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摸到一手凉汗,再一低头,他竟已睡着了。
当天楚翎枫还跟我吵了一架,说,你不知道天花会过病,当你自己是罗汉菩萨,金刚不坏之身?
我压根儿就没搭理他——他连着几天照顾承熙到半夜,还好意思说我呢。
其实,承熙说是楚翎枫养大的都不为过,反正据我所知,他小时候住太师府的日子比住皇宫的还多。
个中种种,乐趣横生,只是这夫妇二人却并没机会亲眼得见了,不知他们心中又是否会觉得遗憾。
先帝曾说,他自小便不明白,为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为什么能容忍男人三妻四妾的,就是好女人;女人为何不能做官,不能治学,不能休夫;为何女人天生要低上男人一等,这究竟是哪家的道理。
他对我说,他是个无能的皇帝,只捧得出一个鱼妙人,只能做到自己白首不离,从一而终。
其实承熙很像他,却比他更勇敢——去年他还跟我提过,要兴办女子学堂,设女子科举制度,立女官职。
朝中自然不是人人都同意,一个鱼妙人,已是在挑战权威。
可我对承熙有信心,他必将大刀阔斧,继往开来。
赶回京中,天色已晚,有两件事我不曾料到。
一是,承熙竟将这身世的秘密讲给了魏梨听。
二是,玄长璇竟还在等楚翎枫。
承熙的事暂且不说——我向来是自己的事情最要紧。
玄长璇等的是他,旁边却还跟着个煞风景的我。
夜风习习,她在此处站痛了双足,就是为了酸溜溜地念上一句:「山有木兮木有枝。」
下一句嘛,无须说,心悦君兮君不知。
她都快把楚翎枫三个字写脸上了,谁人不知?
楚翎枫静静听完,没讲话。
我在不远处的树下倚着,心中还挺好奇,他是会装聋作哑,还是会从容周旋。
只见他从容不迫、面无表情地反问:「知道就得接受吗?」
玄长璇有些愣了。
「还没明白什么意思?」他顿了顿,「玄姑娘,我没看上你。」
我真怕她哭倒这两侧的垣墙。
「楚大人,您何必几次三番,拂我一个姑娘家的面子?」
「你将面子递过来时,就该想到兴许会被人拂去。我家鱼儿也是姑娘家家,之前你在家门口看她的笑话,可是一点不含糊。若非你人蠢笨,说不过她,换作旁的姑娘,兴许还真让你给唬住了。」他看她一眼,又说,「在我这里,不分什么男的女的,好的次的,只分我喜欢的和不喜欢的,想惯着的和不想惯着的。我不喜欢的,任你宜家宜室,我也扫地出门,我喜欢的,哪怕是混世魔王,我也听之任之。」
我听他说「我家鱼儿」就不由得一抖,像是要抖掉全身的鸡皮疙瘩。
玄长璇让他说得脸上发白,声音都有些抖,「您喜欢鱼大人,可鱼大人是我哥哥休去的。您贵为正一品大官员,怎能纡尊降贵,自降身份,迎娶一个弃妇过门?」
「鱼儿,你看。」他忽然出声叫了我,待我上前几步,又说,「看见没有?奇观啊!」
「看什么?」
「牌坊成精了。」
我没忍住笑,下意识伸手打了他一下。
楚翎枫接着说:「鱼大人可是当朝太傅,官居一品,若论起门当户对,自然与我是天造地设。我放着她不要,要了你,那才是纡尊降贵,自降身份。」
玄长璇哭得直哆嗦,跺了跺脚,「论样貌、论才情,我又有哪样不如她?」
「且不说你样样不如我,」我听得烦了,这才缓缓开了口,「你还不明白,你口中的样貌、才情,还有那套陈酸的规矩,只有你自己在乎,我们没人当回事。」
我轻轻看了她一眼,「玄长璇,我跟你不同,我从来不怕天下人耻笑。我若怕,就不会嫁给长君;我若怕,就不会自己讨来休书;我若怕,就不会承认自己喜欢了这个人。」
上前一步,我看着这张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面孔,「说白了,我与楚大人如今情投意合,你情我愿,你算个什么玩意,在这里说三道四?」
「你……你……」
她还没哭出个所以然来,远处忽然窜来一个人,我定睛一看,可不就是玄长君来找他的心肝宝贝?
找见了,他不由分说,张口便质问我:「你我二人之间的恩怨,为何要为难璇儿?」
而那玄长璇像是被人搭上了戏,哭得如丧考妣。
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人蠢,怕是要蠢一家。
我摇摇头,拽住楚翎枫的胳膊,踮着脚凑近了,「你看我这眼睛。」
「灿若辰星。」
「是吗?前些日子还是瞎的。」
他轻笑着给我递话,「什么时候医好的?」
我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嗯……看上你以后?」
玄长璇一声痛哭,第二天白天,他们府上巡夜的更夫都在问,昨天夜里谁养的猫跑出来,在叫秧子。
楚翎枫惹哭了玄长璇,连着玄长君也看他不顺眼。可玄长君不去找他,偏来找我。
我叫人去轰了他好几次,说是有事情,不想见,可他不依不饶,脚在我家门口生了根。
「玄大人,你究竟有什么事情呢?」我问。
「妙人,我知道你同楚翎枫一起,只是为了给我气受。」他不由分说凑上前来,「我娶你。」
我不由得哼笑,剜他一眼,「长君,你是疯了,你有毛病。」
他脸色涨红,问我:「妙人,这么多年,你喜欢我,我会不知道吗?」
他不说这句还好,说了,我只想伸出脚踢他,「知道,你还吊了我数年,只等皇上降旨,才勉为其难娶了我吗?」
我看了他一眼,又说:「长君,不是我说,你真是没有一点读书人的风骨——你若喜欢我,如今怕是已同我做了几年夫妻;你若不喜欢我,便该一早跟我说清楚,别等到圣旨压身,弄得像是我迫害你。」
他让我说得无话,只得长吁短叹。
「长君,我是喜欢过你。那时在乡试上,你帮了我,你对我说,希望我能考取,那时我便喜欢了你。后来你同我说,你家里有个妹妹,诗书文章,样样都要强你几分,可惜是个女子,不能考取。我那时还没明白,等真见到人才知道,你当年哪是帮了我,你是在帮你那无缘考取功名的璇儿。」
我顿了顿,继续说:「可起初我没在乎,我中举以后,提亲的王孙贵胄踏破了我的门槛,先帝惦记我的终身大事,皇上即位后,也一直替我物色人选。楚翎枫是何等显荣尊贵的人物,只喜欢我,同我说过几次,都被我回绝。长君,我一直在等你,等了整整十二年。」
他说:「妙人,所以我也说了,我娶你。」
我浅笑着摇了摇头,「你荒唐,你糊涂啊长君。你就没看清我,还以为我是那刘兰芝,你是那焦仲卿,君心如蒲草,妾心如磐石。蒲草韧如丝,磐石无转移?迟了,长君,如今是我不愿意了。」
不知他哪来那么厚的脸皮,竟然同我讲起歪理,「若是真情,就应当矢志不渝。」
我懒得掰扯,点了点头,「嗯,跟你本就不是真情。」
他竟还好意思跟我冷笑,我因这一声笑,冷冷地看着他,「你笑什么?」
他不作声,我便又问一遍:「笑什么,你?」
「长君,你考了整整十二年,真是因为才学不够吗?第一年,璇儿说腹痛;第二年,又说高烧;年年你要进京,她总有话说,总有事做,到后来连理由都懒得再找,只是一哭,你便乖乖不走,你对她多么纵容,难道不知我在京中等你?长君,我十六岁遇见你,如今我都二十八岁了,你还不许我想明白了?」
他张了张嘴,脖子上青筋暴起,同我争辩,「我与璇儿是亲兄妹,你不容她,吃她的醋,没有道理!」
「她容我吗?全天下男人都该围着她转,她喜欢的不喜欢的,一个不放松,凡是个女的,都是她的假想敌。长君,她是你妹妹,不是我妹妹,更不是我祖宗。你喜欢这样的,你愿意惯着她,那你就惯,别糟践我,我也去找惯着我的。」
发表评论