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发誓一生一世对虞初弦好。
如今却要食言了。
五年来,外人皆道我爱妻如命。
只要是虞初弦想要的,我拼了命也要捧到她眼前。
我知她另有所爱,甘做她的替身新郎。
可我一腔孤勇,却只换来她的冷眼嘲讽。
「我们光风霁月,何由那乡野贱民分说?」
梅林里,她依偎在冯子卿怀中。
梅林外,我向太子请命镇守边关。
我放手了,她却千里迢迢奔赴而来。
「明修,我再也不会忘记你的生辰了,你别不理我。」
可是啊,虞初弦。
这次,是我什么都不想要了。
1
京城无人不知,镇北将军方明修爱妻如命。
我一个乡野出身的穷小子,娶了当朝太尉嫡孙女,无异于癞蛤蟆吃到天鹅肉。
可我爱虞初弦,无关她的身份。
早在儿时,她就闯进了我的心。
在我心里,她是天上的明月,日日年年。
虞初弦爱吃状元楼的茯苓膏,只要我在京城,天不亮就亲自去排队。
虞初弦畏寒,我深入祁连山深处,猎来雪狐给她制披风。
虞初弦爱梅花,将军府便有了京城最好的梅林。
成亲五年,虞初弦始终没有怀上孩子,为了让她安心,我遣散前院所有侍女,身边伺候的是清一色小厮。
女眷们私下打趣,哪怕虞初弦想要天上的月亮,方将军也得造个梯子上去摘。
我将虞初弦放在心口宠了五年,十指不沾阳春水,每根手指养得比水葱还嫩。
只在每年生辰,求她亲手给我做一碗面。
这碗面,千金不换。
今日,我拒掉了太子的邀约早早回府,只为那碗独一无二的面。
我跳下马,缰绳随手扔给门房后,兴冲冲直奔厨房。
正赶上虞初弦将人参鸡汤摆进食盒中。
「你今日怎么回来这般早?」
她小心翼翼盖上食盒,随口问。
我还没回答,她便示意丫鬟拿上食盒。
「表哥病了,府里没个人操持,我过去看看。」
她明显刻意打扮过,浮光锦缎做的裙,冰花翡翠雕的发钗,粉面如花步履轻快。
可我只觉得心口发闷。
环顾厨房,灶眼已经封上,案板上干干净净。
人参鸡汤需得小火慢炖,极费功夫,她恐怕没有精力煮面了。
一个月前,冯子卿丧妻回京,镇北将军府就忙活起来。
各家商户掌柜进进出出,各个喜笑颜开。
最时新的料子,一两一金的胭脂,和田玉的耳坠,东珠镶的发钗……
将军夫人虞初弦每日打扮得绰约多姿,带着亲自做的吃食前去探望冯子卿。
眼看她就要出门,我踌躇之下还是开口唤住她。
「娘子。」
她脸上闪过一丝不耐烦,让我咽下了「今天我生辰」这句话。
「中午没赶上饭点——你,给我煮碗面吧。」
说完,我的手心冒出一层湿,她一定是忘了,我一说她肯定会想起来。
可她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好像我说了什么不可理喻的话。
是啊,我出身微寒,对吃的从不讲究。
况且我又一向不舍得她干活。
「揉面多费力,鸡汤凉了就不能喝了。你让厨娘给你做吧,我先出门了。」
虞初弦随口敷衍,示意我让开。
可是,冯子卿三天两头派人上门,不是病了就是醉了。
往日我都不计较,可他连今天也不放过吗?
我低头立在门口,高大的身子挡住去路。
「鸡汤可以让下人送去。」
「不行!」
虞初弦反应激烈,声音骤然放大。
2
随即一阵静默,对着我的眼睛,她略显不自在地柔下语气。
「表哥伤心,只有我劝着才肯吃一点,我去去就回,你在家等我,好不好?」
冯子卿不吃饭,她就要去,我没吃饭,却可以用厨娘打发。
明明我才是她的丈夫!
我心里不满却说不出来,只能静静地看着她。
她原本就压着性子,被我这么一看,脸上一股羞恼冲上来。
「表哥现在正是需要人安慰的时候,下人送算怎么回事,你怎么如此冷漠?」
「夫人,不好了,冯家小厮说,表少爷高烧不退,都烧迷糊了。」
虞初弦听完脸色大变,抬手就把我推到一边,只留下一道背影。
「快,拿咱们府的牌子去请御医,直接请到冯府。点翠,马车备好了吗?」
她匆匆离去,徒留我站在原地神色复杂。
下人们见状也躲在一旁不敢说话。
由于是将军府的牌子,半夜,御医支支吾吾前来回禀。
「冯侍郎年轻力壮,只是、只是偶遇风寒,喝些姜汤发发汗就好。并无大碍,请、请将军放心。」
我心里恼火,不是说烧糊涂了吗?
派去接人的小厮回来传话,虞初弦担心冯子卿的身体,决定留在冯府照顾他几天。
我见小厮面色有异,逼问之下才挖出原话。
「夫人、夫人说,她和冯侍郎皆为光风霁月之人。若是有人,有人怀疑当中有不闻之事,便是那人……心思龌龊。」
好好好。
一个有夫之妇,一个丧偶鳏夫,圣人尚且畏惧瓜田李下,他们倒敢自称光风霁月!
有几个男人能忍妻子彻夜照顾曾经的心上人,不忍的话,就是心思龌龊?
积攒了一个月的屈辱顿时冒上来,染红了七尺男儿的眼。
月上中天,梆子声声,生辰,过去了。
往事一幕幕从脑海划过……
那时,虞太尉忽然离世,虞家军群龙无首,眼看就要被打散编入别的将军麾下。
同时,虞初弦被冯子卿悔婚,成了全京城的笑柄。
亲戚族人像见着血肉的狼,一个个扑上来,眼看她就要被吞得骨头渣都不剩。
是我领虞家军不要命般奋勇拼杀,九死一生,收复十三城失地,保住了虞府根基。
凯旋后,我用军功换来赐婚圣旨。
将军夫人的名头,轰动京城的聘礼,我要给虞初弦极致的尊贵体面。
哪怕她暂时不爱我……
派去的小厮被一一打发回来,婴儿手臂粗的蜡烛也燃到了尽头。
我枯坐到天亮,也没等到她回来。
天边微露白,我决定亲自去冯府接人。
门房一见我,就撒丫子要去报信,被我的小厮一把薅住,捂住嘴一点动弹不得。
行军之人耳目灵敏,我轻易避开了往来的下人,直行至冯家主院。
却在门外,被门帘里面的对话阻了脚步。
3
「表哥,你瘦了。」
虞初弦一双剪眸如水,心疼地看着冯子卿,。
「若当初,当初你我……」
冯子卿拿帕子给虞初弦擦拭眼泪。
他一身紫袍,风流俊逸,哪有一点重病未愈的模样。
「弦儿,天意弄人,如今看你过得好,我也就放心了。」
手指不经意触碰到虞初弦的耳畔,温热的接触令她双颊似火,娇羞不已。
「表哥,人人都说我命好,一个孤女做了将军夫人,可我心里,我……」
「胡说,弦儿乃堂堂虞太尉嫡孙,身份尊贵。那方明修出身微贱,怎能配你?只怪当初我娘以死相逼,我才不得已负了弦儿。」
我的身体僵在窗前,静静听着。
原来,在虞初弦心里,我始终是那个乡野之地来的贱民,即使如今官居高位,也依旧是个贱民。
「砰。」
传菜的丫鬟猛地见到我这个不速之客,惊慌中没端稳托盘,跪在地上哆哆嗦嗦。
雪白的饺子滚落台阶,沾满灰,吃不得了。
虞初弦掀开门帘,看见我的一刹那,绯红的脸蛋浮现出惊诧,随即便是慌乱。
她唤我的名,眼神闪烁。
「方明修,你,你何时来的?」
我还没说话,冯子卿踏步而出。
「方将军来了,怎么也不让人通传一声?我们是亲戚自然无妨,若是在别家,如此体统,难免惹人非议。」
当朝探花,牙尖嘴利。
我面无波澜,这帮文人就喜欢酸讽暗贬,逞口舌之快。
我扫了冯子卿一眼,语气不善。
「听说你病得快死了?」
冯子卿料不到我如此不留情面,面色红润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
我是乡野贱民,自然有什么说什么。
可虞初弦眉头紧皱,不满地呵斥我。
「方明修,你怎么口出恶言!」
冯子卿立刻手掌虚握,假惺惺地咳嗽了两声。
「表哥,你不能吹风,快进去。」
虞初弦一听他咳嗽,立刻把我忘在了脑后。
冯子卿嘴边浮现一丝笑意,挑衅地看向我。
「方将军不请自来,是为着弦儿亲手做的面吧?不如进来一起吃一口,毕竟弦儿金尊玉贵,鲜少做这些。」
餐桌上,正是虞初弦唯一会做的阳春面,以往每年生辰才会给我做的,阳春面。
我双眼如晦,那碗面就像一个无形的巴掌,打在我脸上。
「揉面费功夫,娘子有心了。」
4
虞初弦可能想起昨日拒绝给我做面,如今被当面指出,羞恼不已。
冯子卿也没想到我一介武夫,竟然能在自己身上占尽上峰。
「方将军过分了,这是弦儿一片心意,如何在你口中,竟是拿弦儿比作下人厨娘。娇花需得小心呵护,若是将军不懂,不若让贤吧。」
我和冯子卿视线交汇,空中似有无形火花激烈碰撞。
片刻后,我的眼睛从他脸上挪开,死死盯着那碗阳春面。
冯子卿更得意了。
「让厨房给方将军煮碗面,要多油多肉,大肉。毕竟他在乡野长大,太精细的东西恐怕吃不惯。」
跪在地上的丫头赶紧低头应下。
「方将军见谅,屋里这碗是弦儿对我的心意,我是舍不得的。」
冯子卿一边说一边柔情款款看向虞初弦。
「这碗面看着素,但当中的韵味和雅致,不是武夫之流能体味的。」
冯子卿话里藏刀,刀刀直指我心窝。
我看向虞初弦,希望她说些什么。
可她沉浸在冯子卿的眼神里,根本没注意到我。
我的心一点点冷了下来。
我看她,一向有如凡人望月,这从未有过的冷,让她眼中一颤。
她上前一步,扯住了我的衣袖,声音里带着一丝服软。
「方明修,你是来接我回家的吗?」
玉管一样的手指攥紧袖边,我刚刚硬起来的心,倏地软下来。
总是这样,她只要给一点甜,就能填满我卑微的心。
「今日要去雷音寺,娘子若是不得空闲,我就自己去。」
虞初弦才恍然,这一个月来,所有心思都放在表哥身上,竟然忘了祖父忌日!
初成婚时,我同她说,从此不过生辰,因为我生辰的第二日,就是她祖父、我恩人虞太尉的忌日。
当时她感动异常,悄悄去厨房做了一碗长寿面,什么荤腥都没放,当做心意端给我。
那是她第一次做面,自然是做得一塌糊涂,我却恨不得将头埋进碗里,把没放盐又坨成一团的面给吃得汤都不剩。
「听说江南管这种素净的面叫阳春面。娘子,谢谢你,我定让你以后的日子过得像春日的太阳,又暖和又亮堂。」
桌上的阳春面还在冒着热气,提醒她,把自己夫君的生辰忘的一干二净。
虞初弦愧疚难当:
「方明修,我与你一起去——」
「咳咳咳。」
冯子卿的你咳嗽突兀地响起,他身形摇晃,往门框倒去。
我的衣袖一松,怅然若失。
虞初弦的手没有一丝犹豫,转而焦急地扶住冯子卿,声音急切。
「表哥,你没事吧?快回屋,回屋躺着。」
冯子卿顺势将身子靠在虞初弦身上,两个人紧紧挨在一起往卧房走去。
「弦儿,我冷,别离开我。」
「好,我不走,不走,你快躺好。」
他们的声音穿过门帘,我抬手捏着自己的衣袖,缓缓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后,转身离开。
5
我给住持交了长明灯的香油钱,又把虞太尉的牌位细细擦干净。香火冒出的灰烟幽幽笼罩着盘腿坐在蒲团上的身影,沉默、肃静。
初入虞府时,才三岁的虞初弦递给我一块桂花糕。
「我吃不下了,给你。」
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像乌黑夜空中跳出一轮明月,照得我目眩。
桂花糕很甜,很甜!
自此,我就成了虞初弦的小小侍卫。
她想要枝头的花,我想都不想就往上爬,花枝承受不住断了,我从高处砸下来,「咔嚓」一声手骨折断。
虞初弦吓坏了,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我忍着疼举起护在怀中的花:「小姐,给。」
怕脸上因疼痛扭曲,咧开嘴尽力想露出一个笑。
「表哥,你来啦。」
直到小姐叽叽喳喳的声音远了,我还举着花枝,像个傻子。
「跑快点,再快点!」
我扯着线,在小姐娇嫩的催促中拼命跑,鞋子跑掉了都没有停下。
直到纸鸢高高地飞在空中,我喘着粗气回头,想看看小姐开心的样子,却只见到她飞鸟入林般奔向冯子卿的背影。
十岁那年,虞初弦不见了,虞府闹得人仰马翻。
我在假山洞中找到了满脸泪痕的小姐。
「她们在背后,在背后笑我没有爹娘,还说,还说祖父年纪大了,迟早有一天……到时候没人护着我,顶多嫁入商贾末流,不配与她们往来。」
「方明修,她们说得是真的吗?」
虞初弦抱腿坐着,抬起大大的泪眼看向我,明媚的脸上满是恐惧。
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心被揪起来的疼痛。
「不会的,虞老会长命百岁。」
「还有我,我会长大,我也会护着你。」
虞初弦眨了眨眼,一串水晶似的泪珠掉下来,砸在我心上。
「小姐,我会好好习武,将来做个像虞老那样的英雄,一辈子护着你。」
虞初弦扯了扯嘴角,并不把我这个乡下小子的话放在心上。
她把下巴靠在膝盖上,倔强地轻声低语。
「我才不怕,我有表哥,表哥一定会护着我的。」
那天之后,我就很少陪小姐玩了,我要读书、练武、骑马、习箭。
十二岁,我求虞太尉,让我进军营艰苦训练。
别人不是去喝酒就是呼呼大睡,我顶着月光练习枪法,无论酷暑寒冬,没有一日懈怠。
总有一天,我要长枪破天,扫去小姐头上的乌云,让月亮无瑕皎洁。
可是,意外来得猝不及防,我刚刚晋升左将,虞老就突然离世。
虞太尉临死前,我答应守护小姐。
我并不敢妄想,只要能以兄长的身份送她出嫁,为她撑腰,足矣。
可是,冯子卿竟然负了她!
我上殿请旨赐婚,风光、诰命、虞初弦要的,拼了命也要捧到她眼前。
因为她是小姐,是我要守护一生的月亮。
成婚后,虞初弦不肯同我圆房,我默默收拾铺盖,整整睡了半年书房。
……
「大人,住持请你禅房一叙。」
思绪被打断,我恍然回神,端端正正朝虞老的牌位磕了个头,起身去见秘密前来的太子。
住持的禅房幽静偏僻,窗外一片梅林开得正好。
梅香清列,疏影横斜之间,一对璧人执伞而来,正是冯子卿和虞初弦。
风吹起她的鬓发,被冯子卿温柔别在耳后,指尖划过她的耳廓,虞初弦羞怯地低下了头。
冯子卿俯身,不知在她耳边说了什么,虞初弦笑得羞怯,举起粉拳轻轻捶在他胸口。
却被冯子卿顺势包住,按在心口。
虞初弦红霞似的脸慢慢靠在他胸前,冯子卿搂住她,低下头……
「明修,你看什么呢?」
我猛地闭上被刺痛的眼睛,随手关上窗户。
明月在怀,就像一场美梦,如今梦醒,终究是我妄想了。
「太子殿下,末将愿往边疆,镇守国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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