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云省丽城,仿佛被浸泡在一个巨大而温吞的蒸笼里。来自西南群山的湿气与盆地特有的闷热交织在一起,凝滞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无孔不入。天空不是湛蓝,而是一种被水汽稀释后的、浑浊的灰白色,太阳隐匿其后,徒劳地散发着灼人的光与热,却无法驱散这黏稠的暑意。
午后两点,是一天中最令人昏昏欲睡的时刻。聒噪的蝉鸣成了唯一的背景音,它们藏在街道两旁繁茂的樟树叶间,声嘶力竭地鼓噪着,那声音不像是鸣叫,倒更像是一种对炎热天气的、永无止境的控诉,穿透了不甚隔音的老旧居民楼窗户,钻进每一个试图午休的人的耳朵里。
靳远就是在这片令人心烦意乱的蝉噪声中,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
“嗬……嗬……”
他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仿佛刚刚跑完一场万米长跑。冷汗瞬间浸透了他身上那件廉价的棉质背心,冰凉的布料紧紧贴在皮肤上,勾勒出少年略显单薄却线条分明的脊背轮廓。额前的黑发也被汗水打湿,几缕黏在光洁的额角,让他看起来有些狼狈。
又是那个梦。
那个已经纠缠了他将近一个月的、光怪陆离却又无比真实的噩梦。
他下意识地抬起微微颤抖的右手,用力按在自己的左胸上。掌心下,心脏正以一种近乎失控的速度疯狂擂动着,撞击着胸腔,发出“咚咚”的沉闷回响,与窗外那令人烦躁的蝉鸣形成了诡异的二重奏。
闭上限,梦中的画面依旧清晰得可怕,如同用烧红的烙铁烙印在脑海深处,挥之不去。
那是一片他从未见过的、也无法想象的破碎古战场。
天空是压抑的、令人绝望的色调——仿佛凝固的血液混合着燃烧后的灰烬,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红与铅灰交织的色彩。没有太阳,也没有月亮,只有偶尔划破天际的、不知名的能量流光,带着毁灭的气息,转瞬即逝。
脚下的大地泥泞不堪,暗红色的土壤仿佛被无尽的鲜血浸泡、渗透,散发出浓烈到令人作呕的铁锈味和一种更深层次的、有机物腐烂后的腥甜气息。每踩下去一步,黏稠的泥浆都会没过脚踝,发出“噗叽”的声响,仿佛大地本身也在发出痛苦的呻吟。
视线所及之处,是真正的尸山血海。残缺不全的躯体以各种扭曲的姿态堆积着,有人形的,也有更多他根本无法辨认形态的、巨大而怪异的骨骸。断裂的兵器——有些像是冷兵器时代的长戈巨斧,有些则闪烁着不属于任何已知科技的幽光——如同废弃的稻草,散落在尸骸之间。一面巨大的、不知由何种材质制成的旗帜斜插在远处一座尸堆顶端,旗面被撕裂了大半,只剩下焦黑的边缘,在带着腥臭味的狂风中无力地飘荡,发出“哗啦哗啦”的悲鸣。
空气中弥漫着的声音更是复杂而恐怖。有金铁交击的刺耳锐响,有能量爆炸的沉闷轰鸣,有垂死者的哀嚎,有冲锋者的怒吼,有某种庞然大物碾过地面的震动……所有这些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了一种足以撕裂耳膜、摧毁心智的背景噪音。
然而,最让靳远感到窒息、感到灵魂都在颤栗的,并非是这战场的惨烈景象,而是那座塔!
那座始终矗立在战场尽头、尸山最高处的、无法用任何言语去形容其宏伟与古老的巨塔!
它太高大了,仿佛连接着天与地,塔尖直接刺破了那血色的苍穹。塔身并非由寻常的砖石土木构筑,更像是由某种混沌的能量、凝固的时间长河以及无数悲壮不屈的意志强行糅合、锻造而成。它通体呈现出一种深沉的、仿佛能吸收一切光线的暗金色,表面布满了无数细密而繁复的、如同天然生成的纹路,那些纹路在血色的天光下,偶尔会流淌过一丝微不可查的、如同呼吸般明灭的光晕。
塔身周围,缠绕着无数条粗大得超乎想象的锁链!那些锁链呈现出冰冷的暗沉色泽,非铁非铜,上面铭刻着密密麻麻、扭曲如蛇、充满了蛮荒古老气息的符文。锁链的一端深深扎入塔基周围的大地,另一端则延伸向虚无的天空,仿佛将这巨塔与整个天地都牢牢地锁在了一起。
每一次梦境,靳远都能更清晰地感受到从塔身传来的、如同潮水般汹涌澎湃的复杂意志——有面对毁灭的不屈,有守护某物的执拗,有对逝去荣光的悲怆,更有一种……一种仿佛等待了无尽岁月、近乎绝望的期盼。
而这一次的梦境,他离塔前所未有的近!近到仿佛能感受到塔身散发出的、冰凉而厚重的触感;近到能看清那些锁链符文上细微的裂痕;近到似乎能听到锁链绷紧时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塔内剧烈地冲撞着这些束缚!
“到底是什么……”靳远用力掐着自己的眉心,指甲陷入皮肤,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试图用这种方式来对抗脑海中翻腾的恐怖景象,“那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他不是一个胆小的人,从小到大,看过的恐怖片、玩过的恐怖游戏也不少,但没有任何一种虚构的恐怖,能及得上这梦境万分之一的真实与沉重。那感觉,就像是他真的曾经站在那片战场上,真的曾经目睹过那座塔的悲壮。
床头柜上,那个用了好几年的、塑料外壳有些磨损的蓝色闹钟,时针不偏不倚地指向下午两点二十分。略显嘈杂的走针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房间里弥漫着少年房间特有的、淡淡的汗味和洗衣粉混合的气息。书桌上,高考结束后还没来得及彻底收拾的各种复习资料和试卷堆叠得有些杂乱,最上面一本摊开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封面上,还放着一支没盖笔帽的中性笔。墙壁上贴着几张已经有些褪色的篮球明星海报,角落的衣柜门没关严,露出一角叠放不算整齐的衣物。
一切都和他入睡前一样,平凡,琐碎,充满了生活气息。
这与梦中那毁天灭地、仿佛世界末日般的景象,形成了无比尖锐、近乎荒诞的对比。
“铃铃铃——!”
就在这时,床头柜上的手机像是被赋予了生命一般,猛地剧烈震动起来,同时还伴随着一阵刺耳的老式电话铃声——这是程曦特意给他设置的专属铃声,说是有“提神醒脑”的功效。
屏幕上,“程曦”那两个大字和一个他做着鬼脸、挤眉弄眼的搞怪头像,随着震动不停地跳跃着,充满了活力,也彻底将靳远从梦魇的余悸中拽回了现实。
靳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努力平复着依旧有些过快的心跳,伸手拿过手机,按下了接听键。
“喂……”
他刚发出一个音节,电话那头就传来了程曦那极具穿透力、仿佛永远不知道“音量控制”为何物的大嗓门,背景音里还混杂着篮球猛烈撞击水泥地面的“砰砰”声、少年们奔跑呼喊的嘈杂声、以及场边可能放着的外放音乐的隐约鼓点。
“远子!醒了吧?!我就知道!你肯定还在床上挺尸!赶紧的,别磨蹭了!下楼!老地方集合!三缺一,就等你了!”
程曦是靳远的发小,从穿开裆裤满院子乱跑的时候就在一起混。他的名字里有个“曦”字,人也确实像清晨的阳光,热烈、奔放、没心没肺,仿佛永远没有烦恼,总能轻而易举地把周围的人也带入他那简单快乐的世界里。他是那种在人群里一眼就能被注意到的人——不是因为长相多么惊艳,而是那种由内而外散发出的、仿佛永远不会耗尽的活力。
靳远甚至能通过电话,在脑海里清晰地勾勒出程曦此刻的样子:一定是一身汗湿的篮球背心,短发被汗水浸得一绺一绺地贴在额头上,脸上因为运动而泛着健康的红晕,一只手拿着手机,另一只手可能还在随意地运着球,眼睛亮得惊人。
“刚醒。”靳远的声音还带着一丝梦魇惊醒后的沙哑和疲惫,“做什么?”他下意识地不想多说话,脑子里依旧有些混乱。
“做什么?拯救你于水火啊!我的靳大爷!”程曦在电话那头夸张地叫着,“你看看外面这鬼天气,闷得跟桑拿房似的!你再在家这么窝下去,就不是长蘑菇的问题了,非得闷馊了不可!赶紧的,街机厅,空调足,饮料冰,郑晨那家伙都快被虐得怀疑人生了,就等着你去给他报仇雪恨呢!”
郑晨是他们圈子里的另一个好朋友,性格憨厚得像块石头,体格壮实,力气也大,是打球时卡位抢篮板的好手,但不知为何,一到需要快速反应和精细操作的街机游戏上,就显得格外笨拙,反应总是慢半拍,因此没少被“手速达人”程曦无情“嘲笑”和“虐菜”。
靳远下意识地就想拒绝。他现在浑身提不起劲,脑子里乱糟糟的,只想一个人安静地待着,好好理清那些纠缠不休的梦境碎片。他甚至隐隐觉得,如果再次入睡,或许能窥见那座塔更多的秘密……这个念头让他自己都感到一丝荒谬和不安。
但程曦显然不打算给他任何拒绝的机会和空间。
“别跟我这儿磨磨唧唧的啊!十分钟!就十分钟!”程曦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气势,“我在你家楼下要是见不到你英俊潇洒的身影,我就直接上去砸门了!我可告诉你,我最近苦练了一招‘鬼泣’的超必杀无限连,今天非得把上回输给你的那几个游戏币连本带利地赢回来不可!让你也尝尝被按在墙角摩擦的滋味!”
说完,根本不给靳远任何回话的余地,只听“嘟”的一声,电话被干脆利落地挂断了。
听着手机听筒里传来的、单调而急促的忙音,靳远举着手机,维持着接听的姿势,足足愣了好几秒钟,才无奈地、长长地叹了口气。嘴角却不自觉地牵起了一丝微不可查的弧度。
程曦总是这样。像一团永不熄灭的、热烈而蛮横的火焰,不由分说地闯进来,用他最直接、最吵闹的方式,强行把他从各种低沉、阴郁或者像今天这样混乱不安的情绪里,硬生生地拽出来,暴露在阳光下。
或许……这样也好。
他放下手机,掀开薄薄的空调被,赤着脚踩在了微凉的水磨石地板上。脚底传来的坚实触感和凉意,让他恍惚的精神又清醒了几分。
他走到靠墙的书桌边,拿起桌上的半杯凉白开,“咕咚咕咚”一口气灌了下去。冰凉的液体划过喉咙,流入胃袋,稍微驱散了一些身体内部因为噩梦而产生的燥热感。
然后,他转身走进了与卧室相连的、狭小而干净的卫生间。
拧开水龙头,双手掬起一捧冰凉的自来水,猛地拍在脸上。刺骨的凉意瞬间刺激着皮肤,让他忍不住打了个激灵。他抬起头,看向墙壁上那面边缘有些锈蚀的方形镜子。
镜子里,映出一张属于十八岁少年的、尚且带着几分青涩的面容。五官清秀,线条柔和,不是程曦那种带有侵略性的帅气,而是更偏向于干净和耐看。只是此刻,这张脸上缺乏血色,显得有些苍白。黑色的短发因为汗水和刚才的拍打而显得有些凌乱,湿漉漉地贴在额前。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瞳仁是很纯粹的黑色,此刻却不像平时那样清澈平静,而是蒙着一层薄雾,眼底深处残留着一丝未能完全散去的惊悸与……迷茫。
他盯着镜子里的自己,仿佛想透过这双眼睛,看穿隐藏在灵魂深处的、与那座梦境之塔的联系。是因为高考压力太大了吗?可是高考明明已经结束了。是因为熬夜玩游戏?可他最近明明睡得很早。
除了精神上的疲惫和那种莫名的熟悉感与召唤感,他找不到任何合理的解释。
“也许……真的只是我想多了?”靳远对着镜子,低声自语,声音在狭小的卫生间里产生了一点回音,“就是个比较奇怪的梦而已……”
他试图用这个理由说服自己,但心底深处,却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反驳:不,没那么简单。
用力甩了甩头,将水珠甩得到处都是,靳远决定暂时不再去想这个无解的问题。他拿起搭在架子上的毛巾,胡乱地擦了擦脸和头发,然后走回卧室。
打开那个有些年头的木质衣柜,里面挂着的、叠放着的,大多是些普通的T恤、运动服和牛仔裤。他随手拿出一件干净的白色印花T恤和一条灰色的运动短裤,麻利地换上。布料摩擦皮肤的感觉很熟悉,很日常。
揣上手机和钥匙,他推开卧室门,走进了客厅。
客厅不大,布置得却很温馨。米黄色的沙发套有些旧了,但洗得很干净。电视柜上摆着几盆绿萝,长得郁郁葱葱。墙壁上挂着几张全家福,照片里的一家三口都笑得灿烂。母亲刘梅是个小学老师,心思细腻,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父亲靳建国在附近的机械厂做技术员,性格沉稳,话不多,但很可靠。
此时客厅里空无一人,父母都还没下班。靳远走到餐桌旁,拿起桌上那个印着“先进工作者”字样的陶瓷杯压着的一张便签纸,上面是母亲娟秀的字迹:“小远,冰箱里有切好的西瓜,醒了记得吃。爸妈六点左右回来。”
看着这再寻常不过的留言,靳远心里微微一暖。他拿起旁边的笔,在便签纸空白处写下:“妈,我和程曦他们出去一会儿,晚饭前回来。”
将便签纸重新用杯子压好,他走到玄关,换上那双穿了好几年、鞋边有些开胶的蓝色运动鞋,打开了家门。
楼道里比家里昏暗许多,老旧的声控灯似乎又坏了,或者只是反应迟钝。靳远用力咳嗽了一声,又跺了跺脚,头顶那盏布满灰尘和飞虫尸体的灯泡才不情不愿地、闪烁了几下,亮起了昏黄黯淡的光晕,勉强驱散了一小片黑暗。
他沿着有些陡峭的水泥楼梯往下走,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产生回响。
刚走到一楼单元门口,一股混合着泥土和植物气息的热浪便扑面而来。与此同时,旁边绿化带的方向,传来了一阵压抑的、带着哭腔的童声,以及几个少年略显嚣张的哄笑声。
“哭什么哭!不就是个破玩具吗?给我们玩玩怎么了?又不会给你玩坏了!”
“就是,李金蔚,别那么小气嘛!玩一会儿就还你!”
“快点拿来!别逼我们动手啊!”
靳远脚步一顿,眉头立刻皱了起来。这个声音……是旁边那栋楼经常惹是生非的那几个小子,好像叫什么刚、什么强的,年纪不大,却已经学着社会青年的样子,在学校里和小区里都名声不太好。
他转头望去。只见在单元门侧后方那片稀疏的、因为缺乏打理而有些发黄的冬青树丛旁,邻居家那个刚上初一的小男孩李金蔚,正被三个穿着背心、趿拉着人字拖的半大少年围在中间。
李金蔚今年刚十二岁,长得瘦瘦小小,皮肤是那种长期在云省阳光下晒出来的健康小麦色,但此刻,那张小脸上却写满了惊慌和委屈。他紧紧地把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红色漆皮已经掉落了好几块的变形金刚玩具护在怀里,仿佛那是世间最珍贵的宝物。眼圈红得厉害,眼眶里蓄满了泪水,但他紧紧咬着下唇,倔强地不让它们掉下来。
那个个子最高、留着近乎光头的板寸头少年,正不耐烦地伸手去抢李金蔚怀里的玩具,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着:“妈的,给脸不要脸是吧?”
李金蔚死死抱着玩具,因为用力,指关节都泛白了,小身板被拽得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
“住手。”
靳远开口了。他的声音不算响亮,甚至没有什么明显的怒意,只是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太相符的平静。但就是这简单的两个字,却像是一块投入嘈杂水面石子,瞬间打破了那里的喧嚣,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忽视的穿透力。
那三个少年和李金蔚同时愣了一下,齐刷刷地转过头来。
看到是靳远,那三个少年脸上明显闪过一丝忌惮和慌乱。靳远在小区附近的同龄人里,算是比较有名的那种——不是因为他有多能打架或者多嚣张,而是因为他成绩不错,长得也干净,很受长辈喜欢,而且据说以前有校外混混找他麻烦,最后也没讨到什么好处,加上他身边还有程曦那个“混世魔王”,所以这些欺软怕硬的小子心里都有些发怵。
“靳……靳远哥,”那个高个的板寸头少年讪讪地松开了手,脸上挤出一个有些僵硬的笑容,“没……没干嘛,我们就是跟小金蔚闹着玩呢,是吧,小金蔚?”他说着,还试图去搂李金蔚的肩膀,被李金蔚厌恶地躲开了。
靳远没有立刻理会他,而是迈步走了过去,脚步沉稳。他走到李金蔚身边,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他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的瘦小肩膀,然后不动声色地向前半步,将李金蔚完全挡在了自己身后。这个动作充满了保护的意味。
他这才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三个神色有些不自然的少年,最后落在那个板寸头脸上,语气依旧没什么波澜:“闹着玩?我看着他像是在哭。”
他的眼神很专注,仿佛能看穿人心底那点龌龊心思。板寸头少年被他看得有些心虚,目光闪烁地避开了对视。

另一个矮胖些、脸上长着几颗青春痘的少年,似乎觉得面子上挂不住,梗着脖子,色厉内荏地道:“谁让他不肯把玩具给我们看的!玩玩又不会坏!一个破玩具而已,至于吗?”
“他的东西,”靳远的声音冷了几分,但依旧控制着语调,“他有权决定给不给别人玩。这是最基本的道理。”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他们三人,“而且,你们这像是‘请’他给你们玩的态度吗?围着他,动手抢?”
就在这时,一个带着明显戏谑和懒洋洋语调的声音,从靳远身后的小区道路上传了过来:
“哟,几位,兴致不错啊?搁这儿排练话剧呢?演的这是……《恶霸强抢民玩具》?啧啧,这戏码是不是太老套了点?观众都不爱看了。”
是程曦!
只见他穿着一件湿透了的红色篮球背心,露出两条结实的胳膊,满头大汗,头发湿漉漉地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他一边用手当扇子对着脸猛扇风,一边溜溜达达地走了过来,脸上挂着那种靳远熟悉无比的、带着点痞气和无所谓笑容的表情。他个头比靳远还要略高一点,长期打球练就的匀称肌肉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有力量感,往靳远身边随意一站,那种无形的威慑力顿时呈几何级数增长。
他勾住靳远的肩膀,身体大半重量都压了过去,然后才挑眉看向那三个脸色瞬间变得煞白的少年,嘴角咧开一个恶劣的弧度:“怎么着?几位‘大演员’,是觉得暑假作业太少了闲得慌?还是皮痒了,想找点‘刺激’的活动活动筋骨?需不需要你曦哥我,免费给你们‘指导’一下?”
那三个少年一见程曦,简直像是老鼠见了猫,刚才那点强装出来的气势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脑袋都快缩到脖子里去了。程曦在学校和这片街区都是“名人”,篮球打得好,人缘广,关键是打架也狠,是他们绝对、绝对惹不起的角色。
“没……没有!曦哥!误会!天大的误会!”板寸头少年吓得舌头都快打结了,双手连连摆动,差点给自己来个九十度鞠躬,“我们真是跟小金蔚闹着玩的!开玩笑,开玩笑的!我们这就走!马上走!”
“对对对!我们这就走!”另外两个也忙不迭地附和,点头哈腰,恨不得多生两条腿。
说完,三人根本不敢再多停留一秒钟,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转身,朝着小区另一个方向狼狈逃窜,那速度比体育考试时冲刺还要快上几分,生怕慢了一步就被程曦留下来“深入交流”一下演技或者筋骨。
“嘁,没劲。”程曦看着他们仓皇逃窜的背影,不屑地撇了撇嘴,这才低头看向眼睛还红得像兔子、但明显松了口气的李金蔚。他脸上的痞气瞬间收敛,换上了一副还算和蔼(自认为)的大哥哥表情,语气也放软了不少,“行了,小金蔚,没事了。几个怂包软蛋,以后他们要是再敢堵你,或者找你麻烦,直接大声喊,或者跑去找你靳远哥,再不行就去篮球场找我,听到了没?看哥哥我不把他们收拾得服服帖帖的!”
李金蔚用力地点了点头,小手依然紧紧攥着靳远腰侧的衣服,仰起小脸,看着靳远和程曦,眼睛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浓浓的感激,小声地、清晰地说道:“谢谢靳远哥哥,谢谢程曦哥哥。”
那眼神里的依赖和信任,让靳远心里微微一动。他再次揉了揉李金蔚软软的头发,声音温和:“没事了,都过去了。快回家吧,外面太阳大,小心中暑。”
李金蔚“嗯”了一声,又依依不舍地看了靳远一眼,仿佛从他这里汲取到了足够的安全感,这才紧紧抱着他那有些掉漆的变形金刚,转身“噔噔噔”地跑回了自家所在的单元楼,身影很快消失在楼道拐角。
“走吧,我亲爱的大英雄,‘路见不平一声吼’演完了,该移驾街机厅了。”程曦用胳膊肘用力撞了靳远一下,把他从短暂的出神中撞了回来,重新挂上那副玩世不恭的笑脸,“郑晨那家伙估计都快把游戏币输光了,正望眼欲穿地等着你去拯救他于水火呢!”
靳远无奈地笑了笑,被程曦半推半攘着,并肩朝小区外走去。
午后的阳光依旧毒辣,晒得水泥地面泛起一层晃眼的白光。路旁的樟树投下斑驳陆离的阴影,成了难得的清凉之地。程曦又开始了他永不停歇的“单口相声”,唾沫横飞地讲述着刚才篮球场上,他是如何用一记漂亮的“拜佛”过掉两人,然后拉杆上篮得分的“辉煌战绩”;以及他如何在街机厅里,苦心钻研,终于掌握了“鬼泣”但丁那个难度极高的无限连招,今天一定要一雪前耻,把靳远打得落花流水。
靳远大部分时间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在程曦问到“你说是不是?”“我牛逼不?”的时候,配合地点点头,或者从鼻腔里发出一个“嗯”的音节表示认可。他的目光却有些游离,掠过街道两旁熟悉的五金店、冒着热气的小笼包铺、挂着花花绿绿衣服的廉价服装店、以及门口坐着打瞌睡老板的报刊亭……
这些景象,构成了他十八年来最寻常、最根深蒂固的生活背景板。嘈杂,琐碎,充满了烟火气,甚至有些落后于时代,但这就是他认知里的“世界”。
然而,不知为何,那股自梦中带来的、深入骨髓的心悸感,并未随着程曦的插科打诨而完全消退。它像是一缕冰冷的丝线,缠绕在他的心脏上,潜伏在脉搏的跳动里。仿佛有什么东西,某种庞大、黑暗、完全超出他理解范畴的东西,就潜藏在这片看似平静、祥和的日常画卷之下,正蠢蠢欲动,随时可能撕裂这脆弱的表象,将一切吞噬。
这种预感毫无来由,却异常强烈。
……
傍晚时分,和程曦、郑晨在街机厅里鏖战了数十个回合,被程曦那所谓的“苦练绝技”虐了又虐,也反过来用自己更稳定的发挥赢了他不少币,又听着郑晨憨憨地抱怨着手感不好、机器不灵,最后三人一起在街角那家烟火缭绕、香气四溢的烧烤摊,就着冰镇的玻璃瓶汽水,吃了一堆烤串之后,靳远带着一身淡淡的油烟味和满足的疲惫,回到了家。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西边的天空还残留着一抹即将燃尽的、壮丽的橘红色晚霞。
用钥匙打开家门,温暖的灯光和饭菜的香气立刻包裹了他。母亲刘梅系着围裙,正在厨房和客厅之间忙碌,餐桌上已经摆好了几盘色香味俱全的家常菜。父亲靳建国已经下班,换上了家居服,正坐在那张米黄色的旧沙发上,看着电视里播放的新闻联播重播。
“回来啦?跟小曦、小晨他们玩得开心吗?”刘梅听到开门声,从厨房探出头,脸上带着温柔而关切的笑意,目光在靳远身上扫了一圈,似乎在确认他是否完好无损。
“嗯,还行。”靳远点点头,弯腰换鞋,“玩了会儿游戏,吃了点烧烤。”
靳建国的目光从电视屏幕上那关于经济增速的报道移开,落在儿子身上,注意到他眉宇间似乎比出门前舒展了一些,但眼底深处仍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倦色,便沉稳地开口道:“玩归玩,放松是好事,但也别太累着。高考完了,时间多了,更要懂得张弛有度,注意作息规律。”
“知道了,爸。”靳远应了一声,换好拖鞋,将钥匙放在玄关的鞋柜上,“我先进去洗把脸。”
他穿过客厅,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房间里没有开灯,窗外邻居家的灯光和远处路灯的光线透进来,提供了一些微弱的光源。他没有立刻开灯,而是径直走到窗边,推开了窗户。
一股带着夜晚凉意的、微甜的空气涌了进来,驱散了房间内闷热了一天的气息。窗外,夜幕已经彻底降临,深蓝色的天幕上,稀疏地点缀着几颗明亮的星辰。一轮皎洁的、近乎圆满的明月悬在天际,清冷的辉光如水银泻地,无声地流淌过鳞次栉比的屋顶、寂静的街道和模糊的树冠,在他房间的地板上投下一片明澈而静谧的光斑。
与梦中那血色的、充斥着毁灭能量的天空截然不同。眼前的夜空,安宁,祥和,亘古不变。
但靳远心中的那丝不安,却随着这静谧夜色的加深,反而像藤蔓一样,悄然滋长,缠绕得越来越紧。
他洗漱完毕,换上干净的睡衣,躺在了床上。柔软的枕头和熟悉的被褥气息,本该是助眠的良药,但他却毫无睡意。闭上眼睛,那片尸山血海、那座缠绕锁链的巨塔,便如同默片时代的电影,一帧一帧地在脑海中清晰地放映。
他甚至能回忆起更多细节:塔身某处,似乎有一道巨大的、仿佛被利爪撕裂的伤痕;那些锁链的符文,在能量流光划过时,会短暂地亮起,然后又迅速黯淡;在战场无边无际的喧嚣中,他似乎……还听到过一声极轻微、却又直抵灵魂深处的叹息?
这些碎片化的记忆,让他感到一阵阵寒意。
隐隐约约地,那种呼唤感再次出现了。
这一次,不再是来自缥缈虚幻的梦境,也不再是白天那种若有若无的感应,而是变得……真切了许多!仿佛源自他脚下这片坚实的大地深处!一种低沉、厚重、带着难以言喻的苍凉与古意的脉动,如同沉睡巨人的心跳,透过床垫,透过楼板,透过厚厚的地基,隐隐约约、却又持续不断地传入他的感知,与他自己心脏的跳动,产生着某种微弱而奇异的共鸣!
这感觉玄之又玄,无法用科学解释,却真实不虚地震撼着他的心灵。
他猛地睁开双眼,再次坐起身,锐利的目光投向窗外。月色依旧清冷皎洁,小区里一片万籁俱寂,只有远处马路上偶尔驶过的车辆,带来一阵短暂的、如同潮水般涌来又退去的噪音。
一切正常得不能再正常。
是精神过度紧张产生的幻觉?还是……那梦境,并不仅仅是梦?
他重新躺下,却将右手轻轻按在了自己的左胸心脏的位置。那里,年轻而有力的心脏,正遵循着生命的节律稳定地跳动着。而与此同时,那来自地底深处的、古老而沉重的脉动,也仿佛穿越了无尽时空,一下,又一下,微弱而执着地传递过来。
两种节奏,一快一慢,一轻一重,在这寂静的夜里,形成了某种神秘而令人不安的协奏。
这一夜,靳远睡得极不安稳。那座塔,那片战场,那声叹息,还有这来自大地深处的呼唤与脉动……所有这些光怪陆离的元素,交织成一团巨大而浓密的迷雾,将他紧紧包裹,拖向更深沉的、未知的领域。
他并不知道,这一夜,是他在这个看似平凡、普通、遵循着物理法则的世界里,度过的最后一个平静的夜晚。
当明天清晨的太阳,如同过去十八年的每一个清晨一样,如期升起时,他的人生,他所认知的一切,以及这个看似坚固无比的世界表象,都将被一股无可抗拒的力量,彻底、无情地颠覆。
命运的齿轮,早已在无人知晓的暗处,发出了艰涩而沉重的、开始转动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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