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痛得像是要裂开。
方唐感觉自己像是沉在浑浊的水底,四肢百骸灌满了铅,耳边嗡嗡作响,各种嘈杂的声音忽远忽近,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他努力想睁开眼,眼皮却沉得抬不起来,只有模糊的光斑在黑暗中晃动。
“……唐唐?唐唐!你醒醒,别吓妈妈啊!”
声音终于穿透了那层阻碍,沙哑,尖利,带着浓重的、无法掩饰的惊惶和哭腔,直直刺进他混沌的意识里。这声音……

一股大力将他从冰冷粘稠的黑暗中猛地拽了出来。他艰难地掀开眼皮,视线起初是模糊的重影,摇晃晃的,渐渐才聚拢。
一张放大的、年轻的脸庞近在咫尺。皮肤是常年操劳留下的粗糙暗黄,嘴唇干裂,此刻正被牙齿紧紧咬着,渗出血丝。眼角堆满了细纹——不是因为笑,而是因为愁苦和疲惫。但那双眼睛,此刻蓄满了泪水,正一眨不眨地、死死地盯着他,里面翻涌着他几乎要忘却的、纯粹的恐惧和爱怜。
是妈妈。林桂兰。二十多年前,记忆里早已模糊了具体样貌,只剩下一个温暖而辛劳背影的妈妈。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火烧火燎,只发出嗬嗬的、漏气般的声音。他想抬手,手臂却酸软得不听使唤。
“醒了!建国,孩子醒了!”林桂兰猛地扭头朝旁边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泪决堤般涌出,大颗大颗砸在方唐的脸上,温热,微咸。
另一张脸凑了过来。更瘦削,胡子拉碴,眼窝深陷,里面布满红血丝,是同样年轻却写满疲惫和紧张的爸爸,方建国。他身上的蓝色工装沾着洗不掉的油渍,袖口磨得发白。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方建国声音干涩,像是许久没喝水,他伸出手,似乎想碰碰儿子的额头,却在半空中停住,最后只是笨拙地、极其轻柔地摸了摸方唐汗湿的头发,“有没有哪里疼?头晕不晕?”
方唐怔怔地看着他们。太年轻了。年轻得让他心头发酸,发紧,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这不是他记忆中父母最后的样子——父亲鬓角早早斑白,腰背因常年劳作而微驼;母亲脸上皱纹深刻,眼神里总带着抹不去的忧色。
这是……什么时候?
他转动眼珠,视线艰难地扫过四周。低矮的屋顶,糊着发黄的旧报纸,边缘有些卷翘。墙壁刷着半截绿漆,下半截是粗糙的水泥墙围。窗户是老式的木框,玻璃不算干净,能看到外面灰扑扑的筒子楼墙面。身下是硬板床,铺着洗得发白、印着褪色牡丹花的床单。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霉味、煤球炉子的烟火气,还有劣质红花油的味道。
一切都陈旧,拥挤,甚至有些寒酸。却又无比熟悉,熟悉到每一个细节都能瞬间唤醒深埋心底的记忆。
纺织厂的职工宿舍。五岁那年夏天。
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厂里效益不好,父母愁眉不展。妈妈为了多挣点钱,下班后在街口支了个小摊卖茶叶蛋和煮玉米。那天,他跟几个孩子在堆满废弃零件的厂区边缘疯跑,脚下被生锈的铁架子绊倒,额头结结实实地磕了上去,流了好多血,昏了过去。
不是什么致命伤,却把本就因生计而焦虑的父母吓得魂飞魄散。后来伤口好了,留下一道浅浅的疤,再后来,连疤也淡得几乎看不见了。
可现在,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额角传来的、一跳一跳的钝痛,还有纱布粗糙的触感。
他……回来了。真的回来了。不是做梦,不是临死前的走马灯。是切切实实地,回到了这个对他而言既遥远又仿佛就在昨日的童年。
巨大的眩晕感袭来,混杂着重生的狂喜、难以置信的恍惚,还有一丝面对未知的茫然。他喉咙发紧,鼻尖酸涩,眼眶瞬间就湿了。
“妈……”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又细又弱,带着孩童特有的软糯和沙哑。
“哎!妈在!妈在这儿!”林桂兰连声应着,胡乱用袖子擦了把脸,又赶紧俯下身,仔细端详他的脸色,手轻轻覆上他裹着纱布的额头,“疼得厉害不?想不想喝水?饿不饿?”
方唐眨了眨眼,把涌上来的泪意逼回去,轻轻点了点头。
林桂兰立刻转身,动作有些慌乱地从靠墙的五斗柜上拿起一个掉了不少瓷、印着红双喜字的旧搪瓷缸,又从竹壳暖水瓶里倒出半缸水,小心地吹了吹,才递到他嘴边。
方建国扶着他,让他慢慢靠坐在床头。温热的水流滋润了干得发痛的喉咙,也让他混乱的思绪稍稍清晰了一些。他小口小口地啜饮着,目光贪恋地流连在父母年轻却憔悴的脸上,流连在这间狭小却承载了他最初所有温暖记忆的屋子里。
墙上贴着去年的明星挂历,女明星烫着时髦的卷发,笑容标准。窗台上摆着两盆半死不活的月季,叶子蔫蔫地耷拉着。门后挂着爸爸的工装和妈妈的碎花围裙,旁边还有一个自己用旧铁丝弯成的简易衣架,上面挂着他的小汗衫。五斗柜上摆着一个铁皮饼干盒,一个印着“先进生产者”字样的搪瓷茶缸,还有几瓶常见的药。
一切都真实得让他想哭。
“以后可不敢再这么疯了,听见没?”方建国声音低沉,带着后怕,“你妈吓得腿都软了,背着你一路跑到厂医务室,鞋都跑掉了一只。”
林桂兰红着眼眶瞪了丈夫一眼:“说这些干啥!”又转头柔声对方唐说:“唐唐不怕,以后就在家门口玩,别跑远了。妈给你煮鸡蛋吃,好不好?”
方唐用力点了点头,哑着嗓子说:“好。”
养伤的日子,时间仿佛被拉长,又黏稠得化不开。额角的伤口很快结了深褐色的硬痂,痒酥酥的。妈妈严禁他出门,怕吹了风伤口不好,更怕他再磕着碰着。爸爸每天下班回来,都会变魔术似的从口袋里摸出点小东西——有时是两颗包着简陋糖纸的水果硬糖,有时是一小包印着动物图案的饼干,有时是几颗光滑圆润的玻璃弹珠。
大部分时间,方唐只能趴在窗台上,下巴垫着手臂,看着外面的世界。灰扑扑的筒子楼,晾晒在铁丝上的万国旗般的衣物,巨大的、沉默的厂房和高耸的烟囱。午后,光着膀子的男人们聚在楼下阴凉处下棋、打牌,女人们则端着木盆或搪瓷盆,聚在公共水池边洗洗涮涮,高声谈论着家长里短、厂里最新流传的关于“下岗”的小道消息。孩子们在尘土飞扬的空地上追逐打闹,尖叫笑闹声能传出老远。
他像一个过于安静的、缩在壳里的观察者,用五岁孩童的身体,包裹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疲惫又贪婪的灵魂。他近乎饥渴地观察、感受着这一切平凡琐碎、充满烟火气的细节。父母的每一句唠叨,邻居的每一次大声说笑,窗外飘进来的每一缕饭菜香气,甚至空气里浮动的灰尘,都让他觉得无比珍贵。
爸妈似乎觉得他这次被吓得不轻,性格都变得沉静了许多,不再像以前那样活泼好动,心里更是愧疚心疼。家里的饭桌上,偶尔会出现一小碟炒鸡蛋,或者几片薄薄的腊肉,总是最先被夹到他的碗里。妈妈熬粥时,会特意多放一把米,让粥更稠些。晚上睡觉,爸爸会笨拙地给他掖好被角,尽管天气闷热。
这种被珍视、被小心翼翼呵护的感觉,像温热的糖水,一点点浸润着他那颗在成年世界里变得冷硬麻木的心。弥补遗憾?不,不仅仅是弥补。这是失而复得,是命运额外馈赠的、可以重新描摹的画卷。
然而,平静的湖面下,总有暗流。重生的狂喜和对亲情的贪婪享受之余,一种更深的不安和隐约的焦躁,开始在方唐心底滋生。他清晰地知道这个家庭的未来走向,知道父母即将面临的困境,知道生活的重担如何一点点压弯他们的脊梁,磨去他们眼中的光。他不再是那个懵懂无知、只知嬉戏的五岁孩童。他拥有超前的记忆和成人的心智,却困在这具幼小的躯壳里,无能为力。
这种无力感,在听到父母压低声音的交谈时,尤为尖锐。
“……听说三车间又要裁一批,老王昨天被叫去谈话了。”是方建国疲惫的声音,伴随着火柴划燃的轻微“嗤”声,然后是长长吐气的声音——他在抽烟,只有在特别烦闷的时候才会这样。
“……咱们家……你技术好,应该不会吧?”林桂兰的声音透着不确定和忧虑,“就是这日子……唐唐眼看要上学了……”
“学肯定要上。”方建国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却又带着挥之不去的沉重,“我再想想办法。实在不行……我跟刘师傅说说,看他那个建筑队还缺不缺人……”
“那怎么行!建筑队多累多危险!再说,厂里要是知道了……”
后面的话压得更低,听不清了。
方唐躺在里屋的小床上,睁大眼睛望着黑暗中的天花板,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被单。他知道,父亲最终还是会离开那个半死不活的纺织厂,去建筑队扛水泥、搬砖头,落下腰肌劳损的毛病。母亲会摆更长时间的摊,冬天手冻得满是裂口,夏天被炉火烤得汗流浃背。
他得做点什么。必须做点什么。
可是,一个五岁的孩子,能做什么?跑去告诉父母未来会发生什么?谁会信?除了被当成惊吓过度胡言乱语,没有任何用处。他空有三十多年的记忆,知道未来的大势,知道一些机遇的窗口,但所有这些,都需要启动资金,需要人脉,需要时间,需要一具成年人的身体去执行。
而他,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具脆弱、矮小、连走远些都要被担心的孩童躯体。
这种焦灼像小火苗,舔舐着他的内心。他变得比刚醒来时更加沉默,常常看着某个地方出神。父母只当他伤后体弱,加上受了惊吓,更加小心翼翼地呵护,这反而让方唐心里更不是滋味。
这天下午,天气异常闷热。低垂的云层沉甸甸地压在天际,一丝风也没有。筒子楼像个巨大的蒸笼,屋里更是闷得喘不过气。林桂兰在门外走廊的炉子上熬绿豆粥,锅盖被蒸汽顶得噗噗作响。方建国上中班,还没回来。
方唐坐在门槛里边的小板凳上,看着妈妈忙碌的背影,汗水浸湿了她后背的碎花衬衫。窗外的世界,灰蒙蒙的,连知了的叫声都有气无力。那种被狭小空间禁锢的感觉,以及心底日益滋长的、想做点什么却无处着力的烦躁,再次涌了上来。
记忆的某个角落,忽然被触动。那个让他头破血流的地方……那个堆满废弃零件的角落……
一个念头,毫无征兆地跳了出来,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牵引。像是冥冥之中,有什么在呼唤。
他看了看妈妈。林桂兰正背对着他,用抹布垫着手,掀开锅盖查看粥的成色,热气蒸腾而上,模糊了她的身影。
方唐轻轻吸了口气,心脏没来由地跳快了几拍。他慢慢地、尽量不发出声音地站起身,像只偷溜的小猫,踮着脚,悄无声息地跨出门槛,下了楼梯。
午后的厂区空旷而寂静。大人们要么在车间里忙碌,要么躲在家里避开暑热。只有不知疲倦的知了在树叶间嘶鸣。阳光白晃晃的,晒得水泥地面发烫,空气中浮动着机油、铁锈和尘土混合的干燥气味。
方唐凭着模糊的记忆,在厂区边缘的废弃区域小心穿行。这里比记忆中更荒凉破败。倒塌的砖墙半掩在杂草中,大大小小、奇形怪状的金属零件散落得到处都是,大多锈蚀严重,覆着厚厚的红褐色铁锈和尘土。野草长得很高,几乎到他腰际,有些地方还堆积着建筑垃圾,碎砖头、破水泥块、断裂的木料。
是这里吗?好像有点印象,又好像不太一样。五岁孩子的记忆本就不可靠,加上受伤时的混乱,方位早已模糊。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废墟和杂草间走着,额头上很快渗出细密的汗珠,后背也湿了一片。脚下的碎石硌得脚底生疼,带刺的草叶划过小腿,留下几道浅浅的红痕。他开始怀疑自己这个冲动的决定是否明智,或许那点模糊的记忆根本就是错的,或许这里什么也没有,只有烈日和荒草。
就在他准备放弃,掉头回去的时候,目光扫过一堆特别杂乱的、像是小型建筑坍塌形成的瓦砾堆。那里碎砖和水泥块交错堆积,缝隙里长满了顽强的杂草。
一点极其微弱的、不同于周围锈铁和灰土的色泽,吸引了他的注意。
那颜色非常暗沉,几乎与泥土融为一体,但在午后斜射的阳光下,边缘处似乎反射出一丝极其隐晦的、属于金属的、幽暗的光泽。不是铁锈的暗红,也不是黄铜的亮黄,而是一种更沉郁、更古老的青黑。
方唐的心跳,毫无缘由地漏了一拍。一种奇异的感觉顺着脊椎爬升上来,说不清是紧张、期待,还是莫名的悸动。他咽了口唾沫,手心有些汗湿,慢慢走了过去。
他蹲下身,顾不得碎石硌膝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拨开覆盖在那东西表面的浮土和几块松动的碎砖。
一块巴掌大小、形状不规则的片状物显露出来。
入手冰凉,沉甸甸的。表面覆盖着厚厚的、干涸板结的泥垢,几乎看不出原本的材质和颜色。边缘是断裂的痕迹,参差不齐,没有任何加工的规整感。它静静地躺在瓦砾和泥土之间,毫不起眼,像一块被随意丢弃、历经风雨侵蚀的普通金属废料。在到处都是废旧金属的厂区边缘,这样的东西太多了。
然而,就在方唐的指尖触碰到那冰冷表面的刹那——
“轰!”
并非真实的声音,而是一种直接在灵魂层面炸开的、无声的巨响!
眼前的一切——荒草、废墟、刺目的阳光、远处的厂房——瞬间褪色、扭曲、消散!他被猛地拖入一个绝对黑暗、绝对寂静的深渊!没有上下左右,没有时间空间,只有纯粹的、令人窒息的“无”。
在这无边黑暗的中央,一点难以名状的“存在”亮了起来。
起初只是混沌朦胧的一团,无形无质,却蕴含着方唐无法理解、仅仅感知到一丝便灵魂颤栗的古老与苍茫。紧接着,那团混沌开始缓慢地旋转,一种沛然莫御、仿佛宇宙开辟之初便已存在的“规律”推动着它。清者上升,化为一片浩瀚无垠、难以形容其高远辽阔的“天”;浊者下沉,铺展成一片厚重博大、难以衡量其深厚广博的“地”!
天地初分!
在这刚刚诞生的、空寂的天地之间,一道磅礴到无法想象的气流轰然涌现!它无形无相,却仿佛蕴含着宇宙间最本源的“动”与“力”,所过之处,虚空震颤,发出亿万道细微却又宏大无比的轰鸣!那不是声音,那是“道”的显现,是规则的交响,是最初的“音”!
仅仅是一个瞬间的“目睹”,方唐的意识就像狂风中的烛火,几乎要彻底熄灭、湮灭。三十多岁灵魂积累的所有认知、理智,在这开天辟地般的景象面前,渺小得连尘埃都不如。五岁孩童的身躯没有当场崩解,已然是奇迹。
这恐怖而壮丽的异象一闪即逝,快得如同幻觉。那混沌、天地、气流骤然向内收缩、坍塌,最终凝聚成一个极其复杂、繁奥到无以复加、仿佛由无数大道纹路交织而成的虚幻符号!
符号成型刹那,一种难以言喻的“联系”建立了。方唐感觉自己的灵魂深处,有什么东西被轻轻触动、链接。
那枚虚幻的符号,如同归巢的倦鸟,又似坠落的星辰,朝着他——或者说,朝着他手中之物——径直“落”了下来!
“嗡——!”
握在手中的那块冰冷残片,骤然变得滚烫!并非灼伤皮肉的物理高温,而是一种源自其存在本质的、概念上的“热”!那枚虚幻的符号,仿佛拥有实体般,径直“印”入了残片之中!
黑暗如潮水般退去。
阳光重新变得刺眼,荒草在热风中摇曳,远处的广播喇叭传来滋滋啦啦的电流声和模糊的歌声。
方唐一屁股跌坐在滚烫的地面上,手里死死攥着那块青铜残片,浑身上下被冷汗浸透,单薄的小背心紧贴在皮肤上。小脸煞白,没有一丝血色,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如同离水的鱼。心脏在瘦小的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得他耳膜嗡嗡作响,眼前阵阵发黑。
刚才……那是什么?幻觉?撞伤的后遗症?还是……真的?
他颤抖着,极其缓慢地抬起手,摊开掌心。
依旧是那块沾满泥垢的、不起眼的残片。形状、大小,都没有变化。
但是,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残片那暗沉的表面,原本被泥垢覆盖,毫不起眼。此刻,在阳光下,方唐却隐约看到,泥垢之下,似乎有极其微弱的、水波般的光晕在缓缓流转,时隐时现,不仔细看根本无法察觉。指尖传来的触感,也不再是单纯的冰凉死物,而是多了一种温润的、仿佛带有某种极其微弱生命律动的质感。
更重要的是,一种清晰无比的“链接”感,牢牢地烙印在他的感知里。像是一根无形的、坚韧的线,一头系在这块残片上,另一头,则深深没入他的体内,缠绕在灵魂的某个深处。他能“感觉”到它的存在,安静,神秘,带着一丝初生的、懵懂的“活性”。
不是幻觉。
他猛地攥紧手掌,冰冷却又隐含温润的触感从掌心传来,带着微微的刺痛(那是他握得太紧,残片边缘硌到了皮肤),反而让他惊骇过度的心神勉强镇定了一丝。
不能留在这里。
他像是受惊的兔子,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因为腿软还踉跄了一下。他死死攥着残片,把它塞进自己那条小短裤唯一的口袋里。布料很薄,坚硬的残片硌着大腿外侧的皮肤,带来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悸的实在感。
他不敢回头,跌跌撞撞地朝着来路,朝着家的方向跑去。脑子里乱哄哄的,开天辟地的恐怖景象与手中残片的奇异触感交织碰撞。心脏依旧狂跳不止,背后湿冷的汗水被热风一吹,激起一层鸡皮疙瘩。
一路埋头猛冲,直到看见那熟悉的、斑驳的筒子楼外墙,听到楼上隐约传来妈妈喊他名字的声音,那带着烟火气的、寻常的呼唤,才像一根定海神针,将他从惊涛骇浪般的恍惚和恐惧中稍稍拉回现实。
他扶着粗糙的墙皮,大口喘气,慢慢平复着呼吸和心跳。手伸进口袋,指尖触碰到那块残片。它安安静静地待在那里,除了那微妙的链接感和温润触感,再无其他异样。
拖着有些发软的腿爬上楼梯,刚到家门口,就看见林桂兰端着一碗绿豆粥从走廊那头走来,看到他,眉头立刻皱了起来:“跑哪儿野去了?一头的汗!伤还没好利索呢!快进屋擦擦,粥刚好,晾晾就能喝了。”
方唐低下头,含糊地“嗯”了一声,侧身溜进屋里。林桂兰的唠叨在身后响起,无非是些注意安全、别乱跑的话。这熟悉的、带着担忧的责备,此刻听在耳中,竟让他生出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安心感。
饭桌上,他埋头喝着微温的绿豆粥,清甜软糯,放了冰糖,是妈妈知道他喜欢特意多加的。父母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内容无非是厂里琐事、菜价又涨了之类的。方唐一言不发,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口袋里那块硬物上。它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他重生的世界里,激起了无法预测的涟漪。
夜里,他躺在父母中间的小床上。夏夜闷热,窗户开着,偶尔有微风吹进来,带着楼下纳凉人的絮语和远处隐约的蛙鸣。父亲已经发出轻微的鼾声,母亲也呼吸平稳,进入了梦乡。
方唐在黑暗中睁大眼睛,毫无睡意。手指在枕头下摸索着,轻轻碰触着那块被他偷偷藏在这里的青铜残片。它静静地躺在那里,温润的触感透过薄薄的枕套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却又隐含无限神秘。
他回来了,带着三十多年的记忆。他捡到了这个,这个显然不属于这个平凡世界的东西。未来会怎样?这到底是什么?那个恐怖的景象又意味着什么?
纷乱的思绪像缠在一起的线团。不知过了多久,浓重的疲惫终于压倒了亢奋的神经,意识开始模糊,沉向黑暗的睡眠……
就在他即将彻底沉入睡梦的前一刻——
毫无征兆。
一个宏大、淡漠、仿佛从极高极远处传来、又直接在他意识最深处响起的声音,清晰地“浮现”:
“检测到适格低维生命体……灵魂波动吻合度71.3%……初步链接稳定……”
“混沌至宝‘玄黄鉴’残片(编号:未知,破损度:极高,能量层级:极低)已激活……基础功能模块自检中……”
“维面规则解析……适配当前低灵环境……基础维面通道(单向、低负载、不稳定态)构建中……”
“正在尝试扫描邻近可交互位面……能量波动筛选中……”
“扫描完成。锁定高维能量富集区——洪荒大界(当前时间锚点:未知,空间坐标:截教金鳌岛外延波动区)。”
“捕捉到高维生命体意识波动……特征匹配:上清通天(状态:虚弱、困惑、非主动散发态)……”
“建立低功耗单向意识链接……链接成功。”
“交互协议载入……请持有者准备。”
方唐的睡意瞬间被炸得粉碎!
每一个字他都听得懂,但连在一起,却构成了一个让他浑身血液几乎冻结、头皮阵阵发麻的恐怖信息流!混沌至宝?玄黄鉴?洪荒大界?截教?上清……通天教主?!
没等他从这前所未有的冲击中回过神,那宏大淡漠、仿佛机械般的声音消失了。紧接着,另一个声音,以一种截然不同的方式,直接、清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古老韵味和毫不掩饰的诧异,传入他的“意识”,并非通过耳朵,而是直接在“脑海”中“响起”:
“咦?”
仅仅一个字,却仿佛蕴藏着无尽星河的流转与寂灭,让方唐的灵魂都为之战栗。那是一种超然物外、俯瞰万古的淡漠,却又奇异地夹杂着一丝纯粹的好奇。
“此是何物?竟能无视紫府禁制,凭空显化意念,传递如此微弱之‘景’?”那声音自言自语般,带着探究,“这图画……倒是别致。红艳艳、亮晶晶的串子?从未见过。似有微薄酸甜之气透出……嗯?似是凡俗草木之果,裹以饴糖?制法粗陋,然意趣……天真自然,倒也别有一番野趣。”
图画?串子?酸甜之气?
方唐先是茫然,随即,一个荒谬绝伦的念头闪电般划过脑海!他白天“想”过什么特别的东西吗?糖葫芦!昨天妈妈给他买的,他没舍得吃完,偷偷藏在铁皮糖盒里的最后一颗糖葫芦!因为重生和受伤,这事几乎被他忘了,但潜意识里,那酸甜的滋味,鲜亮的红色,或许……刚才意识模糊时,不经意间“回想”了起来?
他屏住呼吸,紧张得手指蜷缩,死死抓住身下的床单。他小心翼翼地,在意识中尝试着,更清晰地去“勾勒”——鲜红脆亮、仿佛能反光的冰糖壳,裹着去核后饱满圆润的山楂果,冰糖在顶端凝结出小小的、晶莹的糖片,还粘着几粒炒熟的白芝麻。他甚至试图“模拟”出那咬破糖壳时“咔嚓”的脆响,以及随之而来的、山楂的微酸与冰糖的甜润混合的滋味……
几乎是立刻,那古老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诧异之中,探究的意味更浓,甚至……方唐隐约“听”出了一丝极淡的、被勾起的兴味?
“小友?”
声音似乎“贴近”了一些,不再那么遥不可及。
“汝手中此物……这‘糖葫芦’,倒是新奇。”语气依旧平淡,却自然流露出一股难以言喻的磅礴气度,仿佛随口一言,便能定夺山河,“其中蕴有凡俗草木之果,饴糖之气,制法虽粗浅,未经任何灵机点化,然形色质朴,意趣天真,暗合一点自然生发之趣。吾观之有趣,不知……”
声音顿了顿,似乎觉得以物易物,需显出些诚意,又或是那“糖葫芦”勾起了某种久远的、关于“有趣”的回忆,接着道:
“吾这诛仙剑阵图,虽只是闲暇时拓印临摹之卷,非先天阵图本体,杀伐之气十不存一,然其中亦蕴含一丝诛仙利、戮仙亡、陷仙四处起红光、绝仙变化无穷妙的剑道真意。洪荒修士,便是金仙之辈,得观一瞬,或可斩破心魔,明晰剑途,省却万年苦功。与汝换此‘糖葫芦’把玩一日,如何?”
诛仙剑阵图?!虽然只是拓印的、威力十不存一的临摹卷?换……一颗糖葫芦?还只换一天“把玩”?
方唐躺在黑暗里,紧紧攥着枕头下的玄黄鉴残片,掌心瞬间被冷汗浸透。心脏在死寂的胸腔里疯狂跳动,撞得耳膜隆隆作响。荒谬!极致的荒谬!却又混合着一种足以让人灵魂战栗的、荒诞绝伦的激动!
通天教主!那个传说中截教之主,有教无类、一剑纵横的圣人!用诛仙剑阵图(哪怕是拓印版)换糖葫芦?
他脑子里乱成一锅煮沸的粥。恐惧、狂喜、难以置信、深深的疑虑……各种情绪激烈碰撞。但他三十多年的灵魂终究没有被这突如其来的神话对话彻底冲垮。最初的极度震惊过后,一丝属于成年人的、在复杂社会中锻炼出的谨慎和算计,艰难地冒了出来。
这交易……听起来是通天教主一时兴起,图个新鲜有趣。对方是至高无上的圣人,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缕意念,其眼界、其拥有的东西,也远超自己想象。糖葫芦对自己而言,只是孩童的零嘴;诛仙剑阵图(哪怕是拓印版)对对方而言,或许也只是随手可得的寻常之物(相比于其他宝物)。但这“随手可得”的寻常之物,对于自己,对于这个平凡的世界,意味着什么?
他不知道。但他知道,绝不能轻易答应。轻易得到的东西,往往不被珍惜。而且,对方是圣人,心思莫测,哪怕只是一缕意念,也需万分小心。
更重要的是……他想起了饭桌上父母压低声音的交谈,想起了他们眉宇间挥之不去的愁色,想起了前世记忆中他们早生的华发和日渐佝偻的背影。
一个大胆得近乎疯狂的念头,如同野草般在他心中疯长。
他慢慢从床上坐起来,动作轻缓,没有惊动身旁熟睡的父母。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城市边缘稀薄的天光,他踮着脚,走到五斗柜前。抽屉拉开时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让他心跳都停了一拍。他屏息等了一会儿,确定父母没被惊醒,才小心地摸出那个印着卡通图案的铁皮糖盒。
冰凉的铁皮盒子被打开,在微弱的光线下,最后一颗糖葫芦静静躺在里面。红色的糖壳依旧鲜亮,在黑暗中像一颗小小的、凝固的火焰。
他拿起糖葫芦,冰凉的小木棍握在手心。然后,他回到床边,坐下。一只手紧紧握着糖葫芦,另一只手,隔着薄薄的枕套,按在藏匿着玄黄鉴残片的位置。
他深吸了一口气。夏夜闷热的空气吸入肺腑,带着灰尘和夜来香的气息。然后,他对着那片虚无——或者说,对着那个通过玄黄鉴残片建立起来的、连接着某个不可思议存在的“通道”,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孩童稚嫩却竭力保持平稳的声音,轻轻开口:
“不换。”
脑海中,那端是亘古般的寂静。仿佛连混沌气流都停滞了流转。那位古老的存在,大概亿万年岁月里,都未曾听过如此直截了当的拒绝。
方唐能感觉到,一股无形的、淡漠的、却足以让星辰湮灭的“注视”,似乎穿过无尽时空,落在了自己身上。没有威压,没有怒意,只有纯粹的好奇,以及一丝……或许连其自身都未曾察觉的、被挑起的兴致?
他舔了舔因为紧张而发干的嘴唇,握紧了手中冰凉的小木棍,盯着黑暗中残片所在的轮廓,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地,说出了自己的条件,声音虽轻,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坚定:
“除非……”
“加个能让我爸妈,长命百岁的蟠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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