁帝眼前的五色十二旒微微晃动,眸如冷星,薄唇紧抿,一把润玉似的好嗓子足以掩盖话中的情绪,只听他不紧不慢道:“娘娘所言甚是,着礼部拿定章程,听凭懿旨。”
散朝后,出了乾元殿赵嫤便见萧琮的仪仗早已走远,之前二人仪仗常并驾,此次还是他第一次先行。
他怕是生气了。
“娘娘。”身边的余姚轻声唤她。
赵嫤回了神,扶着宫女的手慢慢坐在肩舆上,仪仗升起,红墙碧瓦,四方宫城,是她挣不脱的华丽牢笼,而待她死后将冠以先皇的名义葬入皇陵。
不消几日,礼部很快递上名单册子,中书令李固盛嫡孙女的名字赫然在头一列,赵氏女并未在册。
实是在意料之中,如今的礼部侍郎卢中生乃是李固盛的门生,自然是向着李党行事,况且她可不是吕雉,孝仁帝也不是她的亲儿,能让她一手遮天。
可一想到当年乱军逼宫,那个用单薄的脊背为她挡在前面的少年,赵嫤心头一片酸涩。
也好,他总归会有佳丽三千、如花美眷,早一点立后也早一点让自己死心。
她眨了眨眼,眸子里的泪花慢慢消散,芊芊玉手微微轻颤,终是执起笔。
纯毫饱蘸朱墨,她手上一顿,提笔圈名。
“将这册子送去福宁殿。”赵嫤敛下所有情绪淡淡道。底下的小太监机灵地上前恭敬接过,顶着大太阳疾步前往福宁殿。
福宁殿纵深长,殿梁高,有传先皇自幼畏热,遂在福宁殿后修建莲池,清风徐来,清凉无比。
萧琮坐在案前,身着黄色缂丝盘领窄袖袍,头戴乌纱璞头,一双黑眸如天上寒星又如古潭深水,幽深中浸着寒意,可当他唇角微扬时,便有了几分先皇宣和帝宽和仁慈的气韵。
他之前推过好几次立后的折子,这次已是无法再拖。再拖下去他们要指责便是珠帘的那个女子,他只能妥协。
当他看到册子上被朱笔圈下的头一个名字时,蓦地心头一窒。
他清楚的知道让李女入宫,放任赵李两家鹬蚌相争,他坐收渔翁之利,是最好不过了。可当赵嫤就这样看透了他的心思,还将点燃党争的火把递给他时,他的心不免五味杂陈。
她亲自为他选皇后,竟然可做得如此利落干脆。难道提起朱笔时没有一丝犹豫么?
可随后他看到大理寺卿石可晖之女,思绪突然一顿。
石可晖是朝中少数的清流中立之人。他曾是国朝大儒许昌平的入门弟子,清正廉洁,政绩斐然。李固盛那种一朝得权便翘狐狸尾巴、排除异己的人也不得不赞一声:“石公当垂青史矣。”
萧琮忽然间就想起了在离宫时某个风和日丽的午后,赵嫤在梨花树跟他讲书。
“三郎以为前朝为何兵败如山倒?”
“上昏聩懦弱,臣贪利狭隘,兵庸而散漫。”萧琮略略思索便答道。
赵嫤专心地听着,待他说完才道:“臣贪利狭隘,究其根源,是朋党之争,乱了风气。只看眼前三分利,将同僚当做对手,哪来的上下一气,不过散沙而已。”
见萧琮在思索,缓了缓,她才慢慢道:“帝王之术,平衡之道。可莫要坐看两党勾结党羽,你咬我吠,若时日已久,中央到地方,皆是你争我夺,弹冠相庆,谁还有心思放在为百姓的实事上。”
她总是这般聪慧豁达、心如明镜,不屑于阴谋手段,让他忍不住陷进去,就算镇国公专权跋扈,他对她也恨不起来。
萧琮眉头紧凝,思虑良久,蘸满墨汁的玉管中毫照着上一笔朱墨痕迹欲再次着墨,却只有浓艳的朱墨滴在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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